她出现的时机实在是过于凑巧, 就算她当真全然无辜,藏在暗处的人也是要动手的。
无非是死透和半死的区别。
但在他们将将要出手之时,却叫小姑娘给拦住了。
尚书府府门始终未开, 可立于门外的婢女却是被拎了进来。
“林姑娘让你送来的?”
影卫层层护于人左右,姜岁绵低下眸, 眼底映着木匣的倒影。
大开的匣内所盛着的是一身熟悉的衣裙。
她知她必有所图, 但是她需要从人嘴里获悉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幸而对方心中打得好似也并非什么拐弯抹角的成算, 竟是直言道:
“这衣裳只是个幌子罢了, 我们姑娘只为借此将一件事告予姜姑娘。”
姜岁绵:“什么?”
婢女的手被影卫反剪在后,若换做寻常的丫鬟婆子,此时当是被吓到了才对。
可这人面上虽有急色,却毫无俱意。
她跪在那儿,言语急切:“今上病重, 大殿下以清君侧为由拦杀群臣, 姜尚书亦处太和殿内...”
雨水砸在院内砖石上,那人说了许多, 可姜岁绵已有些听不分明了。
少女脑中独独剩下病重二字。
带头的影卫深觉不妙,抬起手就想将人敲晕过去, 一边忙开口言道:“姑娘莫听此女胡言,姜大人他们定然是无事的。”
就连他都明白这位主儿对亲缘的在意, 圣上又怎可能不知呢?
定是已派人护住了她的双亲。
可不知是他慌乱之下力度轻了几分,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那挨了他一击的人叩在地上, 却是半吼一般艰难地道出了最后一句:
“现下宫门已闭, 还请姑娘早做打算才是!”
雨势太大, 仿佛让人眼前之景都变得模糊。
姜岁绵垂眸望向自己的手腕。系于其上的青绿链条交相缠绕, 原是纯金之色的小铃上不慎沾了些朱色红痕。
像是一株盛开的凌霄花。开在了悬崖峭壁间。
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金铃自然随之而动。
“备匹马车...再去将张太医接过来罢。”
却是朝着影卫说的。
青棠透过窗,看着外头不耐地从鼻中打出响啼的乌骓马,眼中的情绪都有些控制不住。
此时她们身处内间,可小丫鬟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是她家姑娘改了主意。
“姑娘,”丫鬟红着眼唤了人一句,惶惑道:“她的话信不得的,她在骗你...”
姜岁绵不知从何抽出个锦盒来。少女的睫小幅度颤着,如水的眸中却分外沉静。
“我知道。”
若真如对方所言,以林苓的身份处境,又如何能在得知这一切后还让人给她送出消息来?
宫门已闭、都城戒严,一个普通的婢女,又怎会有能力躲过影卫的查探顺利走到姜府大门前,恰恰好叫她听见那样一番话。
骗她是真,可雍渊帝出事...
亦是真的。
沾满血的瓷片终是叫人放了下来。
在她松手的那刹,那块碎瓷便于转瞬间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了。
小姑娘并不在意这点。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
她握着从笔架上随手摘下的兔毫,顿了顿,随后坚定不移地落了笔。
空白的锦帛上一点点被徽墨染就。
几滴鲜血顺着笔身滑落,砸进墨里,缓缓晕开。
正如右下方那抹朱红之色。
*
分外寂静的长街之上,车辙辘辘而过,留下一地水痕。
“什么人!”
宫门之外,手持长/枪的士卒守立于前,枪上似剑的短刃勾着银芒,仿佛下一秒就能斩开这无穷的黑夜。
而此刻,这些尖锐的利刃却齐齐向一处对准了。
随着一声厉呵,马车四处都围满了身披盔甲的兵卒。
如巍峨高山,所有可能的前路都被尽数堵死。
已是再无可逃。
但那驾车之人却似毫无所觉般,又往前进了一步。
雨丝在地上蓄起水洼,如今被马蹄踏着,溅起滴滴水雾。
其中一个穿戴略有些不同的侍卫皱着眉,径直将长/枪抵上了马车一侧,开口道:“储君有令,今夜入宫城者,诛。”
黑夜里,极其细微的簌簌声被掩在雨下,转瞬即逝。
马车上的车夫左手握缰,右手却是无声无息地置于了自己腰处。
不用半息,那已出鞘的软剑便会彻底拔出。
储君...
坐于马车内的人目光微颤了下,方才缓缓抬起了手。
一只手斜伸出车幔,其色白皙,微弱的星光洒落之上,像是黑夜中一点萤火。
兵卫怔愣了一息,不过更引他注意的,是那道静静躺于掌心的锦卷。
曜目的明黄色。
与之一同的还有一句:
“你主子若不想背上忤逆谋反的罪名,便当放我进去。”
那声音的音色极为动听,如莺如燕。可在那软语之下,却是截然不同的坚定决然。
明黄锦帛渐展,铁画银钩般的字笔映入侍卫眼中。
一盏茶后,抵于车身的柳叶枪尖终是被人移开了来。
兵卒将枪竖立身前,却并未让出路。
“姑娘手持入宫圣谕,自是无碍,但——”
他看着眼前的骏马,神色冷肃:“马车不得入宫门,还请姑娘下马。”
紧紧挡在人身前的小丫鬟一愣,下意识拉住了少女的手,猛地摇了摇头:“不行的姑娘...”
“青棠。”姜岁绵垂下眸,然后趁她出神的功夫,猛然将袖中藏着的一物喂进了她嘴里。
外头的雷声不绝于耳,原还死死拉住人左手手腕的小丫鬟瞳孔骤然一缩,正要说些什么呢,却是陡然往后一倒,昏了过去。
做了数年府医的张太医看着那颗他再熟悉不过的药丸,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他叹的气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张太医也不知,到底是因自己为了将丸药改制成不伤身时无意间削弱了其迷药的药性,还是...
服药之人执念太深,才会提前从昏睡中苏醒。
但眼下的局面...
让他无端又忆起了多年前的一番情形。
那是院首此生都不愿再回想起的事。
他望着伸手将人扶住、又仔细把人扶放于车内软榻上的小姑娘,张了张嘴,但终究能没能寻得半点气声。
若是能劝住,哪里还会走到如今这步。
姜岁绵看了他一眼,轻颔了下首,这才转身掀开了帘。
帘面之下,各色珠石轻颤着,相撞时发出些许叮珰声,尤为好听。
少女不带丝毫犹豫地踏了出去。
可就在她露面的那一刹,人群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垂着头,悄然按住了自己的袖口。
“咻——”利箭破空。
一道细芒强势闯入了小姑娘余光之中。
未等她辨明,眼前之景便变了番模样。淡淡的晕眩感袭涌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冷香气。
“噗嗤!”短刃入肉之声。
尚未来得及跑上一步的兵卒就这么睁着眼倒在了地上,心上正插着一枝短箭。
大雨倾泻而下,兰竹做的伞骨撑开,却是将其尽数挡了个干净,丁点没落在姜岁绵身上。
淅沥的雨声中掺着兵戈,如玉珠碎地。恍若一瞬,又恍若千年。
不过这些都跟少女无半点干系了。
分明修长的指骨下,是小姑娘被仔细掩住的耳。
她此时被人单手虚抱在怀里,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对方身上传来,四周肆虐的寒风仿佛于霎时滞在了原地。
姜岁绵从人怀中怔怔地抬起头,眼眶明明未红半分,但不知为何却是仍落出了泪。
清凌的泪珠顺着颊边一路而下,小兔子眨了眨眼,方唤了一句:“圣上...”
她兀地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眸中的泪再也止不住。
“她们说你出事了。”
“你还让人给我下药。”
“你欺负我。”
衿处一点点被打湿,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轻响在帝王耳侧,却是那么惹人发疼。
雍渊帝望着埋头在他颈侧的人儿,指尖忽而颤了下。
他虚环在人腰上的手终是落实了。
那腰肢过于纤细,不过盈盈一握。
月色藏在云后,但小姑娘衣上的金色团花恍若存着流光,珊瑚禁步压在腰际,衬着她掠月的容颜,清眸流盼。
“岁岁。”他将她按在了怀中,声色柔和,仿佛怕惊着什么。
“是我的过错。”
帝王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里也曾有了惧色。
她曾说这世上无人伤的了他,自是不必她白费心思。
可她仍是到了这宫门之外。
“是我来迟了。”他道。
泪滴如线砸下,姜岁绵就这么搂着他,未曾做声。
周围雨声杂乱,唯有这一方天地,静谧得紧。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抿了抿唇,慢吞吞地开口道:“我本不想原宥圣上了...”
小姑娘声音里还带着未消散的泪意,她顿了顿,抬起眸来,隔着泪凝视着那方近在咫尺的容颜,低声喃道:
“但念及今日是圣上的生辰,我就小小地...小小地原谅圣上这一回。”
“只这一次。”
“圣上...长乐未央。”
雍渊帝神色一颤,万般色彩褪去,他眼底只余一人。如星如月,芳华璀璨。
如瀑的青丝被泪打湿,黏在人额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人脸颊。
温热的一吻贴上人儿泛着红意的眼尾。
轻到了极致。
小兔子的眼睛倏而微圆了几分,不远处的兵卒或死或跪,一抹明黄落于雨水中,墨痕一点点晕染开。
“谢谢岁岁。”
马车内,许久没闻得什么动静的张太医小心探出了个头,下一瞬却又默默缩了回去。
在人即将坐回榻上之时,他的身子却兀地一晃。
原以为是自己腿软没站稳的太医扒住车厢一处,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试图将刚刚所见的情形从脑海中丢出去。
结果他这气还只舒到一半呢,手却抖得厉害。
他的胳膊和腿现在已经这么不经用了么?太医心道。
他狐疑地抬起头,这才发觉并不是自己手的问题,而是底下的车身在晃。
原是马车,难怪。
宝刀未老的人一脸明悟,却又在下一瞬睁大了眼。
等等...马车?
松木车轮之下,石路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颤着,宛若宝剑铸就时所发出的剑鸣之声。急切的马蹄声划破云霄,与其相互映照着,绵延不绝。
昏暗的夜色忽的亮了几分,若隐若现的火光由远而近,似是燎原的星火,恍要将这天幕划开了一道口来。
几匹快马停在了姜府院前,却是扑了个空。
率兵冲进府中的姜大公子看着眼前空****的庭院,面沉如水。
岁岁...
而与此同时,正在宫门处的小姑娘听着逐渐逼近的马蹄声,想要转身瞧上一眼,却叫人缓缓按在了怀中。
马背之上,来人看着帝王怀中那抹半藏的倩影,瞳孔蓦地一紧。
一息毕,开锋的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细芒,他左手小臂上忽而多了一道血痕。
并非幻觉。
姜南君握刀的手骤然颤了下。
雍渊帝侧过眸,平静地往他处分去一丝目光。
两人的视线便这么一高一低的在空中交汇。
为人臣子的少年愣了几瞬,随即便翻身下马而跪,可就在他将要开口的那一刹,那人却是先启了唇。
帝王抱着怀中小兔,连声色都是温和的。
闻得那几字的姜南君却彻底怔住了。
他抬起头,竟是越矩地直视帝颜。
“轰——”
原本死闭的宫门,在他眼前一寸寸打开。
他望着那厢已转身离去的君主,只窥得他臂间一朵绒花一角。
姜南君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他眸中里唯剩坚决。
他飞身上马,举起的右臂猛然向下一挥,身后大军便就此驰入宫门。
直闯太和。
勤王护驾。
这场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黑夜已毕,天光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