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色微亮, 金銮殿外的砖石之上却已跪满了朝臣。
众臣俯身叩头于地,双臂却反常地高高举着,摊平的手掌上唯有一本尚未呈上御前的奏章。
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动作。但放眼望去, 这群大臣竟皆是如此,无一列外。
他们不知已跪了多久, 身上的官服叫地面存着的雨水打湿, 眼下却又彻底干透。
砖石上彻骨的凉意沿着小腿向上啃噬, 酸疼到了极致的手更是如被筛过的落叶, 忍不住左右摆颤着。仿佛都失了血色。
让瞧着的人都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下一秒便会直接晕厥过去。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是维持着近乎献祭的行礼之姿,不敢有分毫的差池。
按理说众臣昨夜被困太和殿中,几经生死, 实在是惊心动魄, 当是苦主才对。
眼下哪怕称病不朝也有几分情理在,实在不该是此等局面。
然, 坏就坏在...他们在君王抱恙、安危不知的情状下,意图争储。
随着原该仍在豫州的大军径直攻入太和, 不过一夜,所有的事情都变了番模样。
淑妃妄图弑君, 被赐白绫。
大皇子三皇子被圈,贤宁二妃禁足。
几道圣旨下来, 这宫中的贵主便没剩几个了, 但这并非代表此事便能就此终结。
雷霆之怒, 只是个开始罢了——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 牵一发而动全身, 故而昨日那场争斗里几乎没有哪一府能够全身而退。
甘愿的不甘愿的, 都被裹挟着卷进了旋涡之中。
而如今君主想要了他们的性命,实在是件太过简单的事情。
简单到哪怕今上现在下旨诛杀百官,史书之上都写不出一笔错来。
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觊觎帝位...
如此种种,无论哪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独杀一人已是圣上仁德。
众人现下就如刀悬颈侧,走索于悬崖峭壁间,一旦低头便是万丈深渊。
而朝臣此番跪在这,便是妄想在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
此举是为请罪,又不全是。
他们是来请当今立后的。
立后大典,可赦天下。如此大的喜事,总归要少些见血为好。
这是群臣唯一能为自己谋得的生路。
否则以那位的手段,真清算起来怕是午门都不够地斩的。
他们实在不敢寄希望于对方的宽宥。
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忍人觊觎自己身下的龙椅。
日头渐渐大了,臣子们跪在那,鎏金的殿宇四周折射出些许金芒,让跪伏着的人都不禁闭了闭眼,掉了些泪出来。
他们苍白的神色下已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下不知为何,众臣脑中突然忆起了那日于金銮殿上,观星监正使所说的一番话:
“大雍日后...恐有血流成河之难。”
诸人颤臂举着手中奏章,亦曾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了眼前方金碧辉煌却又始终空**的太和殿,脑中什么也不剩下了。
那血河中淌着的,原是他们自己。
一语成谶。
“砰——”逐渐明媚的日色下,多了几道瘫软在地的绯色。
许是这秋日的日光太过灼人。
*
养心殿外,手拿拂尘的大太监眯眼望着天上的暖阳,只觉得今日的天空分外蔚蓝,好看得都让他移不开眼来了,直到——
“师父,金銮殿那...”小内侍苦着脸,弓身凑到人身边,犹豫着说了几句话。
待到最后,小东子才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师父...今天的日晷,好像走得有些慢呢。”
平常这个天色,都该到上朝的时候了。
那厢的曹公公又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暗示,只缓缓斜了自家徒弟一眼。
是他不知道耽搁时辰了吗?但凡有半点可能,他用得着在这抬头望天么?
不过即便人再怎么想要避开,该循的规矩也总是要努力挣扎一下的。
小半刻后,不知数了多少朵云的曹陌终是慎之又慎地踏入了后殿暖阁。
他脚步放得极轻,走一步缓一息,好像恨不得丁点声响也不发出似的,就连呼吸也是一同屏住的。
大太监就这么做贼般地溜进了暖阁之中,直至看到那抹再熟悉不过的明黄色。
曹公公屏息的幅度愈发大了。
沉香木制成的榻上,栩栩如生的龙纹镂刻其上,群龙盘踞在侧,仿佛在守护着什么似的。
明黄薄褥下,小姑娘乖乖被藏在里头,睡容恬静。唯有手臂露了出来,正枕在人膝上。
而距她不过半寸之地,着冕服的帝王坐在榻沿,从旁边随意摆着的琉璃小瓶中挑出些药膏来,然后一点点涂在了那被他小心摊开的掌心里。
剔透的药膏似流动的玉石般晶莹,可天子的目光却是从未停在它上头半分。
而是直透过它,望向底下那尚未痊愈的伤痕。
这药效用极好,被细细清理过的伤口上结了痂,已然瞧不出什么血迹,嵌进肉里的碎瓷也早已被挑了出来。
好似除了那道狭长轻浅的痂痕外,便什么也未曾变过。
雍渊帝垂眼望着,眸中再不是窥不得一丝情绪的喜怒不形。
原薄情之人动了心,也是会体会到心疼的滋味的。
甚至更甚。
帝王指腹上沾着的药渐渐晕开,力度轻柔得宛若鸿羽。
大抵是有些凉,正睡着的人儿不自觉地蜷了蜷指尖,逮住了那只在自己掌心里作乱的手,然后慢吞吞地翻了个身。
险些蹭进了他怀中。
雍渊帝上药的动作就此一滞。
站了有一会的曹公公低敛着眉,暗暗估摸着时辰。
待到实在是有些迟了,曹陌这才试探着抬起眸,微觑了眼自己身前的龙榻——
他刚抬起的头又迅速低了下去。
别说那话到嘴边的“圣上”二字了,这位太监总管此刻觉得自己的呼气声都是如此的振聋发聩。
他盯着手里的拂尘,再一次变成了个又盲又瞎之人。
都耽搁这么久了,晚一时早一时好像也没多大分别...
也不差这一会了。
曹公公捂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十分有理有据地自我开导道。
好在那位也并未叫他等太久。
榻沿处,看着药膏彻底渗入人儿肌白如雪的掌心内,原是虚虚叫她揪住的帝王这才轻动了下,反手握住了人柔嫩的右手。
雍渊帝俯下身,把几乎卧到他膝上的小兔稍稍往里抱了两寸。冠冕上的旒珠垂着,可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的挪移。
而那本孤零零被人挣开的褥子,重新拢住了正睡着的小姑娘。
无声无息。
榻上的人儿呼吸浅浅重重,又渐渐重归平稳。
等再直身退开之时,帝王的指尖轻轻掠过人的额处,拨去了那一缕不大听话的发丝。
秋日清风和煦,日光透过窗棂,偏爱地洒落下来。
地上相叠的暗影由深至浅,直至彻底分离。
金銮殿外,已是摇摇欲坠的众臣终是迎来了这场迟了数个时辰的大朝会。
他们跪立于阶下,而那高座之上,是他们的君王。
生杀予夺的君王。
官员们跪了太久,以至于在行完一拜三叩的跪拜大礼后,武将尚且还能稳上一稳,那些个文臣却是几乎都站不住了。
若不是有左右之人互相搀扶,怕是能直接跪回地上去。
姜尚书自然也在其列。
但相较于早早跪于殿外请罪的宰辅等人,算准时辰如常候在宫门外的姜大人还是不大一样的。
即便后头因为看着同僚都跪了一地,未免太过拔群,他也便随着一同跪了,那也已是好上了太多。
故而眼下姜淮之所以会显得虚弱,主要的缘由还在...
当其他大臣在殚精竭虑想着如何保住全府的性命时,尚书大人他——
在面对两个儿子的诘问。
立后的消息,是怎么瞒也瞒不住的。
虽然姜大人也很奇怪如此紧迫的时间里,他们到底是从哪听来的风声。
但总之这一夜,姜家府上的火烛亦如京中其余人家一般,是彻夜未熄。
幸而此下大家眼底的青紫一个比一个深,倒也显不出他什么来。
姜淮掩在人群里,一边掐着自己虎口,一边不着痕迹地瞪了两个逆子一眼。
唯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彻底睡过去。
正当这时,一道近乎沙哑的声音响在了他耳边:
“礼部已筹大典多时,后位不稳则人心不安...”
赵惑跪在那,高举着手中奏章,一字一句道:“为我大雍长治久安计,臣请奏,求圣上下旨,册姜氏以后位。”
方才还耷拉着眼皮的姜尚书骤然瞪圆了眼。
不是?你刚刚不还在声泪俱下地说自己有罪么?
怎么突然就开始扒拉起他女儿了!
被冷刀砍了个正着的姜大人眼下是真真不困了。甚至清醒得过了头。
就像你看戏看的好好的,正瞧到**处呢,好嘛,突然发现自己也是戏里的那个。
姜淮看着那厢正跪呈奏章于上的臣子,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又涌起一种四面楚歌之感。
何其熟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