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表舅训斥的姜杭一跑出来, 便向外头的大人告状,“表舅好凶,他会欺负姨母。”

“姨姨去帮我姨母好不好?”

彻夜奔波的杨宜只觉自己倒霉, 为摊上这样的不靠谱且神神叨叨的恩主。

她摸了摸小孩的头,“不会的, 裴主君挺照顾你姨母的。”

小孩并不相信,他拽住大人的衣袖, 往屋子那边扯, “可是他真的好凶, 你去帮帮我姨母。等我母亲来了, 我就告诉她,她会嘉奖你。”

“就他那脾气,我进去也没办法。只会把他弄得更生气、更凶,对你姨母反而没好处。”

杨宜将小孩抱起,放到马车上,“你自己乖乖进去坐下, 等会你姨母就会出来了。”

小孩年纪虽小, 但也不算好糊弄,“如果他欺负姨母怎么办?要是让母亲知道我没保护姨母, 她会骂我的。”

杨宜叹了口气,挑起车帘推他进去, “那就别让你母亲知道。我不说你不说, 不传出去就行。”

山间穿林而来的风寒气重。

尽管披着防寒的披风, 杨宜还是被冻得不得不原地踱步,并且频繁搓手才能弄出些温度来。

谁家主君做成她这样?

杨宜想骂几句裴岫解气。但又警戒自己身份有别, 那是恩主。不能骂。

再又一次转身后,她看到小屋终于走出人来。

先出来的是姜郡君, 紧随其后的是裴主君。

杨宜立刻迎上前去,待到距离拉近,看清两人的状态后。

禽兽。

这个词差点脱口而出。

清丽端庄的贵女,如今眼眶红肿,唇瓣血色晕染,颈侧还有青红的牙印。

没人知道他们在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至此,杨宜找到了宽慰自己的对象。

比起周司簿,她还挺幸运。

解开披风,杨宜将它披到姜郡君身上。

见对方抬眼,她只能勉强解释,“山里怪冷的哈。”

杨宜默默理披风的领口,想尽量将对方颈侧的咬痕遮住。

待会回去的路上如果碰见熟人,万一再打上照面,真是不敢想象。

她再度同情了把周司簿。

这叫什么事儿哟。

眼见姜郡君撩起裙摆就要上马车,受到裴主君眼神警告的杨宜认命地开口劝阻,“这辆车小呢,姜郡君不如去和裴主君共乘?那边舒服些。”

可对方拒绝的态度极为冷漠,“我不去。”

她已经开口劝过,别的也没办法。

杨宜向盯着这边的裴主君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姜郡君的状态很差。

甚至可以用狼狈来形容。

杨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面色苍白,神情凄惶。

“郡君睡会儿吧,事情都结束了。姜主君已经在来的路上,她会为您做主。”

姜佩兮抬眼看杨宜,扯了扯唇角,只露出一抹戚然的笑。

“等回府邸后,就请大夫来给您诊脉,再开些安神的汤药。”

“不用,我回去睡会就行。”

“可您的面色很差。”

姜佩兮摇头,“没事。”

脆弱却倔强的贵女。

只有周司簿能劝动她。杨宜想。

她们不再说话。

待到马车于若谷院停下,天已经大亮。

杨宜先把姜杭抱下,再扶贵女下马车。

搀扶时,杨宜碰到姜郡君的手。

很冰,手心却潮湿。

“郡君,您是不是觉得冷?”

姜佩兮迷糊地看向对方,“还好。”

“叫大夫来给您看看吧。折腾这么一夜,您应该是吹风受了寒,现在发起了热。”

迟缓理解杨宜所说内容后,姜佩兮才注意到自己已明显头重脚轻的症状,“好。有劳你。”

杨宜扶她往住处去。

走到半途,她们听到有人喊“姜杭”。

姜佩兮低头看跟在身边的小外甥,“回去吧,你父亲来接你了。”

姜杭抬头看姨母,伸手拽她的衣袖,“我可以跟着姨母吗?”

“不可以。”她说。

遭到拒绝的孩子委屈低头,最终不情愿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回去休息的路很难走到头,姜佩兮听到有人喊自己。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

是阿姐。

她形色匆匆,刚迈进院门。身后是无人照看的白马。

姜琼华与沈议在路途中相见。

站在父亲身边的姜杭喊“母亲”,她却只是应声,并不正眼看他。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久未相见的妹妹身上。

然而当距离拉近,足够她看清妹妹唇上的痕迹后,姜琼华顿住脚。

她回头看沈议。担忧成为怒火的燃料。

去而复返,姜琼华走向丈夫,还没站稳就挥手往他脸上打去,“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廉耻?”

斥骂在空寂宁静的院子里炸响,也像匕首刺入姜佩兮敏感内疚的心。

“你骂谁呢?”

姜琼华回头看妹妹,她面色几近苍白。

“你想骂我,直接骂就是,何必这么拐弯抹角?”

她们已久未相见。

难得重逢却剑拔弩张。

姜琼华不禁冷笑,“好,那我就问你,你的礼仪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你如今这番作态,真是让江陵蒙羞。”

姜佩兮身体发颤,哽咽的鼻音很重。却把性子里的倔贯彻到底,她推开扶着自己的杨宜。

“我的教养?我的教养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样、我做什么,轮得到你来管?”

“你!”

姜琼华被妹妹气得一口气哽到心口,“我管不了你?你姓姜,我是姜氏的主君,我还不能管你了?”

尽管眼泪已完全糊住视线,心口泛起阵阵绞痛,但姜佩兮不肯输气势。

“你有什么脸管我?你都把我卖给周氏了,你凭什么还管我?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这句把姜琼华顶得发蒙。

“你真是长本事了。”她呢喃自语。

在放狠话上,这对亲姐妹有着近乎如出一辙的脾性,“你既然这么有本事,那以后就别回江陵。我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早就没了。”

姜佩兮毫不犹豫地接过话,“你以为我还稀罕回去?”

“坏阿姐,你最讨厌了。我没有你这个姐姐。”

她一边哭,一边放下伤害的狠话,“破江陵,等我死后,我就是葬在荒山野岭,就是坟头长满野草没人管。”

“我也不稀罕回你的破地方。”

话越说越狠,路越堵越死。

杨宜伸手去拉对方,试着劝她,“郡君别说这样的气话。”

“就要说。”

她哭得咳起来,可却仍犟着,半点不肯服输,“我说的不是气话。我生前不回江陵,死后也是。”

姜佩兮看向站在庭院里的姐姐。

模糊的视野里,她穿着与自己相似的制服。她们各自的袍服上,有着一模一样的雪青玉琼花。

那是她的亲姐姐。

那是占据她幼时与少年全部美好记忆的亲姐姐。

心口的绞痛越来越强烈,神智与情丝像是被强行拉拽,最后扯断。

这一刻思绪已混成乱麻的姜佩兮,确然听到丝线断开的声音。

满院皆是春草绿芽,现在明明是春天。

可姜佩兮却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冷得她打颤。

他们在明媚的春光里,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只有她被丢弃在彻骨的寒冬里,无人问津。

在被丢弃之前,她率先将这段关系终结。

以避免自己落入太过被动的境地,以避免接受自己被遗弃的结果。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

她的声音哽咽难言,可说出来的话却越来越狠,“死生不复相见。”

论扔狠话,没人能比得过姜瑾瑶。

姜琼华被这句话砸得恍惚,甚至于往后退了一步。

满院春色,却怎么看都空寂得狠。

杨宜看向站在院中的那一家三口,谁的神色都不好。

跟姜郡君互相伤害的姜主君,此刻也红了眼眶,她的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

而莫名其妙挨巴掌的沈公,面上半是茫然,半是愧色。年幼的小姜郡公,则快被这场争吵吓哭。

但凡长的是人心,见证亲姐妹的决裂,或多或少会生出些惋惜与同情。

或许也有那么些足够冷情冷性的人,对此可以纯然地漠然旁观。

但不管怎么样,但凡是个人。

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应该笑得出来,更勿论是浮现志得意满的笑。

可却有那么一人。

他见证了争吵的全程,也笑了全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究竟在高兴些什么?

对上裴岫的目光,杨宜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笑不是高兴,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裴岫得意极了。

对自己当初挑拨离间的成果,他相当满意。

他是最了解璃娘的人。

他知道她最在乎什么,最难以忍受什么。

她不能接受瑕疵,无论是物品还是情感。

一旦出现裂缝污迹,曾经有多爱,之后就会有多厌恶。凉薄刻薄,是她的本性。

裴岫缓步踱上前,径直跃过那些阻碍他与璃娘厮守终身的障碍物。

可将要进门时,杨宜却拦他,“裴主君,姜郡君现在不能再受刺激了。”

眼底因得意而浮现的笑意瞬间冷凝,他语气森森,“怎么,你活够了?”

没活够的人只能放下手,却还是壮着胆子提醒道,“姜郡君应该是发热了,我去请大夫。您跟她说话时,和缓些。”

裴岫压根不搭理她,更不会把她的提醒放到心上。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乘胜追击。只要继续挑拨几句,璃娘便不会再离开他。

屋里侍女忙碌地收拾东西,她坐在软榻上咳嗽。

或者应该说,她是边哭边咳。

裴岫挥手让整理行装的侍女退下。

随后才在她身边坐下,缓和声线问,“璃娘收拾东西做什么,你不是说不回江陵了吗?”

“关你什么事。”

清秀面容浮现微笑,他抬手挑她的下颌。

看到她又湿又红的眼睛后,裴岫的神色满是关怀与疼惜,冰凉的指腹按过她的眼尾。

“璃娘莫不是想去找那个周氏?”

再度被强行触碰的姜佩兮忍不住皱眉,她撇开脸不想被他碰。

但他不肯放过她。

“璃娘,在我们为夫妻的那世里。”

裴岫笑着,显然是心情极佳,“你猜,周氏与谁是夫妻?”

这是极简淡的一问,却像是能将耳朵振聋的钟。它猝然敲响在姜佩兮的耳畔,敲得她失聪。

姜佩兮怔怔看着裴岫用指腹擦她脸上的泪,一遍遍地抹。

她甚至忘记拍开他的手。

她的泪好似怎么也止不住。

这让裴岫不由蹙眉。为舒缓心中烦躁,他倾身吻她的泪。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周朔会与谁是夫妻呢?

身上冷汗不断的姜佩兮开始思考,她想挑出最合适的女郎,却觉得谁都合适,没有人不合适。

周朔连脾气这么怪的她都受得了。

更勿论世家里有无数心性、脾气,都比她好出百倍的女郎。

谁都比她更适合周朔。姜佩兮意识到。

周朔除了出身,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他的品性,甚至可以使她卸下戒备,使她这样极端、敏感、刻薄的人去信赖、去依靠。

尽管姜佩兮极尽抵触,但她不得不承认,她于周朔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

换任何一个女郎,和周朔成为夫妻。

他都会敬重她,爱护她。

周朔在她身上展示的所有温柔与包容。

在那个她无从得知的时空里,他都会分毫不差地给予另一个人。

这个认知使她难以喘息。

她不仅没有什么特别,甚至很糟。

她对周朔的态度一直很差。

稍有不顺,就对他发脾气,就不理他。她只索取他的好,却从不付出。

她不关心他。

无视他情绪的郁结,也不理会他的伤。

甚至于,她总是伤害他。

裴岫擅于玩弄人心,他是挑拨离间的好手。

姜佩兮知道。

她和沈议就是这么被他挑拨开的。

已经吃过一次亏,她应该长些教训。

姜佩兮知道自己不该拿他的话当回事,她应该轻蔑地一笑而过。

哪怕她已经难过地快窒息。

就是为了不让裴岫得逞,她也该维持住自己的体面。

她该镇定地看着他,坦然且平和地说:我不在意。

可只要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空里,周朔会像爱护她一样爱护另一个女人,会与别人共同生活。

姜佩兮便很难过。

这种难过并非仅因嫉妒,更多的是姜佩兮意识到,没有她的周朔,会更好。

世上没几个人会比她还难相处。

她总是对亲近者极尽刻薄,总是对周朔极为任性地发脾气。她从不体谅他。

“你不是他的唯一选择,璃娘。”他在笑。

“与你无关。”

“他和沈议一样。你对他一点也不重要,你会随时被他舍弃。”

“你住嘴!”气息完全混乱,姜佩兮头也发昏,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听,谁也不想见。

“滚。”

抬手指向门口,她再度重复自己的心愿,“你滚。”

转眼看过去,姜佩兮看到了站在门槛处神色尴尬的杨宜。她半只脚迈进屋子,半只脚留在屋外。

与自己目光对视后,她低下头,往外退去。

姜佩兮不明白 杨宜的尴尬,直到僵硬麻木的身体察觉到喷洒在颈侧的呼吸。

后知后觉的恐惧下,姜佩兮用力打过去。

“啪。”

裴岫又被扇了一耳光。

不过他一点也不生气,仍黏糊糊地贴在她的颈间,“猜对了。璃娘,你还是这么聪明。”

“什么?”

姜佩兮被他弄得恍惚。

“杨宜啊。”

他笑出声,听起来愉悦极了。

几乎是瞬间,姜佩兮明白了裴岫话里的意思。

“你胡说。”这句话几乎全是气音。

“我为什么要胡说呢?”

他笑着,语气间又添注些许委屈,“你还跟我感慨过呢。”

裴岫压低了声音,把字句拉得很长,“你说,杨主君与周氏,他们真是……”

“我让你闭嘴。”

可裴岫完全不管她,他是那样的固执,为了达到目的,完全不择手段。

“情比金坚呢。”

这个词把姜佩兮砸得恍惚。

她再度去推抱着自己的人。相较于之前的用力抗拒,姜佩兮这次没用什么力气,可她获得了自由。

她站起身想跑。

可裴岫戏谑的声音占满整个屋子,甚至传出回声,“世家谁不知道,杨主君与周朝明情谊甚笃啊。”

想要逃离的脚步就此陷入沼泽,姜佩兮迈不动步子,更无法自救。

“你不记得,没关系。让我来告诉你,周朔以后会封公。”

“你可以等等,等等看,他封到的称号是什么。”

不用等。

她知道。也没忘。

在裴岫说出“周朝明”之前,姜佩兮尚且有些侥幸。她仍希望裴岫是骗她的,是没有任何事实的瞎编。

就像当初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就凭一张嘴离间她与沈议一样。

周朔现在还没封公。

就当下的情况,不会有人相信,这个贫苦没有任何根基的临沅孤子会被封公。

而裴岫不仅知道,还笃定地说出了周朔日后的封号。

他说的是真的。

在她无法触碰到的那个世界里,周朔和杨宜是夫妻。

他们是世家里公认的眷侣。

至此,对比终于具体。

那个假想的女子,具象于姜佩兮的眼前。

姜佩兮回身看向裴岫。

他的嘴一张一合,神情里满是讥讽与得意。

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些模糊的发音,飘飘绕绕的,全部缠在一起。

姜佩兮觉得裴岫碍眼极了,也可恶极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被他逼到自焚。

就着最近的茶盏,姜佩兮抄起就往他身上砸去。

瓷碟托盘,软枕书籍。

纷纷往他身上砸。

她被歇斯底里的恨意与绝望笼罩着。

至此姜佩兮毫不顾忌,完全不管拿到的东西是什么,有多大的伤害性。

她只想砸死他。

“闭嘴。”

她的无助与无措尽数涌出,“你给我闭嘴。”

“你这个疯子。”

她骂他,却又像是在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