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是清晨的晓光, 身后是山林间白茫的雾气。

本该抚顶受长生的仙人,此刻身上没有半点飘然之气,虽踩着晨光, 却更像是刚从恶狱里爬出的厉鬼。

没见过几面的姨母,姜杭不怕。

但是这个见过多次的表舅, 他很怕。

看到对方那一瞬,他滑溜地离开姨母的怀抱。他往姨母身后躲, 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可表舅却盯着他道, “滚。”

姜杭立刻往外跑。

外甥脚底抹油般地往外跑去。发麻的手臂终于得到休息, 姜佩兮缓了缓胳膊, 才扶着椅把手起身。

虽然分别前的相处并不愉快,但总有股莫名的信任让姜佩兮相信,裴岫不会伤害她,他们是多年的兄妹。

“表哥。”

从黑夜游**到清晨的人,被这道称呼惊醒。他忽而大步上前,踩着碎了一地的晨光。

对方气势汹汹的状态, 让姜佩兮觉得不太对劲。

在一切没能反应过来之前, 她被裴岫拽住手腕,拉入怀中。

他的力气很大, 丝毫没有收敛。

彻夜未眠的姜佩兮被这一下撞得发昏。

发自本能地,她抵触这禁锢般的拥抱, 伸手推他, “表哥, 松开。”

她的抗拒完全不被当回事,对方甚至将她抱得更紧。

不耐烦从心底升起, 姜佩兮冷下声音,“裴主君, 还请自重。”

“自重?”他呢喃着这个词。

禁锢微松。

姜佩兮抓住空隙推他,想退出他的怀抱。

裴岫被这毫不掩饰的意图激怒,一手锢住她的腰,一手去捏她的下巴。

烈火灼烧后灰烬的气息与道门供奉的降真香一齐涌入姜佩兮的口鼻。

这完全不像亲吻,更像是兽类在撕咬食物。

唇瓣被撕咬的刺痛,把姜佩兮从震惊中扯出。

荆棘的拉拽中,血气萦绕在他们的唇齿间。

姜佩兮从没被这样冒犯过。

就是与她有着夫妻关系的周朔,每次也只敢吻她的唇角。等到她的反馈后,才会蹭到唇瓣间,才会有进一步的呼吸交缠。

蛮不讲理的强迫逼地姜佩兮用力去推,反抗却进一步激怒对方。

他咬得更狠了。

有周朔次次皆小心翼翼的爱惜在前,裴岫这场极为恶劣的、充斥着掠夺与野蛮意味的撕咬,让姜佩兮倍感恶心。

她边推边挣出手。

发麻的手臂被抬起,又快速挥下。

“啪。”

脸颊灼开一片火。

裴岫被毫不留情地打得偏开脸。

“裴岫!”她咬牙切齿地喊他。

他所爱的人此刻眼眶湿红,眼里含着的泪就要滴落,“你发什么疯?”

指腹抹过唇瓣,唇上血色就此晕开。裴岫讥讽回去,“他可以亲,凭什么我不行?”

姜佩兮只觉得眼前这人脑子有病,“我和他是夫妻,我们爱怎么样怎么样,轮得到你来管?”

“你和谁是夫妻?”讥讽的神情褪去,他的面色彻底转为阴沉。

“我和……”话语被他强行打断。

“你和我才是夫妻,璃娘。”他说。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像是在说什么圣贤道理。

看着眼前似疯非疯的人,警戒之心升起,姜佩兮向后退去,“你疯了。”

“我疯了?”他笑。

他的眼白部分占满血丝,黑眸像是挂在蛛网中心的猎物。

“我能有你疯?”

越发阴沉的脸浮现恨意,像是被虎口夺食后的愤怒,“纵火。谁能有你疯?璃娘,你才是最疯的那个。”

害怕与恼怒交叠,姜佩兮压着火讲道理,“谁纵火了?我差点在你的地界被烧死,你还来怪我?”

“不怪你吗?”裴岫迈步上前,他伸手去抓爱人的手腕,抓到后把她拉到怀中。

抬手抚过她的脸颊,他语气呢喃,“你自焚。你用自焚来惩罚我,璃娘。”

脸颊像是在被蛇爬行,滑腻腻的。恐惧压过怒意,姜佩兮后背发寒,她仍想往后退。

“你在胡说什么?”她的声线已变得哽咽。

裴岫低头吻她的眉心,锢住腰的手转而去摸她的小腹。

他低缓的声音里全是恨意,“你带着孩子自焚。璃娘,谁能有你疯?”

像是被巨蟒缠住,越来越紧,难以喘息。

姜佩兮忍着惧意别过脸,抗拒他再度亲昵的举动,“你真的是疯了。”

“我们才是夫妻,是生生世世的夫妻。谁都没法把我们分开,你哪也不准去,璃娘。”

他语气低缓,声音越来越轻。

“我和你不是夫妻。我和子辕才是……”话卡在嗓子里。

裴岫在咬她的颈侧。每一下都是一阵刺痛。

姜佩兮再度挣出手准备打他。

这次却没能如愿,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这个疯子。”

她开始咒骂,“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你滚。”

在咬她的人听后竟笑起来,“你总这么说,璃娘。骂吧,随你怎么骂,你永远属于我。”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说。

他的笑越来越得意,“那就不原谅。永远别原谅我,恨着我,恨才长远。”

身上越来越冷,简陋的小屋冷风不断。姜佩兮声音发颤,“我会杀了你,一定。”

他又讥笑她,“你又不是没杀过。”

夺回绝对的掌控权后,裴岫的心情开始好转。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妻子衣裙的系带,一边温和地与她商量,“裴泠性子太差,一点也不像你。她太讨厌了。这次我们不要她。”

“裴泠是谁?”

裴岫默了一瞬才回答她,“是我们的女儿。”

“表哥。”姜佩兮握住裴岫的手腕,放软声音哀求他,“你放过我。我们是兄妹,表哥。”

“不,我们是夫妻。”

“我们要个男孩,璃娘。男孩像母亲,只要他像你,我就会爱护他。”

动作越来越过分,他的语气却全然是商量的口吻,“没有裴泠,没有郑茵,没有沈议,谁都没有。别管他们,璃娘。”

“只爱我,好不好?”他转变了语调,满是恳求的意味。

“表哥。你有你的家,你有你的妻子。”

姜佩兮哽咽着求他,“我也有我的家,也有我的丈夫。”

他忽然笑起来,气息喷洒在颈侧,“你愿意为他守身。怎么不见你为我守身?你和沈议勾搭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嗯?”

“你到底在说什么?”

姜佩兮被裴岫的胡搅蛮缠弄得发昏。她竟恍惚觉得,早知现在落到他手里,还不如昨夜被火烧死。

“璃娘,你什么也不记得。”

他没再进一步动作,只是抱着她,脸埋在她的颈间。

他呼出的气息一直是冷的,弄得姜佩兮打冷颤,但此刻滚烫的**滴落颈间。

他在哭。

“你不记得,我们才是夫妻。”

“你也不记得,我们的孩子。”

“我们间发生的一切,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你撇下我,你不要我,你恨我。”

“你不愿记得我,你恨我至此。”

姜佩兮怔怔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人,尽管她完全没有裴岫所说内容的记忆。

但话到这儿,重生的姜佩兮很难不意识到裴岫有着和她一样的离奇经历。

他们都重来了。

只是重来的时间节点不一样。

等裴岫哭了好半晌,浑身发冷的姜佩兮才问他,“你说我自焚,我为什么会自焚?”

“那不重要。”他说。

“是你逼的,对不对?”

“不、不是我。”慌乱地否认。

“就是你逼的。”姜佩兮笃定。

他的语气恍恍惚惚,精神状态也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姜佩兮不再说话,只以沉默应对。

他似乎很恐惧这种静默。

于是刚刚还放肆行径的人,此刻像是被霜打了般。那些被他扯开的襟带,又被他抖着手系上。

他一边帮她整理衣襟,一边哭着求她,“别生气、别生气。我不碰你,不碰你就是了。”

姜佩兮漠然看着,等衣裙重新被他整理好后,她才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不行。”

“你非要逼死我,才肯罢休,是吗?”

“不、不是。”

“那你就放过我。”

“……”

姜佩兮再度推他。

他仍旧不松手,但也没再被激怒。

“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才把我逼向自焚。但你要明白,我能自焚一次,就能自焚两次。”

她被抱得更紧,胸腔的气息似乎要被挤净。

“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你有你的家人,我有我的。”

入目所见是破烂漏风的木屋,姜佩兮剖白自己,“我很喜欢我这一世的家,我的家人。你不要再打扰我。”

“你喜欢那个周氏?”裴岫松开手,看向她的神情,确定她不是单纯想气他。

她的眼眶是湿的,眼尾是红的。

他又把她弄哭了。裴岫意识到。

似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她总在哭。

为沈议哭,为郑茵哭,为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人哭。

在他的世界里,她很少笑。

就是对着疼爱的孩子,她冷清的眉眼里也难掩厌烦。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女儿太像他。

裴泠的眉眼性情,都与父亲太过相似。

“我很喜欢子辕。”她说。

裴岫被这句毫不掩饰的坦白弄得发懵,“你骗我。”

“没有。”她否认骗局。

“你宁可喜欢那个外人,也不愿意喜欢我,也不愿和我在一起?凭什么,璃娘。”

她的目光很平静,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家人。”

在那场直接导致她自焚争吵的尾声里,她就是用这样的神情和他说话。

宁静,平和。

“你休想困住我。”她说。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便是冲天的大火。

那个漫天星辰的夜晚,见证了一场焚毁大半阳翟的山火。

她以自焚表明对追求自由的决心。

他确实没能困住她。

她什么也没留下,没留给他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