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迎面碰上周司簿, 杨宜倍感尴尬。
她打心眼里觉得对方回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能再早几个时辰,姜郡君也不至于被裴主君缠成那样。又或再晚些,待姜郡君颈侧的印子消些。
偏偏是这个时间。
眼看周司簿与自己颔首后就要往里屋去, 杨宜挪步挡住他的路。
她试图给姜郡君打掩护,“郡君刚睡下, 周司簿等她睡醒再见呢。”
匆忙归来的周司簿显然没心思和她虚与委蛇。
他看也不看她,绕过就要往里走。
杨宜只好再拦, “郡君昨夜受了惊, 好不容易才劝着睡下。眼下应还没睡稳, 周司簿等等再见吧。”
他确实好脾性, 收到消息后急着连夜赶回。
挂念一路的心愿被阻拦,他也不生气,反而和气地向人保证,“我轻声些,不会吵到她。”
“可是……”杨宜语气犹豫,想着该编什么别的理由才好。
“我只想见她一面。”他说。
“周氏那边催地紧。这趟我是悄悄回来的, 马上就要走。”
匆忙归来的人再度保证, “我只看她一眼,然后就走。绝对不会吵到她。”
他的渴求太过诚挚, 弄得杨宜觉得自己像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她放下阻拦的手,最后关照道, “郡君刚喝了药, 你好好和她说话, 千万别刺激她……”
话没说完。
因杨宜注意到,周司簿的注意力全转到了她身后。她转身回看。
素色襦裙, 披发跣足。
贵女站在帐幔之后,面色是比刚才更加憔悴的苍白。
他们夫妻对视。
杨宜两边看看, 自觉离开。
妻子颈侧的印记很明显,是牙印和吻痕。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呢。
周朔让自己忽视这些,他走向她,“地上凉,还是穿鞋好些。”
“我和阿姐吵架了,我们吵得很凶。”她声音里的哭腔很重。
眼睛是肿的,下唇也破了。
周朔走到妻子身前,去拉她的手,“是因为什么吵呢?”
她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只说争吵的结果,“我以后都不能回江陵了,我和阿姐决裂了。”
“怎么会吵成这样呢?”
妻子伸手抱他,并靠进他的怀中。
她仍是依赖他的。不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她不厌弃他就好。周朔告诉自己。
抬手抚她的背脊,周朔试着梳理妻子的情绪,“是不是一时的气话?”
“不是一时,也不是气话。”
“别担心,你们是亲姐妹,不会就这样决裂。”
周朔低头看向怀里的妻子,抬手抚过她红肿的眼角,尽量缓和声线与她商量,“先进去好不好,地上凉,我们先把鞋穿上。”
寝室物件的摆放没有变动,一切维持着他离去时的模样。
屋里除了苦涩的药味,就是妻子用惯的莞香。
没有别人的气息。
至少不是在这里。
周朔又找到了一个开解自己的理由。
拉着妻子在床榻坐下,他又去拿巾帕。最后在脚踏边跪下,给她擦脚底沾上的灰。
他手上动作细致,语气也仍旧温吞,“佩兮先睡会。我去拜见姜主君,你们的争吵只是误会,不难解开。”
“为什么?”
周朔抬头看妻子,“什么?”
“为什么你不允许我和江陵交恶?”
“不是不允许,是不划算。”他说。
姜佩兮怔怔看着眼前的丈夫,心口发紧,“你嫌弃我,你嫌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吗?”
“当然不是。”周朔否认。
“你不能没有江陵作为依仗,这会让你陷入被动的境地。”
“我不需要。”她的语气很果决。
“佩兮,别闹脾气。别的都可以,这不行。”
他站起身,阐明自己的打算,“我去拜见姜主君,你们会和好如初。”
他不愿意看自己。姜佩兮察觉到。
周朔以前和她说话时,目光总会落在她身上。
于是此刻再难去分辨他意图里的关心与爱护,姜佩兮只看到他行为的固执与话语中的指责。
“说到底,你就是惦记姜氏的权势。”
周朔抬眼看向坐在床榻上的贵女。
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大度。妻子的唇瓣有着这样鲜明的痕迹,颈侧更是暧昧成片。
他都没舍得过。
除了害妻子怀上孩子的那夜,他对她从来都是谨慎小心,生怕弄疼她,生怕她受伤。
他又收回目光。不去看,是周朔维持理智的最后举措。
“姜主君可以庇佑你,不是么?”
“那你呢?”
看着不肯正视自己的丈夫,姜佩兮的语气愈发冲起来,“为什么就这么想把我丢给阿姐?难道我是什么累赘吗?一个会拖累你的累赘?”
“我没这么说。”
听出妻子声音里的哽咽,周朔又克制不住地想安慰她,“只是多一重保障而已,有什么不好呢?”
可抬眼就是那些刺眼的宣誓占有的挑衅。
他被难言的妒火灼烧着,以至于想要同样卑劣地在妻子身上留下印记,并且盖住那些他人留下的痕迹。
可周朔又很快想到,这种只为满足自己欲望的较劲会弄疼她,更会伤到她。
终究是舍不得。
“我不要保障。我不要别人给我的保障。”姜佩兮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心愿。
“你为什么非得把我丢给别人?之前你也是这样,一声不吭跑去东菏,把我丢给三县公照料。”
质问的语气又添入委屈,“把我丢给别人,难道你很放心吗?那个人真的会对我好吗?”
“佩兮,你不喜欢周氏。等我死后,你不愿留在建兴。假若到时候江陵也回不去,你该去哪,你能去哪?”
姜佩兮被周朔这句假设弄得发懵,她从没想过周朔会死在她前面。
甚至没想过,他们可能会被生死阻隔。
“你别、不许说这个。”
她慌乱地打断对方,并且进行否决,“谁许你考虑这些的?谁许你替我想这些的?”
“我不该考虑这些吗?”他问。
“不该。”
被冷酷拒绝后,周朔沉默好半晌,才抬眸看向所爱的妻子。
“也不是不该,只是没把你期盼的,放入考虑之中而已。”
“佩兮希望谁照顾你?”
他开始自说自话,“裴主君吗?”
裴岫是姜佩兮当下最厌恶的人。哪怕只是提及,也完全足以激怒她。
毫不犹豫地,她抓起床榻上的软枕就向对方身上砸去,“你滚。”
周朔被砸了个结实。
躲开完全来得及,他只是不想躲。
收到阳翟起火的消息后,他的心一直被吊着。
尽管他知道阳翟会好好保护他的妻子。
可周朔仍旧没法放心,他很害怕妻子受到伤害,很怕没有人保护她。
他不顾建兴的急令强行返回,只想确认她的安全。
却不想回来的不是时候。
他不该回来的。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周朔开始后悔。
至少那样还能与妻子维持表面的和睦。
先前是因害怕控制不住嫉妒,而不去看她。现在则是害怕直面所爱的厌烦,他没有那样的勇气。
周朔站了好一会,或许只是一会。
总之他已失去对时间的把控,被厌恶的每分每秒都是难熬的。
什么也没说。
在寂静中,他转身离去。
是毫不犹豫,却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就这么离开了。
口不择言的那一瞬,姜佩兮就开始懊悔,只是她没有服软的习惯,更勿论像在这种氛围下承认自己说错了话。
她抿着唇,一次次把抽噎咽在肚子里。
视线朦胧着,被泪水糊住,她能看清的东西很少。
姜佩兮不想把东西看得太清楚,尤其不想眼睁睁看着周朔撇下她。
可她就是格外清楚地把周朔离开的全程看了下来。他干脆果决的态度,完整地呈现在姜佩兮的视野里。
周朔消失在帐幔后的刹那间,姜佩兮只觉心口像是被硬生生剜空一块。
无力无助,自责自悔。
齐齐涌入心口的缺失处,这些情绪压得姜佩兮喘不过气来。她开始难以呼吸,咳得很厉害。
“这是怎么了?”
朦胧的关切问候在屋子里响起,姜佩兮抬眼看去。可惜她什么也看不清,想看清的人也不会再回来。
她被扶起,靠到来人的身上。
柔软的绢帕擦过眼睛。
“郡君是和周司簿吵架了?真是的,都说了您才喝过药。他怎么也不让着您些。”
被眼泪糊住的视线清晰,也慢慢能听清来人说的话。
是杨宜。
姜佩兮一边咳着,一边忍泪看眼前的人。
“别哭啊别哭,才喝了药。大夫说您受凉又受惊,该好好养着,这样哭怎么行?”
“周司簿和您吵什么了?怎么一点也不体谅您,真的是。早知道就不让他进来了,本想着他能让您好受些。”
杨宜说着叹起气来,满是无奈,“谁知道,他居然这样。”
“不怪他。是我……”
“怎么不怪他?就该怪他。好好的,非得把人弄哭。嘴上说什么见一面就好,见一面就放心了。”
她由无奈的叹息,彻底转为指责,“放心他个大头鬼。”
听到杨宜替她说话,姜佩兮哽咽着把话说全,“是我不好。”
杨宜拧起眉,“周司簿说您不好了?”
“没。”
“那您怎么难过成这样?”
“因为我不好。”
她一点也不好。
不懂包容,不懂体谅,总是出口伤人。
她为什么会让周朔“滚”呢,她怎么能说出这个字呢。
过悲的自责之下,姜佩兮胃里开始发酸。
那喝下好一会儿的药阵阵往上反,苦味|酸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当更强烈的反胃涌上来后,姜佩兮推开抱着自己的人,直接吐了出来。
杨宜不仅没嫌弃,反而再度去抱她,用手顺她的背,又喊侍女快请大夫。
在杨宜的关怀中,姜佩兮仿佛看到了周朔。
杨宜确实比她好很多。
要是没有她,杨宜和周朔就能成为夫妻。他们的关系一定很好,他们都会体谅关心别人。
杨宜喜欢交友,想游历四方。周朔也曾多次问过她,要不要四处看看。
他们有着相同的志趣爱好。
至于此刻,生活中的每点每滴,都成了周朔和杨宜相配的“证据”。
胃一阵阵的反酸。姜佩兮于呕吐的间隙,抓住杨宜的手腕。
“要是没有我就好了。”她说。
“郡君说什么呢?”
“对不起。”她开始道歉。
额头被杨宜抚上,她的手心很凉。
“又烧起来了,刚刚才退下去的热。真的是。”
杨宜语气里焦急,又带着指责,“没一个好的。”
在杨宜的关怀照料下,姜佩兮越发觉得杨宜与周朔相配。
她占了杨宜的姻缘。
“对不起。”
她拉着杨宜一遍遍表露自己的愧疚。
除了嘴上的道歉,姜佩兮想不出别的弥补办法。
要把周朔还回去吗?
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