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读完,神父也结束了他在港区交流学习的使命,带着李均意回到广东,被教区指派到一所历史悠久的教堂服务。

他本就是神父在内地领养,因神父被教区派往港区交流才随对方过去,靠着当地教会、社区几次评估,破例照顾才能在港读完教会小学,按照常理,他本就该在广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只是神父的工作导致他有了一段这样的经历。

初中生活好像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他对学校的唯一印象是吵。

在那个大家都傻里傻气,幼稚懵懂的年纪,他被书本和知识陪伴着,很自觉地把自己和周围人隔绝开来,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度过青春期。

在学校里还是没什么玩伴。无论同性异性,一开始能聊上几句,可相处下去关系总会莫名其妙地变味,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

直到班主任再次对他进行约谈,问他是不是不太适应这边的环境,在学校总是一个人待着是不是跟班上同学有什么矛盾。还说,很担心他的心理健康,会找时间约他父亲来学校见一次面,谈谈他的情况。

这时候李均意意识到,总是独来独往或许太引人注目。思来想去,他决定改变一下这种现状,免得总是隔三差五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关心。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碰上了这种事。

合群其实没那么难,配合某种规则而已。做一个怎样的人会被老师和同学喜欢?亲切…友善…开朗…团结…没问题,怎样都行,不会可以学,慢慢来就好。

他想自己做得还算不错。观察模仿练习过一段时间后,还是学会了一些东西。积极踊跃地当班干部,参加各种团体活动,帮助同学,和老师交流,他每天坚持做这些事情,像执行某种程序,努力做一个大家都觉得不错的好学生。

选择这样做还有一个私心是,把自己变成那种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父亲或许就能多关心、在乎他一些,偶尔也能夸奖他一句。

可神父不曾对他在学校取得的任何成绩表示过赞许。每次说给对方听,他只是会平淡地说一句,嗯,下次也要努力。

无用功而已。

不是没有失望过。可失望的次数多了,渐渐就变成了麻木。李均意习惯了神父对自己那种漠然的态度,有时候甚至会安慰自己,父亲是一名神父,是天主的管家,他应该做到平静,中立,无可指摘,自己不该要求太多。

初中生活平静而规律。

上学,下课,吃饭,睡觉。做弥撒,做晨祷,做晚祷。很充实,偶尔会觉得孤单。但或许是因为年纪渐长,他发现自己对独处越来越得心应手,并且时常觉得或许没那么需要朋友,自己跟自己玩也很好。试图让别人来理解自己,那像是变相的自我贩卖,是精神上的软弱。

之后他在校外收获了一个朋友。

是每周末都会来教堂的一位老先生。

对方来教堂的时间很固定,周末李均意不上课时总能碰见他。每次做完弥撒,老先生会安静地在长椅上坐很久,放空地盯着前方,目光很平静。

时间久了,李均意跟对方偶然有了几次交谈,慢慢的,他了解到一些老先生的情况。

老先生姓周,是某高校的退休教授,教的是希伯来语。几年前太太去世,老先生把太太带回老家安葬好,告别远在北方的子女,毅然决然地选择落叶归根,留在故土颐养天年。

相熟之后,每每遇见李均意都会陪老先生说很久的话。话题没什么限制,他们或讨论书籍,或谈谈家常,聊得漫无边际。时间久了,他们关系越来越好,颇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某天,老先生突然问他,你想不想学希伯来语?之前跟你聊《圣经》,我感觉你对圣经希伯来语好像很有兴趣。

李均意当时愣了会儿,还没想好怎么答,老先生倒是先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说,就是想给小友分享些什么东西。他也没什么特长,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希伯来语……不想学也没关系的,以前在学校教书,学生上课时也总是昏昏欲睡,时常让他怀疑到底是自己讲得不好还是这门语言对年轻人来说没有吸引力了……

李均意听完,站起来朝对方鞠了个躬,很郑重地叫了一声,老师。

从那天起,老先生来教堂的频率从每周一次增加到了每周三次,挑的都是李均意有空的课余时间,亲自一对一教授。学着学着,老先生发现李均意对语言很有天赋,听说读写能力样样出众,兴奋上头后直接加大课程难度,越教越深,越教越难。

学习一门古老而庄重的语言,这对李均意的少年时期而言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至少比坐在教室里听他看一遍就会的题有意思多了。他珍惜被退休教授亲自辅导的机会,也珍惜和老先生亦师亦友的关系。

可惜他们的关系只维持到他初中毕业那年。

周老先生在家中病逝,死于心肌梗塞,李初神父主持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李均意为老先生念了自己写的祷词,平静地告别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驱同于神父的性格,被日复一日的祷告、弥撒塑造得平静而温和。

新的班主任叫林以霞,物理研究室主任,年级组长。她是学校里非常有名的老师,很严厉,也很有教学能力。开学第一天,李均意变成了她的班长。

后来因为物理竞赛的事情,李均意几乎天天都要被她留下好好教导一番。好多题目他其实知道怎么做,但为了让老师有些成就感,他每次听会装出一个思考的过程来,想几秒,再恍然大悟般地写出解题思路。

一开始似乎也只是普通老师和学生的关系。

直到某天林老师在学校食堂碰见他吃晚饭。

她看见自己餐盘里全是素菜,一声不吭地去打了两个荤菜给他。李均意跟她推让两句,林老师像是怕他不要,直接小跑着离开了,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这导致李均意完全没机会跟她说,他不是没那个条件打荤菜吃,只是那天是周五,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守斋,周五不吃红肉。

在那以后,林以霞时常试探着问他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要不要申请贫困补助之类的。每次问都很小心翼翼,大概是怕伤了他自尊心。

再之后,某次课后讲完竞赛题,林老师又说,谢谢他帮忙做了很多杂事,想请他回家一起吃个便饭。

他推辞不过,最后还是被林老师拉着回了家。

林老师家住学校附近,步行十分钟左右。那是一个很旧的小区,楼层矮,没有电梯。上到二楼,看着林老师掏钥匙开门时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觉得来自己的班主任家里吃饭这种事有点……奇怪。

但来都来了。

门开了,他随林老师走进去。

鞋柜边有一双球鞋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旁边是一颗篮球。右边是隔断的一个置物架,摆满了东西,书,报纸,摆件,相框,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他听见很多声音,除了电视,大多是厨房里的动静,切菜的声音,高压锅上汽的声音……空气里有复合的菜香。

一眼看去,这个家有点乱,东西很多,但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温暖的,很有生活气息。

他对“家”这个字第一次有了具体的概念。

再往里走两步,来到客厅,沙发上丢着一个书包。再抬头,他看见一个穿着球衣的人坐在电风扇跟前对着吹,衣服后背都被吹得鼓鼓的,正拿着一个很大的水壶喝水。

林老师开口叫了声:“易慈。”

对方喝着水转过头。

她转头那一秒,他吓了一跳。

是女孩子。

之前从背后只看肩背,他还以为是男生。

长相有点偏中性。她五官很立体,面部轮廓并非饱满柔和那一类,更棱角分明一些,很英气的长相。短头发,有几缕汗湿的贴在额头上。

李均意试图用自己观察到的细节侧写面前这个女孩子,过去他常这样观察别人,大多时候能分析出一些对方的性格、成长环境、生活习惯。

可见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过去能轻松分析到的那种能力似乎失灵了。目光触碰那一瞬间,他大脑是空白的,没分析出任何有效信息。只是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微妙又陌生的感觉捕捉。

明明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

对视。

她猛地喷出一口水来,应该是被呛到了,大力拍了几下胸口。

由于对方动作太过喜感豪迈,李均意嘴角抖了抖,想笑,好歹是忍住了。

林老师板着脸问:“你又去打球了?”

她转移视线:“嗯……”

林老师走过去关了风扇,然后给他们介绍彼此。

不尴不尬的气氛,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易慈。那天他还不知道是哪个字,以为是诗词的词。

后来林老师走了,只剩他们独处。

她一声不吭地给他拿来许多吃的。

他喝了她给自己的草莓牛奶,吃了一半她递来的棒棒冰,还有一点点饼干。

他们坐着一起看了会儿电视。

被一通投喂后,他们展开了一些奇怪的对话。

你睫毛好长,好靓,你多高,你喜欢什么球队……她对自己说这些。很跳脱,很搞笑,这不是别的女生会对他说出来的话。班上的女生……跟他说两句话就目光闪躲,李均意还是第一次碰到指着他的脸惊叹好靓的女生,那么直白,那么自然。

他没有遇见过这样明快,开朗的女生。

明明以前不认识,李均意却觉得跟她坐在一起不是很尴尬。她身上冒着点让人不讨厌的傻气,甚至有点可爱。

可是问过自己喜欢什么球队她就变脸了,远远坐开,李均意不知道为什么。

等上桌吃饭,看她吃饭的样子,李均意看得更是想笑,一边笑又忍不住一直看,她的吃相比饭菜更香。

吃着吃着,那一天的**来了。

因为一盘苦瓜,母女俩开始了一场世界大战。

活了十六年,也不是没见过家长教训自家孩子。可尴尬的是,第一次去别人家吃饭就碰上这种事,教训孩子那位家长还是他班主任。最尴尬的是他在饭桌上莫名变成了那“别人家的孩子”,被林老师当作正面教材来说教。

她们明明在吵架,李均意却觉得有点羡慕。

神父就不会这样跟他吵架。年纪越大,他和父亲的关系就越生疏,越客气,这样的争吵,李均意从没感受过。

吵着吵着,她摔碗走了。

看完戏吃完饭,他跟林老师道谢道别,下楼又碰见她,蹲在小卖部外面闷闷不乐。

换作之前,他大概会装没看见走开。

可那天他选择走了过去,靠近她。

听她发了一通脾气。

送了她一串白玉兰。

还请她吃了糯米饭。

一直到晚自习李均意都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去找她说话。

做那些的动机是什么?做一件事,总该有动机,有原因。

可他想不出为什么那样做。

晚上回教堂,洗漱好,他坐在床边,开始做晚祷,念完一遍玫瑰经20端,关灯,躺下,睡觉。

那一晚李均意没有梦到雪。

……他梦到了糯米饭。

油润的糯米饭,米饭间夹杂着冬菇、虾米、花生和腊肠,热气腾腾的,看起来很香。

晚饭吃了很多,肯定不是因为饿。

很奇怪,很反常。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梦到糯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