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意。”

……

“李均意。”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对方喊过第二遍后才意识到什么,慢悠悠回过头。

来人身着黑色长衫,佩罗马领。这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相貌很不起眼,脸上最突出的特质是右眉尖上一道浅浅的疤。

这是他的养父,李初神父。

李均意低下头,小声叫了句:“父亲。”

他下意识藏了藏手里的东西。

“你还不习惯这个名字吗?”

他连忙道:“习惯的,我刚刚就是……没听见。”

“你不和大家一起做弥撒,在这里做什么?”

李均意吞吞吐吐的:“我……”

对方半蹲到他面前,问:“手里是什么?”

李均意目光有些闪躲,犹豫很久才摊开手给对方看。

他手心里是一只断翅的蝴蝶。灰白色,种类看起来很普通。

神父哦了声:“你不去做弥撒,在这里捉蝴蝶?”

他连忙站起来答:“我……我本来想去做弥撒的,但是我在路上捡到了这只蝴蝶,它飞不起来了。我在想……我能把它治好吗?”

神父观察过那只蝴蝶后,确认那已经是一只死蝶。

“不能。”他答,“它有它既定的结局,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

他看着手心里的蝴蝶,小声问:“主也不能让它好起来吗?”

其实他跟那位神秘的“主”也不太熟,可是来这里这段时间,从父亲的口中,他大概知道了,主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存在,每个来教堂的人都要默念他的名字,呼唤他,尊敬他,有事相求时也会念着他的名字祈祷。

神父说:“主能让它在另一个世界里安息,你无法改变它的结局。”

他把那只蝴蝶“安葬”在教堂主殿外的草坪里。

后来每次路过那片草坪,李均意总会想死那只断翅的蝴蝶。那只蝴蝶让他第一次思考有关死亡和永恒的问题,那或许是他后来迷恋上标本的由来。

那是被神父领养的第一个年头。他从孤儿院被收养,有了一个家,一个不太熟悉新的名字,和一个有些陌生的父亲。

小时候的李均意固执地把自己居住的那个小教堂当作家,把神父当成父亲,把来教堂的那些信徒当成自己家的客人。可长大一些他才明白,教堂其实不能算作他的家,教堂是所有教徒的家。神父不是他的父亲,他甚至不能叫对方爸爸,每次试图这样称呼时,神父总是会严肃地训斥他。

“我不是你爸爸,你只有一个父,天主是你唯一的父亲。”神父说,“是主指引我找到你,把你带到这里,我只是在代替他养育你。”

李均意有些茫然:“那我怎么称呼您呢?”

神父道:“和别人一样就好。”

和大家一样,称呼他李神父?

离开孤儿院前,院长说了,以后神父就是你爸爸,你要尊敬他,把他当作亲生父亲看待,他是你最亲的人。

既然是最亲的人,为什么不能用爸爸这样的称呼?他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叫自己的爸爸李神父?

六岁的李均意不明白为什么。

想来想去,他最后试探着换了一个称呼:“父亲。”没有爸爸那么日常随意,更生疏,也更正式些。

神父没有应过,但也没有再训斥他,沉默着接受了这个叫法。李均意觉得神父应该是看出了他的小心翼翼,无奈之下才接受的。

他们的住所紧邻教堂,是教区提供的地方,房间只有几平米,住两个人也很勉强,在当地这种屋被叫做鸽子笼。房间很小,他甚至没办法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但李均意对自己的生活很知足。能够碰到一个不错的养父,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去学校上学,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美梦一般的生活了。

有时候李均意会觉得,神父于他而言不像亲人,更像老师。神父对自己既不慈爱也不生疏,永远是平静又从容的。

李均意在一天天中的相处中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神父确实没有把他当成儿子,他对神父而言没那么特别。神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对来忏悔的人、对来做弥撒的人、对路边的流浪狗流浪猫态度没任何不同。他看人永远是那样的,礼貌,温和,冷淡,掺杂几分漠然和悲悯。被他打量时,李均意总会觉得自己在被一个站在云端的人凝视,他的目光空旷而遥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李均意。神父习惯连名带姓地喊他,没有叫过他均意,也没有叫过他的英文名。

他偶尔会因为这样的家庭关系沮丧。

可是还能奢求什么?至少他已经有了一个“家”。

在他上小学那段时光,神父一直很忙。讲道,聚会祈祷,主持弥撒,准备节日,行圣事,组织义工活动……他管理着整个教堂的大小事宜,似乎永远都没有休息日。

神父外出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待在那个鸽子笼里看书,或者在墙上那块小黑板上写写画画。

他的第一本《圣经》是中英文双语版本,神父送他的礼物。因为是父亲的礼物,李均意格外珍惜那本书,时不时就翻看几页,爱不释手。

神父某天看见他在翻看那本书,随口问了一句,看到哪里了。

李均意答他,看完了。

神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李均意,不要撒谎。才两周,你看完了《圣经》?

那么厚,那么晦涩的一本书,他怎么可能看得完?

李均意愣了会儿,很小声地答,真的看完了。

随后他合上书,字句清晰开始背诵创世纪。

背着背着,李均意发现神父看自己的目光渐渐变得很惊诧,到后来甚至呆住了,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被神父看得不敢背了,低下头。

良久,他感觉到神父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你这几天都在背这一章吗?”

李均意摇摇头。

“这几页我多看了两遍……就记住了。”

神父沉默了会儿。

“你记性很好,很厉害。”他说,“但是光记住,会背是不够的,你要用心去理解。明白吗?”

那是李均意第一次被神父夸奖。

那天以后,他更加努力地记忆那本书。

可惜的是,自那以后神父再也没有提问过他。

他在学校里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同龄人感兴趣的东西都是他无法理解的。

放学后别的小朋友们在外面疯玩疯跑沉迷各种游戏,李均意要么在教堂帮忙打扫,要么回那个鸽子笼看书。

大量的独处时间让他隐约明白了书上说的那种感觉——孤独。可他又觉得,自己的孤独不单是独处带来的,而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空旷。

那种感觉很奇异,从那个鸽子笼的小窗户望出去时,他总会幻视那个时常梦到的场景,那片白茫茫的雪,那个银色的,冰冷的世界。

记忆里,他并没有去过会下雪的地方。

李均意认为,那片雪或许是他的内心世界,他用这个简单的结论定义了自己的意识空间。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心里装满了风雪,没有活物。没有主,没有父亲,没有朋友,没有蝴蝶……什么都没有,没有春夏秋,似乎一直是冬天。

神父没什么时间管他,上小学李均意已经十分独立,自己起**学,自己放学坐校车回家,吃饭时去教堂里找管理小食堂的罗晔姐姐,吃完找个角落写作业,作业完成后趁教堂里没有人偷偷练一会儿钢琴。天黑以后他就自己背着书包走几百米回那个鸽子笼,等神父回来。

神父总是有很多要去看望的人。长时间不来教堂的教友、生病的教友、遇到的挫折的教友……他的闲暇时间总是在走访。如果神父很晚不回来,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总会有一些不好的联想。被抛弃过一次的孤儿总会想得多一些,害怕历史重演。

某天时间已经很晚,神父还是没回来。他早上出门前交代过自己要去某个患癌的教友家看望,对方是个慈祥的奶奶,每次来教堂做弥撒总会给李均意带一些糖果,他知道奶奶家住在哪儿。

横竖睡不着,李均意最后翻出家里的手电筒,打算去那个奶奶家问问。

去的路上要经过当地一个著名的坟场。右侧是一排铁栅栏,借着淡淡的光,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许多不同的灵魂在那里安息着。

走着走着,那条路只走到一半,他遇到了匆匆往回赶的神父。

他朝神父挥挥手电筒。

神父几步走过来,牵起李均意的手。

他问:“为什么一个人出来?”

“我来接你。”

神父皱着眉看了看边上的墓园。

“走这条路,你不怕吗?”

李均意摇摇头,“不怕。”

他表情很平静,确实是不怎么害怕的样子。

“为什么?”

李均意低头想了想。

“你讲经的时候说过,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人死后灵魂去向别处,肉体在墓园长眠……我想,墓园应该是一个美丽又忧郁的地方。”

神父偏头看看他,皱着眉,目光很是惊讶。

又是那种目光。

他被看得很不安,小声问:“我说错了吗?”

他很怕被父亲这样审视。

神父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才三年级,但已经明白了很多,这很不容易。”

李均意皱着眉反驳:“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明白很多事。”

他表情一本正经的,很严肃。

神父失笑:“嗯,你不是小孩子了。”

沉默了会儿。

李均意小声问:“我很奇怪吗?”

神父摇摇头:“不奇怪。”顿了下,“就是不太像上小学的小朋友。”

又静了会儿。

他突然抱怨起来:“我其实不喜欢学校里的人,他们反应都好迟钝,还很吵。”

“李均意。”警告的语气。

“……对不起。”

“在学校要和同学好好相处。”

“嗯。”

他们一同走完那条紧邻坟场的小路,没有人再说过话。

后来回忆起童年,李均意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天和神父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他拿着手电在神父边上缓步走着,一边思考着关于永生和死亡,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开心。他很庆幸那条路很黑,不然神父绝对不会牵他。

神父的手比他的大很多,掌心温暖,让人觉得能够依靠。

那是他第一次被神父牵着走。

神爱世人,神父也爱世人。可是神父的爱太广泛了,很难再偏颇一些、多分一点给自己的养子。

所以他记得每一个被对方爱着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