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意用时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才把许诺尔逮回了自己的餐厅里。

“她不适合你们家,你爸不会同意的。”许诺尔一边玩指甲一边道,“你不如把她介绍给我吧,她简直是我的天菜,我真的很喜欢姐姐。”

“她跟你同岁,别叫姐姐。”

“姐姐是一种感觉,你不懂。”

李均意放弃跟她交流了,沉默地给自己的助理发短信,确认对方有没有订好他们回去的机票。

许诺尔继续滔滔不绝道:“你懂吗?她好有气质,眼睛好有神,是我最喜欢那款,身材又特别好,以前是运动员对吧?那体力肯定很好,而且我有注意看她的手,她的手真的好漂亮……”

听到对方夸赞易慈的手指时他才忍无可忍,啪一声把手机盖在桌面上:“你还要我重复多少遍?她是直的,直的,比你手里的筷子还直。”

“我一见钟情的人不可能是直的。”

“你每天都要一见钟情八百次。”

“这次是真的。”

“她是异性恋,你去纠缠她只会让自己受伤,我希望你认清现实。”

许诺尔冷笑:“得不到就造谣是吧?谢启我告诉你,这次我不可能看走眼!别打击我的积极性,你不能剥夺别人追求爱情的权利!”

李均意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剥夺,你随意。去追,去死缠烂打,我支持你。加油,我迫不及待想看你是怎么心碎的。”

“……”她拿起面前的筷子夹了口菜吃,痛心道:“我好嫉妒你。”

“什么?”

许诺尔气愤道:“从美国到北京再到这里,每一次,每一次!我看上的女孩儿要么喜欢你要么跟你有牵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李均意头也不抬地划着手机:“因为爱上直女是你的宿命。”

有一条新消息,易慈发来的,他点开。

【你有未婚妻了吗?】

距离她跟许诺尔见面,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了。等她问都等了这么久。

他快速打出一行字:谢启的未婚妻,跟李均意有什么关系?

发送。

许诺尔打量一圈这家餐厅:“你干嘛跑这么远来这边开店啊,难道真看上那个姐姐了?还是现在搞餐饮很赚钱?”

李均意懒得理她:“吃你的饭。”

她不听,因为听说了对方是运动员,吃着吃着就开始在网上搜索易慈的信息。

过去许诺尔完全不关注体育项目,短跑?田径?都不太了解。输入‘易慈’两个字以后展开的词条让她呆了两秒:“哇,她以前在国家队?”

李均意抬眼瞥她一眼,没说话。

“……靠,小姐姐这张图腿好长啊!”

“……她在赛场上和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诶,站跑道上感觉有杀气!”

“……啊啊啊这里有她一张私照!和队友去吃饭的,姐姐好帅好美!化妆也好好看!好甜啊!”

“……谢启我跟你说,这是我的天菜,天菜!”

“……她是已经退役了吗?腿受伤了?”

……

李均意心如止水地听她碎碎念半天,头越来越疼。

到后来,许诺尔随意点开了易慈的一个比赛视频。

外行看热闹,她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感觉易慈的跑步姿态很好看。

李均意看都不用看,只听许诺尔手机里解说的声音都知道是哪一场,前年在美国的一场百米预赛。

解说正在向观众介绍——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第四道次,易慈。她的起跑反应、途中跑技术非常出色,同时她也是我们国家接力队的队员。

大概是因为形象不错,每次比赛易慈的镜头总是很多,解说看见她话也会变密。

上起跑器,准备。

发枪。

比赛开始。

那场比赛她的起跑速度快得惊人,冲出去时说一骑绝尘是不夸张的。

其实易慈的优势一直是起跑爆发那一段,接力往往跑第一棒,她后半程加速能力有些欠缺。可那天易慈的状态好得很反常,后半程依旧保持着领先位置,冲刺的时候甚至反超了一个人。

撞线那一刻解说那声音激动得高了好几个分贝。

那天她跑出了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好成绩。

李均意看过很多次那场比赛的视频,他记得每一个细节。

跑过终点线后易慈好像还有点蒙,被簇拥上来的队友围住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很兴奋地蹦了好几下。

兴奋过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愣了几秒,呆呆地转向看台,目光很空。

她走过去,不知道在找什么,找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动作。

做完,她似乎有些累,蹲下捂住了脸。

摄影机在侧面,只拍到了她侧面的动作,并没有拍到表情。

许诺尔刚好看到那一幕,看完,有些不解地把进度条划回去,又看了几遍,奇怪地问:“小姐姐跟你一样信教吗?好像是在划十字诶。”

不,她没有信仰。

李均意在心里答。

她是在找我。

吃完一餐,落地这个城市不足十个小时的许诺尔已经被迫踏上了去机场的车。她当然是不愿意的,第一次来这边,她还想好好玩上几天。李均意并不是很在乎她的意愿,很强硬地把她和她的行李丢上车,一路押送她去机场。

直到李均意跟着她进到贵宾休息室的时候许诺尔才忍无可忍地发作:“请回吧,我会乖乖回去的!我不乱跑了!”

李均意摇头:“我陪你回去。”

“………你是不是很闲啊,偏要看着我到家才放心?拜托,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李均意答:“我只是陪你回去,顺便跟你哥见一面,开出我的条件,我们的婚约作废。”

许诺尔脸色变了变。

“我们说好了三年,你要反悔?”

“你绕过我去找她,这在我心里已经过界了,我不管谢镇业怎么说,就算是形式上的东西,我也想立刻停止,你已经打乱了我的计划。”李均意语速刻意放得很慢,“我以为我们彼此心里对这段关系都是心里有数的。所以你为什么去找她?你不该这么听谢镇业的话。”

许诺尔沉默了会儿,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惊讶。

和她预想中不一样。

“你真生气了?”

李均意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对视几秒,许诺尔肯定了自己的结论。没错,他很生气。

这是她没想到的,这种事居然会让这个人有情绪?

她对他的印象是理性,客观,严谨,永远冷静。

这也是许诺尔选择他成为自己盟友的原因。

第一次听到Shawn这个名字,许诺尔还在美国读书。某次跟着哥哥去参加聚会,她看见一个英俊而高挑的东方人在和别人说话,是亲切的华人面孔,远远看去,他端着香槟杯,笑得心不在焉。

许诺宜当时在她耳边说,那个人就是Shawn,做风投很有名,以后我们或许还要打交道。

在当时曼哈顿的华人圈里,Shawn确实是个有名的人物。真的见到本人时,许诺尔只觉得他气质有些淡,目光里缺少野心,很不像那个圈子里的人。

第二次在纽约见面,他变成了自己的相亲对象。

当时她哥哥许诺宜的公司想要争取谢家的融资。和家里人聊过后,她表示可以让出自己的婚姻自主权,前提是别管她的私生活,哥哥同意了。

和谢启见过面她才知道,Shawn原来就是谢家那位神秘的大公子。

她很满意自己的这位未婚夫。

他们达成共识,约定期限后开始成为盟友,在彼此需要的时候配合对方演戏。

他们的婚约本质上就是一场交易。偶尔许诺尔还会觉得,如果真的和他结婚也挺好,省事。

源于骨子里的某些偏见,她对很多男人都是厌恶的,但谢启区别于她认识的大多数男人,难得有个男人她看着不烦还能成为朋友,如果以后真的结婚了,各过各的也能舒心些,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约定时间是三年,马上到期,但她还想跟对方续约,一直合作下去。

这次被他父亲谢镇业三言两语撺掇过来倒也不是为了别的,纯粹是好奇,太好奇了。时不时就往南边跑?还跑去那边开餐厅?真稀奇。

在她眼里谢启就是个性冷淡的工作狂,天主教徒不赞成婚前性行为,他信教,一直遵从着那个戒律,反正许诺尔从没见过他和谁有什么花头。谢总的生活跟他吃饭的口味一样,十分清淡。

活得这么淡的一个人,什么能让他不辞辛苦隔三差五就跑来这边?

一通分析后,许诺尔感觉自己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

她贱兮兮地问:“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气我还是气你爸?”

没见过,真好玩。

对方不耐烦地闭上了眼。

许诺尔又坐近一些:“多重要的事儿值得谢总亲自生气?”

李均意闭着眼要求她:“请你现在把她的联系方式删掉,不要去骚扰她。”

她装傻:“啊?我没加她。”

“删了,别逼我动手。”

“……我就加着看看她朋友圈也不行吗?搞笑,你凭什么要求我,我看上她了,我要追她。”

“我叫你删掉。”

“我不!”

“……”

后来一直到上机李均意都没再理过她。

许诺尔坐他边上暗中观察了会儿,只发现他看手机的频率很频繁,别的反常举动倒没什么。

她无所事事地开始玩自己的指甲。

两只手,她只做了左边的手指甲,右手没做,指甲也修剪得很短很整齐。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双手。

但李均意最不耐烦看这人在自己面前摆弄她那双手,在他眼里这动作跟孔雀开屏没什么区别。

他忍不住开口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大脑才是人体最性感的性器官。”

许诺尔捏捏自己的食指,笑着答他:“但在我眼里,手才是最性感的部位。你懂什么,没有**的无聊男人。”

李均意强忍着冲她翻白眼的冲动,偏开头。

手机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许诺尔也微微偏过身子,打算偷看。

李均意侧过身子,看易慈的消息。

【那明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最近发现一家牛杂和煲仔饭不错,我请你吃!】

他飞速打字回复:可能要过几天,我大概周二回来。

易慈又发过来:

【又出差吗?】

【你除了开餐厅到底还有什么工作啊?感觉你好忙。】

他这次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工作。还在思考,广播突然播报,请乘客把手机关闭或设置为飞行模式。

那边又有一条消息发过来。

是一张图片。

他打开那张图,看见一片单调的白。

雪。

再仔细看,他发现那是一个用雪做出来的蛋糕,还是个三层的‘蛋糕’。只是雪,没有其他。做得也不算多好看,但看得出那是个蛋糕。

【刚翻了翻相册,看见这个,发给你看看。】

【那年去北方第一次看到雪,很兴奋,感觉雪白白的,很像蛋糕上的奶油。队友都在堆雪人,那天我给你堆了个蛋糕。】

【下次见面,我请你吃蛋糕吧~】

他看得忘了回复,视线停在那张图片上,久久入神。

多少年了?

她每年一个人帮自己过生日的时候,都是什么心情?

会哭吗?

许诺尔扭过头,原本还想再说两句垃圾话逗逗谢总,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后吓了一跳。

空姐走过来,提示请关闭电子设备。李均意说了声抱歉,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闭上眼睛,放空大脑。

也就是那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右耳又开始耳鸣了。

类似刚出事醒来后躺在病**那段时间的感受,右耳里乱糟糟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

“Shawn!谢总。”

他睁开眼睛,有些不悦地看向对方。

许诺尔朝他眨眨眼。

“聊聊。”

他不理她,偏过头去。

许诺尔揪住他的衣服晃了晃:“谢总。”

李均意不耐烦道:“别说废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废话?好了,我是想提醒你,其实你选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吗。”他表情不动。

“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有几个人能自由恋爱成家的?怎么选最好,你应该知道。”

“哦。”

静了片刻。

“你们家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如果选她,你那些弟弟妹妹、继母、亲戚……她应付得来吗?你父亲已经对我释放过不认同她的信号,你应该明白,她不适合你的家庭,以后有得是苦头吃。”

许诺尔叹了口气:“你自己想想吧。”

听完,李均意沉默了会儿。

关于谢家的情况,她知道得很表面,大多是他愿意让她知道的东西。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这是主要原因。二是因为感同身受,作为朋友想要规劝一下,是好意,李均意明白。

他看着她,目光是悠远的,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许诺尔不禁怀疑他刚刚根本没听自己说话。

他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吗?”

一个不合时宜,也太过感性的问题。

他问得很清晰,也很笃定。许诺尔察觉到,这一刻的谢启是想要交流的,对他们而言,这种时刻很珍贵。契约关系的未婚夫妻,似乎是熟悉的,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清楚彼此的过去和悲喜。

她良久才点头:“记得。”

“也是女生吗?”

“当然。”这次的答案很笃定,“十三岁。当时我念的是女校,她是我的室长,睡我对床。在那时候,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她几乎无话不淡。她是我们班的班长,漂亮,优秀,上进,和善,人缘很好……她真完美。或许是对青春有滤镜吧,你懂的,活在回忆和遗憾里的人,永远完美。”

李均意又问:“怎么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对方的,你还记得吗?”

他们对视着。

过了会儿,他发现许诺尔的目光变得模糊,悠远,甚至开始烟雨朦胧。他及时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没有触碰。

“记得。”她似乎很快就走出了那片烟雨,拨拨头发,“唉,其实很普通的,对我而言很难忘,可说出来,或许是烂大街的故事吧。”

“你说就是了。”

“嗯。我记得……”

“我记得那段时间我在跟她闹别扭。”

“因为那段时间她去帮老师准备文艺汇演了,总是没空跟我吃饭,我有点赌气,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我不知道怎么办,一开始只是幼稚地不理她,好几天不跟她讲话。后来一个下午,在宿舍午休的时候,她从我对床悄悄摸过来了,我当时没睡着,知道她过来了,但没说话。她戳了戳我的肩膀,我一下子坐起来,小声问她要做什么。宿舍里其他人还在睡,她突然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单词。我的英文名,Noel。”

许诺尔只缓缓收紧了自己的手指,水晶指甲被藏进掌心里。

“我当时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手心很痒,痒得我想哭。我看着她,想也没想就靠到她肩膀上了。然后我抱了她。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怕得要命。很多人形容自己爱上某人时都是温柔美好的,但我不一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在下坠,像掉进一个奇怪的世界里,我当时很害怕,觉得自己完蛋了。”

“今天想想……她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我一直记得那种感觉。”

“那以后遇到过很多人,但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了,下坠的感觉。”

“别的就有些记不清了。其实这种事情,一个瞬间就够了,你知道的吧。反正我记得那个瞬间,永远记得。”

她讲得很认真,李均意也听得很认真。

这一晚的许诺尔没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她变得柔软,变得真诚,透过脸上精致的妆容,李均意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许诺尔。

他们相视而笑。

一趟不长的航程,两个早已告别青春的人凑在一起聊初恋,这场面很怪异。

他们本该是再也不相信爱情的那类人。两个被利益牵扯到一起的人,居然在聊有关爱的话题。他们所处的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爱?初恋?真像个笑话。

“你呢?”许诺尔小声道,“讲讲你吧。”

我?

讲得清楚吗?那么长,那么乱。

他并不是善于向别人**内心的人。

思考时,右耳的刺痛感突然加剧,尖利的哨声突然在耳朵里炸开。

很响,他疼得皱起眉,按住耳朵。

那阵耳鸣中还有另一个声音,有些遥远,有些急切,像是呼唤。

“李、均、意——”

她的说话尾音总是上扬的,笑着的,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很温暖。

耳朵里奇怪的声音好像被她吼没了。

李均意按着耳朵,没忍住低头笑了笑。

他好像知道该怎么讲了。

一切,应该是从那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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