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童年时住过的还有常去的地方,狄更斯对地点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看不出他对自己住过的房子有特别不舍的情绪。不过,他对德文郡台异常珍视[18],这也许是因为那里连着一小块地。1847年年末,他突然发现要在“三年后的天使报喜节[19]”搬走,遗憾地感叹“我以为能再租两年呢”。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些小事,我还没有讲述过;我总是把这些事和这座房子联系在一起,不仅他公认的那本最杰出的作品是在这里构思和完成的,而且我认为,这几年也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岁月。
德文郡台[20]
他从巴黎回来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多次推心置腹地交谈,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他曾经这样评论自己未完成的回忆录:“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之间这种超越友谊的情谊好像迫使着我生出了这样的心境。你和我,咱们将来准要好好说一说,老天保佑,咱们多年之后准会翻来覆去地说起,又是平静,又是诧异。与此同时呢,我向你敞开了内心之后,我就更安心了……十一年前的今天,可怜的好玛丽[21]去世了。”
这封信写于1848年5月7日,不幸的是,随着另一桩悲剧的到来,他又陷入了更久远的回忆,回到了他和他年幼的姐姐范妮在波特西的小花园里蹦跳着玩耍的岁月。收到这封信不到两个月,我就听到消息,知道了结局到来得多么猝不及防。7月5日,他写信说:“可怜的范妮病情发生了恶化,大约是昨天中午的时候,所以我昨天晚上就赶了过去。很突然地,她几乎不怎么咳嗽了,而且说来奇怪,她马上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经过一个小时的不安和挣扎之后,她听天由命了,她的态度是那么体贴,那么坚定。她不再焦躁不安,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然而,仅仅两天之前,她还在计划‘过了圣诞节要做什么’。她完全不一样了。今天我和她聊了很久,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说起葬礼想怎么办,还说想葬在未被祝圣的地方……”“我问她在世上还有什么留恋的或是担心的。她回答说没有,一样也没有。在生命中这样的时刻死去,这是很难接受的,可她对于这一变化毫不惊慌;她很肯定,我们会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重聚;虽然他们说她或许还能撑上一段时间,但她不希望这样。她说她很平静,很幸福,她信赖耶稣的中保,没有一丝恐惧。她一辈子都很操劳,甚至病了也一样,但她相信这是她本性使然,所以既不后悔,也不埋怨。丈夫对她一向很好,两个人从来没有吵过架;想到他以后要过着孤孤单单的日子,她就很难过;她也放心不下孩子们,但并没有痛苦万分。她让我看了她是多么瘦弱、疲惫;还说起她听说有一个新发明能治疗后背畸形,她很想让她的孩子试一试;又说起我们的妹妹利蒂希娅是多么耐心、稳重。虽然她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不过她清楚地告诉我,她心意已决,并且心平气和。我问了她好几次,要是她想到什么事情要交给我去做的,可以写下来,要是我不在的话,就让别人传个话。她总是说好,但是她坚信,一样也没有—一样也没有。她说,她丈夫还很年轻,孩子们也都还小,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他们一家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团聚;不过她也知道,这不过是世人的幻想罢了,她死了之后,就万事皆空了。她年纪轻轻就要撒手人寰,那种坚强和温柔分外动人,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不用说你也该知道,我深受触动。我看到身边那些亲爱的孩子,总是忍不住有些愧疚地想,就让这种可悲的疾病随着她离开这个家庭吧。但我保证,这并不是出于自私,上帝做证,从这样一间病房里走到明媚的夏日中,世界显得有多么渺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睡觉之前写下这些。我只知道,我满心的怜悯和悲痛,总觉得这么做能有点儿什么用处。”几个礼拜之后,范妮就去世了;没过多久,她唯一放心不下的那个孩子也随她而去。
到了这一年的下半年,狄更斯的大部分心思都用来考虑下一本书该采取什么形式。我建议他不妨改变一下,用第一人称叙述,他马上认真地采纳了;这个想法,加上一些别的情况,暗暗地促成了这个决定,虽然他当时做梦也没想过把自己私人的回忆录公开发表。他心意已决,再融入一种独特的写实手法,将事实和虚构巧妙地结合起来,从这一时期的一段小插曲上就可见一斑。
狄更斯
范妮
幼年的大卫对雅茅斯的印象天真而生动,因此人们猜测,一定是狄更斯自己小时候常常去那里,不过事实是,他直到1848年年末才第一次见到那个著名的海港。最初产生去雅茅斯的念头是因为那年之前的一次探险,那次利奇、莱蒙[22]、我还有他一起从索尔兹伯里租了马,3月的一天里,我们骑着马跑遍了平原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参观了巨石阵,在温特斯洛探访了哈兹里特[23]的“小屋”,他有几篇一流的散文就是在那里写成的。那次旅行非常成功,所以这时候(11月13日)他就建议“在隆冬时节重拾索尔兹伯里平原的想法,这一次奔向一个新方向,即怀特岛的黑岗河谷[24],欣赏黑黢黢的冬日悬崖和咆哮的大海”。然而,隆冬的天气本身就过于沉闷,再置身于那种惊涛骇浪的环境中,无法让人心旷神怡;那年的最后一天,他琢磨“不如找一个我们没去过的古老教堂城市尽情游览一番,你们觉得诺里奇和斯坦菲尔德庄园如何?”他们三个于是结伴去了那里,我因为生病,最终没能成行。至于此行的目的地,我听说(1849年1月12日)是斯坦菲尔德庄园,也就是不久前那场骇人听闻的惨剧的案发地[25],毫无魅力可言,除非“魅力”这个词的意思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似乎就在引诱人犯下这桩罪行”。狄更斯又接着写道:“我们到了庄园和草碱农场之间的地方,警方正在搜找手枪,方法真是蠢得要命,天底下没什么能避免拉什的雇农找小拉什领五英镑悬赏,找到凶器再交给他。诺里奇,让人大失所望……”“唯一能看的地方就是行刑地点,我们都觉得一个罪大恶极的恶棍适合在这儿退场。不过,对我而言,这次旅行的成功还在后面。我们随后去的雅茅斯,朋友,那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地方:从那儿到伦敦,接连一百四十英里都是连绵而无起伏的沼泽。见面之后再详谈吧。我肯定要试试手的。”他让他的“小埃米莉”在这里安了家。
此时,一切都在朝那个方向发展;没多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个个名字就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在他写完上面那封信(“一切圆满结束,谢天谢地,就在今天早上四点钟”)四天后,他的第八个孩子出生了,这是他第六个儿子,起初他想给孩子取名叫奥利弗·哥尔德史密斯,后来又决定叫亨利·菲尔丁;孩子的教父是他多年的朋友安斯沃思[26],也就是最初介绍我们认识的人,一个永远都是那么和气友善的伙伴。他说起给小家伙取名的事,因为他如今要着手写一本风格类似的作品,所以最终取这个名字算是一种致意吧。他还说:“写这样一个人物,你意下如何?‘没错,这倒是不错,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动机是什么?’我琢磨我可以写一个好玩儿的、天真一点儿的裴斯匿夫[27]。‘哎哟,是了—这无疑是很不错!可是慢着,咱们得瞧瞧—他的动机是什么?’”他在着手创作较为重要的作品时,总是奇思妙想,灵感丰沛,这里就是流露出来的诸多迹象之一;不过,随之而来的其他情绪就不是那么有利于创作了。
他在一封信的开头这样写道:“在开始创作的时候,和往常一样,深深的沮丧感困扰着我。”这里所说的,当然就是一向让他心焦的难题之一,也就是想书名。这本书的书名让他格外犹豫不决、患得患失。一直到2月23日,他才大概想到了一个像样的题目。
我想请你看一眼附上的书名(是我最近琢磨的名字之一),告诉我第一印象如何。有点儿怪,我觉得,也很新颖;不过可能有一个大毛病,“太滑稽了,朋友”。不过估计我应该加上一句,算是座右铭吧,“总之,这本《玛格闲趣录》就是由此而来。常言道”,或者另一个是不是更好?毕竟两种说法不分上下,“总之,《玛格闲趣录》不过是大家闲来凑趣。常言道”。
玛格闲趣录
布兰德斯通公馆
小托马斯·玛格的个人史
我当时觉得这个书名并不理想;没多久就发现他也有同感,不过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又想出了另外三个书名给我看。第一个是《玛格闲趣录:布兰德斯通公馆小大卫·玛格先生的个人史、冒险、经历与观察》。第二个删去了“冒险”,主人公的名字改成了科波菲尔公馆小大卫·玛格先生。第三个朝命运的安排更近了一步,小大卫·玛格先生被改成了小大卫·科波菲尔先生,他的姨婆名叫玛格丽特;主书名不变,仍然叫《玛格闲趣录》。说来奇怪,他自己一直没有发现,这个偶然想出来的名字—大卫·科波菲尔—姓名首字母缩写(D.C)正好是他自己的姓名首字母缩写(C.D)颠倒过来;后来我向他指出来的时候,他大吃一惊,接着解释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种情况他常常遇到。他说:“不然的话,这个名字冒出来之后,我怎么会执意要留着呢?”
这句话的确不假,这份稀奇的证据就在我手上,就在他想出第三个书名之后,新的想法又接踵而至。他在2月26日的信里写道:
我想请你仔细琢磨一下这些书名,告诉我你最倾向哪一个。你会发现,“玛格”已经被彻底舍弃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名字就是我上一次给你看的那个。我估计基本上我是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1.科波菲尔实录:布兰德斯通公馆小大卫·科波菲尔先生的个人史、经历与观察。
2.科波菲尔笔录:科波菲尔别墅小大卫·科波菲尔先生的个人史、经历与观察。
3.大卫·科波菲尔二世的临终回忆和忏悔:其人生于布兰德斯通宅,从未在老贝利遭处决。个人史见于遗稿中。
4.科波菲尔世事见闻录:布兰德斯通栖鸦楼小大卫·科波菲尔的个人史、经历与观察。
5.大卫·科波菲尔先生最后的遗愿及遗嘱:其个人史留作遗物。
6.科波菲尔全传:布兰德斯通公馆大卫·科波菲尔先生的完整个人史与经历,作者无意将其以任何形式出版。
或者:6号书名开头改成《科波菲尔全录》;1号和2号正题改成《科波菲尔忏悔录》。好了,你意下如何?
我的意见可以从他28日的回信中推测出来。“《世事见闻录》从一开始就是我最喜欢的。凯特从一堆书名中间选出来的也是这个,而且我事先什么也没说。乔琪也一样[28]。你一眼就瞧中了。因此,我坚信这无疑就是最好的题目,我就用这个了。”
不过,他还是做了改动。他写完第二章之后,对这本书的性质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因此,只要不是严格关于个人的,都要恰如其分地删掉。他这次想出来的书名也就成了最终的版本:《布兰德斯通栖鸦楼小大卫·科波菲尔的个人史、冒险、经历与观察,作者无意将其以任何形式出版》。这封信除了提到他敲定了名字、书会在5月1日问世,还提到他在起笔的时候(4月19日)还是苦恼万分。“我对《大卫·科波菲尔》的事束手无策,今天和昨天我都什么也没写。虽然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我就像邮车一样慢慢吞吞。我今天也没办法去‘圣殿’吃饭了,我感觉今天晚上必须专心,得有点儿进展。我横在那儿动弹不得;我好比文学版的本尼迪克特,鞋跟就是没法贴在地毯上[29];在这个晴朗的早上,科波菲尔放眼望去,却是大雪漫天。”
《大卫·科波菲尔》提纲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