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期垂头丧气,闹得姨婆也开始觉得很不自在。我猜就是因为这个,姨婆才借口担心多佛尔那边租出去的小屋,要我去看看是否一切正常,并同之前的房客签订租期更长的合同。珍妮特被斯特朗太太雇去干活儿了,我每天都能在博士家见到她。离开多佛尔之前,她曾经犹豫不决,要不要嫁给一个领航员,以结束她所受的那种戒掉男人的教育,但她决定不冒险。我相信,她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坚持原则,不如说是因为她碰巧不喜欢那个男人。

虽然同米尔斯小姐难分难舍,但我还是很想上姨婆的当,因为那样就可以跟阿格尼丝一起平静地度过几个小时。我跟善良的博士商量请三天假,博士也希望我去放松一下—他还想让我在外面多待几天,可我精力太旺盛,无法忍受休息太久—于是我决定走一趟。

至于律师公会,我没有什么重大的理由特别关心我在那里的职责。说实话,我们在一流代诉人中的声誉日渐下降,正在急速坠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在斯彭洛先生加盟之前,乔金斯先生管理下的业务本就不尽如人意。后来因为注入了斯彭洛先生这一新鲜血液,加上他注重装点门面,业务才有所好转,但基础仍然不够牢固,在突然丧失活跃经营者的打击下,难免摇摇欲坠。事务所一落千丈,今非昔比。乔金斯先生,尽管他在事务所内名声不坏,但因为懒散无能,他在外面的声望不足以支撑这个事务所。我现在转到他手下做事了。看见他只顾吸鼻烟,对经营放任不管,我不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痛惜姨婆的那一千镑。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在律师公会周围,有一帮依附于律师公会的局外人,他们自己不是代诉人,却涉足民事律师业务,揽到业务后交给真正的代诉人办理。代诉人则借出自己的正规旗号,以图从中分肥—这么干的人也不在少数。由于我们事务所急需生意,不讲条件,我们就跟这个高尚的团伙携手合作,对那些依附于律师公会的局外人投下诱饵,把他们揽到的业务吸引到我们这里来。办理结婚证和小额遗产的遗嘱验证,是所有代诉人都在寻找的生意,也是最赚钱的生意,所以这方面的竞争十分激烈。前往律师公会的各个路口,都埋伏着凶神恶煞的绑架犯和花言巧语的骗子,他们奉命施展浑身解数,拦截所有身穿丧服者和面带羞涩之色的绅士,引诱这些人去他们各自雇主的事务所。他们严格遵守了这一命令,我本人竟有两次被推搡着带进我们主要竞争对手的事务所,后来才被人认出来。这些拉生意的绅士之间的利益冲突引发了仇恨情绪,甚至有人为此大打出手。主要为我们拉生意的那家伙(他以前从事葡萄酒行业,后来改做证券经纪人),就有好几天鼻青脸肿地走来走去,给律师公会丢了不少脸。这些客户搜寻员常常毕恭毕敬地把穿丧服的老太太扶下车,说她打听的那位代诉人已经过世,再把他们的雇主作为代诉人的合法继承人和代理人介绍给老太太,然后带着老太太(有时后者还十分感动)前往雇主的事务所。许多俘虏就是这样被带到我面前的。至于办理结婚证,其竞争更是已经白热化。如果一位害羞的绅士想办结婚证,他只要听凭遇到的第一个骗子摆布就成,或者坐等几个骗子争来争去,任由自己成为强者的猎物。我们的一个办事员以前就是这种局外人。在外面争夺最激烈的时候,他常常戴着帽子坐在事务所里,一旦有受害者被带进来,他就会冲过去把那个可怜虫领到主教代理人面前宣誓。我相信,这种诱骗客户的做法至今仍然存在。我最近一次去律师公会的时候,一个彬彬有礼、体格健硕、系着白围裙的家伙,突然从门口朝我猛扑上来,在我耳边嘟哝出“结婚证”三个字。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被他抱起来送进某个代诉人事务所。

闲话少叙,我还是接着讲多佛尔的事吧。

我发现那座小屋的一切都令人满意,还可以向姨婆报告说,那位房客继承了她对驴子的深仇大恨,继续同驴子战斗不止,她听了想必会喜出望外。将续签合同这件小事处理完毕后,我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徒步前往坎特伯雷。又是冬天了,清新的寒风和广阔的丘陵又点燃了我的一点儿希望。

来到坎特伯雷,我怀着清醒的喜悦在古老的街道上漫步,心情渐渐平静舒畅起来。店铺依然挂着往日的招牌,用着往日的店名,在里面做事的也都是往日的面孔。从我在这里读书算起,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这里的改变却那么少,我不由得非常诧异。可转念一想,我自己不是也没有多少改变吗?说来也奇怪,我心中专属于阿格尼丝的那种安详氛围,似乎也弥漫在她居住的城市里。大教堂塔楼令人肃然起敬;老寒鸦和乌鸦快活地叫着,让大教堂显得比完全无声时更加幽静;残破不堪的门口曾经饰满雕像,如今早已剥落、粉碎,就像当年瞻仰它们的虔诚信徒早已化作尘土一样;僻静的角落里,几百年来,残垣断壁上爬满了藤萝;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古老的房舍、田野、果园和花园,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所有地方的所有东西上,我都感到同一种宁静的气氛,同一种沉着、体贴、柔和的意味。

我来到威克菲尔德先生家。在楼下那个小房间,从前乌利亚·希普常坐的地方,我发现了米考伯先生,他正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奋笔疾书。他身穿黑衣,一副法律界人士的模样,在那个小办公室里显得尤其魁梧高大。

米考伯先生见了我特别高兴,但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本想立刻带我去见乌利亚,但被我拒绝了。

“这房子我很熟悉,你记得的呀。”我说,“我自己知道怎么上楼。你觉得法律这一行怎么样,米考伯先生?”

“亲爱的科波菲尔,”他答道,“对一个极富想象力的人来说,学习法律太过烦琐,这是我不喜欢它的地方。即便在业务信件中,”说着,米考伯先生往正在写的几封信上瞥了一眼,“你的思想也都不能自由翱翔,只能拘泥于陈旧古板的表达方式。不过,法律确实是一个伟大的行业。一个伟大的行业!”

然后他告诉我,他如今租住在乌利亚·希普的老房子里,米考伯太太一定会非常高兴又能在自己家里接待我。

“借用我朋友希普的常用语,”米考伯先生说,“那是一个卑贱的地方。不过,通过这道阶梯,我们也许就能前往更气派舒适的居所。”

我问他,到目前为止,他是否满意他的朋友希普给他的待遇。他站起来,检查门是否关严,然后才低声答道:

“亲爱的科波菲尔,一个在经济困难的重压下苦苦挣扎的人,一般来说,是处于不利地位的。如果在重压之下,他不得不提前支取薪水,那他的地位就更加不利了。我能说的只是:我曾对我的朋友希普提出请求,其详情不必细说,而希普对我的回应,足以彰显他不仅头脑清楚,而且心地善良。”

“我觉得他在金钱方面不会很大方。”我说。

“对不起!”米考伯先生说,显得有点紧张,“我只是根据经验来评论我的朋友希普。”

“我很高兴,他给你如此正面的印象。”我回应道。

“你实在太关心我了,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然后就哼起小调来。

“你常常见到威克菲尔德先生吗?”我换了个话题,问道。

“不怎么常见。”米考伯先生轻蔑地答道,“我敢说,威克菲尔德先生心地非常善良,不过他—简言之—他已经不中用了。”

“恐怕是他的合伙人故意让他变成那样的。”我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在凳子上不安地转了好几下,才答道,“请允许我发表一下意见!我在这儿,是从事机密工作的。我在这儿,是受到雇主信任的。米考伯太太和我经历了那么多年的人生起伏,而且是个神志特别清醒的女人,但有些话我也不能跟她讲,因为我认为那样做有悖于我当前的职责。因此,我要冒昧地提议:在我们友好的交谈中—我相信这种交谈绝不会受到干扰—我们要画一条线。在线的这一边,”米考伯先生用办公尺在桌上比画道,“是人类智慧的整个领域,只有一个小小的例外;在线的另一边,就是这个例外。也就是说,同威克菲尔德与希普律师事务所的事务有关的所有事情。我向我年轻时代的朋友提出这样的建议,请他予以冷静的判断,我想这不会冒犯他吧?”

虽然我看见米考伯先生变得惴惴不安、束手束脚,好像他并不适合自己的新职责,但我认为没有理由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我将这一想法告诉他之后,他似乎松了口气,同我握了握手。

“我向你保证,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我被威克菲尔德小姐迷住了。她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年轻小姐,容貌、气质、德行,全都百里挑一。”米考伯先生说,漫不经心地吻了吻自己的手,用最优雅的姿势鞠了一躬,“我真心诚意地向威克菲尔德小姐致敬!呃哼!”

“至少这一点,我听了非常高兴。”我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在我们有幸跟你共同度过的那个愉快的下午,如果你没有明确表示,你最喜欢的字是‘朵’,”米考伯先生说,“那我毫无疑问会认为是‘阿’。”

我们大家都有这种经验,有时会忽然觉得,我们说的话、做的事,好像很久之前就曾经说过、做过;觉得在模糊的往昔,身边曾经环绕过同样的面孔、同样的事物、同样的环境;觉得我们完全知道下面要说什么话,好像这些话是我们突然想起来似的!他说这番话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体验过这种神秘的感觉。

我暂时向米考伯先生告辞,请他代我问候他的家人。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又在凳子上坐下,拿起笔,转动硬挺衣领中的脑袋,调整到更舒服的书写姿势。这时我分明觉得,自从他有了新职务以来,我们两个就产生了某种隔阂,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坦诚相待了,谈话也跟着变味了。

古色古香的老客厅里空无一人,但有迹象表明,希普太太在屋里待过。我向仍属于阿格尼丝的那个房间看去,只见她坐在壁炉前的一张漂亮老式书桌旁写字。

我挡住亮光,她抬起头来。看到是我,她那聚精会神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亲切地问候并欢迎我。对我来说,这真是莫大的快乐!

“啊,阿格尼丝!”当我们并肩坐下时,我说,“我最近非常想念你!”

“真的?”她回应道,“又想念了!这么快?”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阿格尼丝。我觉得,我似乎缺少一种应当具备的心智能力。我们从前在这里度过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啊!那时候,你总是处处为我着想,我有什么事也都自然而然地向你请教,求你支持。我真心觉得,我因此缺少了那种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阿格尼丝乐呵呵地问。

“我也说不清该叫它什么。”我答道,“我觉得自己是个做事认真、坚持不懈的人,你说对吧?”

“我相信是的。”阿格尼丝说。

“也有耐性吧,阿格尼丝?”我犹豫了一下,问道。

“不错,”阿格尼丝笑着回答,“很有耐性。”

“可是,”我说,“我却那么痛苦,那么忧愁,那么优柔寡断、缺乏自信,我知道我肯定缺少某种—不知能不能这么说—缺少某种依靠吧?”

“你想这么说就这么说吧。”阿格尼丝道。

“好!”我回应道,“你瞧!你来到伦敦,我依靠你,马上就有了目标,有了办法。我被迫离开伦敦,来到这里,一眨眼工夫,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我走进这个房间后,虽然痛苦依然纠缠着我,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种力量就支配了我,改变了我,噢,而且变得好多了!这是怎么回事?你的秘诀到底是什么,阿格尼丝?”

她低下头,看着炉火。

“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我说,“如果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笑话我:无论是过去的小事还是现在的大事,其实都一样。我过去的烦恼都是瞎胡闹,现在有的才是真正的苦恼。但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离开你这个一起长大的异姓妹妹—”

阿格尼丝仰起头来—多么圣洁的脸庞啊—把手递给我,我吻了它一下。

“阿格尼丝,要是你没有一开始就来指导我、认可我,我似乎就会六神无主、举步维艰。只要我最终来到你身边,正如我一直做的那样,我就会感到平静与快乐。现在,我就像是疲倦的旅客回到了家里,这种可以安歇的感觉真是太幸福了!”

说到这里,我被心中涌起的真情深深触动了,不由得声音哽咽,双手捂面,泪如雨下。我写的都是事实。无论我内心有多少矛盾冲突,就像我们中的许多人那样;无论事情原本会多么不同,会比现在好多少;无论我做过什么与本心南辕北辙的事,我都无所谓。我只知道,只要阿格尼丝在我身边,我就会感到安心平静,就会迸发出热情和诚恳。

阿格尼丝的举止如姐妹般平和,眼睛闪烁着光芒,声音轻柔,神态端庄—很久以前,她就是凭借这些,让她住的这座房子成了我的圣地—在她的影响下,我很快振作起来,将我们上次分别后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阿格尼丝。”我吐露完心里话之后道,“现在,我完全依靠你了。”

“但你不应该依靠我啊,特罗特伍德。”阿格尼丝带着愉快的微笑回应道,“你应该依靠另一个人。”

“依靠朵拉?”我说。

“当然。”

“哎,我还没对你说呢,阿格尼丝。”我有点儿尴尬地说,“朵拉很难—我决不愿说她很难依靠,因为她是纯洁和真实的化身—可她真的很难—我真不知道怎样表达,阿格尼丝。她是个怯懦的小东西,动不动就心神不宁、惊慌失措。不久之前,她父亲还没过世的时候,我认为应当跟她谈谈—你要是不嫌烦,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于是,我就把向朵拉宣布自己陷入贫困,建议她学习烹饪、记账等情况,全都告诉了阿格尼丝。

“噢,特罗特伍德!”她微笑着责备道,“你还是像从前那么莽撞!你用不着这样让一个胆小怕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突然受惊,也照样可以在世上认真奋斗呀。可怜的朵拉!”

她回应我的这番话饱含亲切、宽容和仁慈,这样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我仿佛看见她带着羡慕的表情,温柔地将朵拉拥入怀中,体贴地呵护着她,无言地责备我不该那样鲁莽,吓得朵拉的小心脏扑通乱跳。我仿佛看见朵拉带着迷人的天真搂着阿格尼丝,一边感谢她,一边娇嗔地控诉我,对我表达单纯无邪的爱意。

我非常感激阿格尼丝,也非常敬佩她!我好像看见她和朵拉在一幅光明的前景中,成为情投意合的朋友,彼此相得益彰。

“那我该怎么办呢,阿格尼丝?”我看了一会儿炉火,问道,“怎样做才对呢?”

“我想,”阿格尼丝说,“体面的做法是给那两位女士写信。难道你不认为,任何偷偷摸摸的行为都是卑鄙的吗?”

“如果你认为那很卑鄙,那就没错。”我说。

“我并没有资格评判这类事。”阿格尼丝谦虚地犹豫了片刻,回应道,“但我确实觉得—总之,我觉得,你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不像你会干的事。”

“不像我会干的事?恐怕你太高看我了,阿格尼丝。”我说。

“就你坦率诚实的性格而言,那不像你会干的事。”她回应道,“因此,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给那两位女士写信。我要尽可能清楚坦率地告诉她们发生的一切;我要请她们准许我不时上门拜访。考虑到你还年轻,正在努力出人头地,我想,你完全可以向她们表示,无论她们提出什么条件,你都愿意欣然接受。我要是你的话,会请求她们,不要不问朵拉的意思就拒绝你的请求。我还要请求她们,在她们认为适当的时候,同朵拉讨论你的请求。我不会太激动,”阿格尼丝温和地说,“也不会提太多要求。我要信任我的忠诚与毅力—要信任朵拉。”

“不过,要是她们跟朵拉谈的时候又吓到她呢,阿格尼丝?”我说,“要是朵拉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根本不提我的名字呢?”

“会那样吗?”阿格尼丝用同样亲切体贴的神情问道。

“上帝保佑她,她像鸟儿一样容易受惊。”我说,“所以我说的情况是可能出现的!或者,那两位斯彭洛小姐—她们那种上了年纪的女士,有时候脾气相当古怪—根本就不能用那种方式跟她们打交道!”

“我认为,特罗特伍德,”阿格尼丝抬起头来,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回应道,“我要是你的话,是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的。也许最好只考虑这样做对不对。如果对,就去做好了。”

对这个问题,我不再有任何疑问。虽然我深感自己任务沉重,但还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将整个下午都用于撰写那封信。为了达成这一重大目标,阿格尼丝把书桌让给了我。不过,动笔之前,我要先下楼去见威克菲尔德先生和乌利亚·希普。

我在一间盖在外面花园里的新办公室见到了希普,房间里散发着刚抹过灰泥的味道。他独占着办公室,在一大堆书籍和文件当中,显得格外卑微。他用平时那种阿谀奉承的样子接待了我,假装没从米考伯先生那里听说我来了。这种谎言,我自然是不信的。他陪我一起来到威克菲尔德先生的房间,但那里几乎看不出先前的模样了—这里的许多家具陈设都被搬走,摆进了他的新合伙人的房间—威克菲尔德先生和我寒暄的时候,乌利亚就站在壁炉前烤后背,用瘦骨嶙峋的手刮着下巴。

“你在坎特伯雷逗留期间,特罗特伍德,就住在我们这儿吧?”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同时瞥了一眼乌利亚,征求他的同意。

“这里有地方给我住吗?”我说。

“要是你同意的话,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先生,不过少爷叫顺口了—”乌利亚说,“要是你同意的话,我很乐意把你原来的房间让出来。”

“别这样,别这样,”威克菲尔德先生说,“何必麻烦你呢?还有一间房,还有一间房。”

“噢,但你要知道,”乌利亚咧嘴一笑,回应道,“我真的很乐意让出房间!”

为了避免久拖不决,我说我就住另一间房,否则就不住这里。事情于是敲定,我住另一间房。接着我向他们告辞,回到楼上,到晚饭时再下来。

我本希望只有阿格尼丝作陪。但希普太太那个老太婆却请求我允许她带着针线活儿坐到壁炉边,借口是客厅和饭厅当时风大,而她有风湿病,待在这里比较好。虽然我很想狠下心肠,把她放到大教堂小尖塔的塔尖上,交给寒风摆布,但我不能不保持应有的礼貌,跟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我这卑贱的人真的很感激你,先生,”我向她问好的时候,希普太太说,“但我身体还不错。我没什么可夸耀的。如果能看到我的乌利亚成家立业,我想我就心满意足啦。你觉得我的乌利[1]看上去怎么样,先生?”

我认为他跟从前一样邪恶,于是回答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改变。

“噢,你觉得他没有什么改变吗?”希普太太说,“在这个问题上,我这个卑贱的人跟你的看法不一样。你没看出他瘦了吗?”

“并不比平常瘦。”我答道。

“你没看出来啊!”希普太太道,“不过,你不是他母亲,当然看得没那么仔细!”

他母亲和我的眼光交汇,我觉得那里面充满了对全世界其余人的恶意,唯独对自己的儿子百般慈爱。我相信,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感情笃深。她的目光扫过我,转到阿格尼丝身上。

“你没看出他又消瘦又憔悴吗,威克菲尔德小姐?”希普太太问。

“没有。”阿格尼丝说,安安静静地做着手头的事,“你太担心他了。他很好呀。”

希普太太使劲抽了抽鼻子,又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儿。

她一刻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也一刻都没有离开我们。那天我来得很早,现在离吃晚饭还有三四个小时。可她坐在那里,不厌其烦地编织着,跟沙漏不住地漏沙子一样单调无聊。她坐在壁炉的一侧,我坐在壁炉前面的一张桌旁,阿格尼丝就坐在壁炉另一侧,离我稍远一点。我慢慢思索如何写那封信,只要一抬眼,就会看到阿格尼丝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她那天使般的清澈面庞,正微笑着鼓励我,而每逢这时,我就觉得,那双恶毒的眼睛从我身上挪开,转到阿格尼丝身上,再回到我身上,然后又偷偷落到她手中的针线活儿上。她究竟编织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对这门技艺一窍不通,但看着很像一面网;她拿着两根筷子似的编织针干活儿的时候,在火光的映照下,活像一个丑陋的女巫,虽然受到对面那位光明天使的压制,却正在准备不久之后就把网撒出去。

晚饭时,她继续监视,眼睛依旧一眨不眨。饭后,她儿子来接替她,继续监视。等到只剩下威克菲尔德先生、他自己和我的时候,他不怀好意地斜瞅着我,身子扭来扭去,搞得我简直无法忍受。回到客厅,又有他母亲一边打毛线一边监视我们。阿格尼丝唱歌、弹琴的时候,他母亲就一直坐在钢琴旁边。有一次,她点了一首民谣让阿格尼丝唱,说那是她的乌利(他正在大椅子上打哈欠)钟爱的曲子。听歌的时候,她不时回头瞧她儿子,然后告诉阿格尼丝,他听得都着迷了。不过,只要她一张口,就必定会提到她儿子—我怀疑她没有一句话离得开她儿子。在我看来,这显然是上帝分派给她的职责。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就寝时分。那对母子犹如两只巨大的蝙蝠,高踞于整个宅子之上。在他们丑陋身子的遮挡下,屋内犹如黑夜。见此情形,我感到十分不安,宁愿待在楼下看她打毛线,也不愿上床睡觉。我几乎一宿无眠。第二天,她又开始边打毛线边监视我们,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天。

我同阿格尼丝连说十分钟话的机会都没有。信写好了,也没法拿给她看。我向她提议,和我一起外出散散步,可希普太太不停地抱怨她的病更厉害了,要阿格尼丝发发善心,待在家里陪伴她。傍晚时分,我独自走出去,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否应该继续瞒着阿格尼丝,不把乌利亚在伦敦给我讲的话告诉她,因为这件事又开始让我坐立难安了。

我走出镇子没多远,来到通往拉姆斯盖特的大路上,因为那里的人行道还不错。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有人隔着飞扬的尘土呼唤我。那人步履蹒跚,穿着短小的厚大衣,我一看就知道是谁,绝不会错。我停下脚步,乌利亚·希普赶了上来。

“什么事?”我说。

“你走得好快!”他说,“我的腿虽然长,可要追上你也相当吃力呢。”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我说。

“我想跟你走一截,科波菲尔少爷—如果你肯赏脸,允许一个老相识跟你一起散步的话。”说着,他扭了扭身子—这可能表示取悦,也可能表示嘲弄—然后走上来,同我并肩而行。

“乌利亚!”我沉默了片刻,尽量客气地说。

“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

“跟你说实话吧,希望你别见怪,我独自出来散步,是因为陪伴我的人太多了。”

他斜眼瞅了我一下,然后极其勉强地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我母亲是多余的?”

“哎呀,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说。

“啊!可是你要知道,我们非常卑贱呀。”他答道,“我们知道自己卑贱,所以必须多加小心,以防被不卑贱的人挤到墙边。情场上不论用什么计谋都无可厚非啊,先生。”

他将一双大手举到可以碰到下巴的地方,然后一面轻轻搓手,一面偷偷冷笑。我觉得,他那副样子像极了一只凶狠的狒狒。

“你知道,”他说,对我摇了摇头,仍然是一副令人厌恶的沾沾自喜的样子,“你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情敌,科波菲尔少爷。你一直都是的,你知道。”

“就是因为我,你才派人监视威克菲尔德小姐,把她的家弄得不像家的吗?”我说。

“噢!科波菲尔少爷!你这话太刻薄了。”他回应道。

“我的话,你想怎么解释都可以。”我说,“反正我的意思,乌利亚,你也跟我一样明白。”

“噢,不!你得把话说清楚。”他说,“噢,我真不明白!我自己没法搞明白。”

“你以为,”为了阿格尼丝,我尽力克制自己,用非常温和平静的语气说,“我除了把威克菲尔德小姐当作亲爱的妹妹看待,还有别的意思吗?”

“呃,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我并不是非得回答这个问题不可。你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但话又说回来,你知道,您也可能有啊!”

他那副嘴脸,还有那对没有睫毛的眼睛,看上去是那样卑鄙狡诈,我从未见过别的东西可以与其匹敌。

“那好吧!”我说,“为了威克菲尔德小姐—”

“我的阿格尼丝!”他喊道,扭了扭骨瘦如柴的身子,让人看了直觉得恶心,“请你称她阿格尼丝吧,科波菲尔少爷!”

“为了阿格尼丝·威克菲尔德小姐—愿上帝保佑她!”

“谢谢你祈求上帝保佑她,科波菲尔少爷!”他插嘴道。

“要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我宁愿把这件事告诉杰克·凯奇[2],也不愿告诉你。”

“你说告诉谁来着,先生?”乌利亚伸长脖子,把手拢在耳后道。

“告诉那个刽子手,”我答道,“那是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人。”不过,一见到他那副嘴脸,我就自然联想到那个刽子手,“我已经同另一位小姐订婚了。我希望,你听了这话会觉得满意。”

“真的吗?”乌利亚说。

我正要义愤填膺地明确表示自己所言千真万确,这时他抓住我的手,使劲一握。

“噢,科波菲尔少爷,”他说,“还记得有天晚上,我曾睡在你的客厅壁炉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要是那时候,我对你掏心掏肺,你也肯赏脸对我说心里话,那我是绝不会怀疑你的。既然如此,我当然马上就叫母亲走开。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为爱情而采取的防范措施,对吗?你以前不肯赏脸对我说心里话,科波菲尔少爷,那太可惜啦!我敢说,我给了你很多机会,但你从来没像我希望的那样给我面子。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在用湿漉漉、黏糊糊的手指捏我的手,我想尽量体面地把手抽出来。但我完全失败了。他把我的手拽到他那深紫红色厚大衣的袖筒里,我几乎是被迫同他手挽着手向前走去。

“我们回去吧?”乌利亚说,很快就将我的身子转过来,朝镇子的方向走去。这时,月亮已经爬到镇子上空,在远处的窗户上洒下一片银辉。

“在我们结束这个话题之前,你应当明白,”我打破长时间的沉默,开口道,“我相信,阿格尼丝·威克菲尔德小姐远在你之上,不管你有多大的野心都高攀不上,就像那轮明月一样!”

“那月色可真是宁静祥和呀!不是吗?”乌利亚说,“非常宁静祥和!承认吧,科波菲尔少爷,你从来都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你一直都认为我十分卑贱,对吧?对此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不喜欢一个人总是自称自己很卑贱,”我答道,“或者一直说自己如何如何。”

“果然如此!”乌利亚道。月光下,他看上去皮肤松弛,脸色惨白。“难道我不知道吗?不过,我这种地位的人就理应是卑贱的,这点你就没怎么想过吧,科波菲尔少爷!我父亲和我都是在慈善男校长大的,我母亲也是在类似慈善机构的公立学校长大的。那些学校从早到晚教给我的都是学会卑贱—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东西。我们要在这个人面前卑贱,要在那个人面前卑贱;在这里脱帽,在那里鞠躬;要永远知道自己的卑贱地位,在比我们高贵的人面前卑躬屈膝。而比我们高贵的人实在太多了!父亲因为表现得卑贱而得到班长奖章,我也一样。我父亲因为卑贱,成了教堂司事。上等人都觉得他循规蹈矩,于是决定提拔他。‘要表现得卑贱呀,乌利亚,’父亲常对我说,‘那样你才能出人头地。这就是学校反复灌输给我们的理念,这就是赢得别人好感的最佳办法;这种话是让人听了最顺耳的。要表现得卑贱,’我父亲说,‘这样你才能成功呀!’我确实靠这办法混得不错!”

我头一次想到,这种令人作呕的假谦卑是希普家的家风。我只看到了果实,却没想到种子。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表现得卑贱好处多多,于是养成了习惯,时刻不忘表现得卑贱。我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卑贱这一美味。学习上,我也停步在卑贱的人应有的水平。我告诉自己:‘别往前走了!’你主动提出要教我拉丁文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不该学。‘人们喜欢踩在你上面。’我父亲说,‘你要规规矩矩地俯下身子。’我一直都表现得非常卑贱,科波菲尔少爷,但我也掌握了一点儿权力!”

他说这番话—我在月光下一看他的脸就明白了—是为了让我明白,他决心利用权力好好补偿自己。我从未怀疑过他的卑鄙、奸诈和恶毒,但直到现在,我才头一次认识到,他从小就遭受的长期压抑,在他身上滋生出怎样卑鄙冷酷的复仇心态。

他对自己心路历程的这段陈述产生了令他满意的结果,于是他把手缩回去,又沾沾自喜地在下巴底下搓了搓手。一旦脱离了他,我就决心同他保持距离。我们并排走回去,一路上几乎没再说话。

他之所以精神大振,究竟是因为我告诉他的消息,还是因为对往事的回忆,我不得而知,反正他的心情确实好转了。晚饭时,他比平常说得更多,还问他母亲(我们一进门,她就结束了监视工作)他是不是年纪太大,不该继续单身了。有一次,他垂涎欲滴地看着阿格尼丝,令我怒火中烧,宁愿放弃一切也要将他打翻在地。

吃过晚饭,只剩我们三个男人在一起,他的胆子就更大了。他喝酒很少,或者说滴酒未沾。我猜,他只不过是因为胜利而傲慢罢了。或许还因为我在场,他便禁不住更加得意张狂了。

昨天我就注意到,他想方设法怂恿威克菲尔德先生喝酒。我领会了阿格尼丝出去时给我的眼神,所以只喝了一杯,然后就提议我们也跟阿格尼丝一起出去。我今天本来也打算这么办,不料乌利亚却抢先发话了。

“我们这位客人难得来一次,先生,”他对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后者正坐在桌子另一头,与他形成鲜明的对照,“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提议再敬他一两杯,对他表示欢迎。科波菲尔先生,祝你健康幸福!”

我不得不逢场作戏,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然后又怀着全然不同的心情,握了握他那个萎靡颓丧的合伙人的手。

“来吧,合伙人,”乌利亚说,“恕我冒昧—嗯,你也来敬科波菲尔几杯吧!”

威克菲尔德先生提议为我姨婆干杯,为迪克先生干杯,为伦敦民事律师公会干杯,为乌利亚干杯,为每个人都祝了两次酒,这些我都略过不提;他知道自己的弱点,虽然努力克服,却徒劳无功,既为乌利亚的行为感到羞耻,又想要讨好他,在两种心情之间痛苦纠结,这些我也略过不提;乌利亚得意忘形地眉飞色舞,扭来扭去,让威克菲尔德先生在我面前出丑,这些我还是略过不提。当时我看到这一幕就打心底里觉得恶心,现在实在无法下笔描述。

“来吧,合伙人!”乌利亚终于说道,“我要再祝一次酒。卑贱的我请求各位斟满酒杯,因为我要敬的,是最圣洁的女性。”

那位女性的父亲手里拿的是空杯。我看见他把酒杯放下,朝那幅与女儿酷似的画像看了一眼,手扶前额,重新陷进扶手椅里。

“我是一个卑贱的人,没资格为她敬酒。”乌利亚接着说,“不过我可以敬佩她—爱慕她。”

我看见她白发苍苍的父亲双手顶着脑袋,忍受着莫大的精神痛苦。我觉得,那是他能忍受的任何肉体痛苦都无法比拟的。

“阿格尼丝,”乌利亚说,要么就是根本没有理会威克菲尔德先生,要么就是不理解威克菲尔德先生动作的意义,“阿格尼丝·威克菲尔德,我可以有把握地说,是最圣洁的女性。我有句话,可以当着朋友们的面说出来吗?做她的父亲,当然是值得骄傲的荣耀,而做她的丈夫—”

她父亲哀号一声,从桌边站起身,但愿我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哀号了!

“怎么回事?”乌利亚面如死灰地说,“我希望,威克菲尔德先生,你不至于疯了吧?如果说,我的理想是把你的阿格尼丝变成我的阿格尼丝,那我跟别人一样都有如此憧憬的权利。我比别人更有这个权利!”

我搂住威克菲尔德先生,用我所能想到的一切话语求他冷静一点儿,特别是请他想想自己是多爱阿格尼丝。他当时简直疯了,撕扯头发,捶打脑袋,用力推开我,用力从我的怀里挣脱,不回答我的话,不去看任何人,也看不见任何人。他双眼圆睁,面容扭曲,盲目地挣扎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挣扎什么—那样子可怕极了。

虽然我语无伦次,却慷慨激昂地恳求他不要这样放任自己疯狂下去,恳求他听我说话。我求他想想阿格尼丝,想想我与阿格尼丝的关系,回忆一下我和阿格尼丝怎样一起长大,我多么尊敬她、爱慕她,她让他多么骄傲、快乐。我努力让他想到阿格尼丝,无论怎样想起来都可以。我甚至责备他不够坚定,再这样疯下去,被阿格尼丝知道了怎么办。也许是我的话起了点作用,也许是他的疯劲儿已经过去,反正他渐渐不再像刚才那样拼命挣扎,也开始看我了—起初还很茫然,后来从眼神看得出,他认出我来了。他终于说道:“我知道,你是特罗特伍德!我的宝贝孩子和你—我知道!但你看看他!”

他指了指乌利亚,只见那面色苍白的家伙在角落里怒视着我们。刚才那一幕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倍感惊诧。

“看看那个折磨我的家伙,”他说,“在他面前,我一步步放弃了自己的名誉、声望、平静、安宁、房子和家庭。”

“我为你保住了名誉和声望,保住了平静和安宁,保住了房子和家庭。”乌利亚连忙让步道,因为企图受挫,语气中带着一丝愠怒,“别犯傻了,威克菲尔德先生。如果我这一步迈得太大,令你措手不及,我可以退回来呀,对吧?反正也没有伤到任何人。”

“我在每个人身上寻找各自的单纯动机。”威克菲尔德先生说,“我用利益的动机把他同我绑在一起,本来很满意,但你看看他是个什么人—噢,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你最好让他闭嘴,科波菲尔,要是做得到的话。”乌利亚用长长的食指指着我嚷道,“他马上就要胡说八道了—你要当心!过后他就会后悔说了这话,你也要后悔听了这话!”

“我什么都要说!”威克菲尔德先生绝望地喊道,“既然我已经对你言听计从,为什么就不能对其他人俯首帖耳?”

“你要当心!我告诉你!”乌利亚继续警告我道,“要是你不让他闭嘴,那你就算不上他的朋友!你问我为什么你不能对其他人俯首帖耳吗?威克菲尔德先生,因为你有个女儿呀。其中的利害,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吗?不要无事生非—谁想自找麻烦?反正我不会。你看不出我要多卑贱就有多卑贱吗?听着,要是我的步子迈得太大,我很抱歉。你还要我怎么样呢,先生?”

“噢,特罗特伍德,特罗特伍德!”威克菲尔德先生绞着手指叫喊道,“自从你我在这座屋子里初次见面之后,我堕落到何等地步啊!我那时候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但后来我走的那条路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呀!软弱和放纵把我毁了。放纵自己回忆过往的幸福,放纵自己忘却当下的忧愁。我对孩子母亲的自然哀悼成了一种病,对孩子的自然疼爱也成了一种病。我接触过的所有东西都被我感染了。我给我深爱的人带来了痛苦,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以为我可以真心去爱世上的某个人,而不爱其他人;我以为我可以真心哀悼离世的某个人,而不去理会其他哀悼者的悲伤。于是,我的人生教训都被扭曲了。我折磨着我那颗病态、怯懦的心,那颗心也折磨着我。我的悲伤是可耻的,我的疼爱是可耻的,我痛苦地逃避这二者的阴暗面也是可耻的。噢,看看我堕落到何等地步!恨我吧!躲开我吧!”

他跌坐进椅子里,无力地呜咽起来。他刚才迸发的**渐渐消退。乌利亚从角落里走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犯糊涂的时候干了些什么。”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好像要阻止我责备他似的伸出双手,“他最清楚,”“他”指的是乌利亚·希普,“因为他总在我身边悄悄地灌输坏点子。你知道,他是拴在我颈项上的磨石[3]。你看见他在我家是什么德行,就知道他在我的事务所是什么做派了。你刚才也听到他说的话了。我还用多说吗?”

“你本来就用不着说这么多,连一半都不用说,甚至什么话都不用说。”乌利亚半挑衅半讨好地说,“要不是多喝了几杯,你也不会说这些话。明天你就会后悔的,先生。即便我多说了几句,说漏了嘴,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并没有坚持呀!”

门开了,阿格尼丝不声不响地走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搂住父亲的脖子,沉稳地说:“爸爸,你不舒服。跟我走吧!”他好像蒙受了奇耻大辱,把头靠在她肩上,跟她出去了。她与我目光交错的一刹那,我已看出她对刚才发生的事知道了多少。

“我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但这也没什么。我们明天就会和好的。这也是为他好嘛。我这个卑贱的人,总是在操心怎么为他好。”

我没理他,径直上楼,来到那个安静的房间。阿格尼丝从前常常来这里,坐在我身边,陪我读书。直到深夜,都没有人接近我。我拿起一本书,努力读下去。我听见钟敲十二下,依然在读,却不知读的是什么,这时阿格尼丝碰了我一下。

“你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了,特罗特伍德!我们现在就说再见吧!”

她哭过,但那时她的脸庞是多么平静、多么美丽呀!

“愿老天保佑你!”她朝我伸出手道。

“最亲爱的阿格尼丝!”我回应道,“我知道,你要我别提今晚的事—但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只有相信上帝了!”她答道。

“我—我这个一有倒霉的烦心事就跑来找你的人,就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吗?”

“你带着烦心事来找我,我就觉得自己的事没那么烦心了。”她答道,“亲爱的特罗特伍德,你确实没什么能为我做的。”

“亲爱的阿格尼丝,”我说,“你拥有那么多高贵品质,比如心地善良、意志坚定,而这些都是我缺乏的。我这样的人如果怀疑你、指挥你,那真是太狂妄了。不过,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感激你。你永远不会为了错误的孝道而牺牲自己吧?阿格尼丝。”

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前所未有地激动,把手从我手中缩回去,后退了一步。

“说你没有那样的想法,亲爱的阿格尼丝!比亲妹妹还要亲的阿格尼丝!想想你的心、你的爱都是怎样的无价之宝呀!”

噢!过了很久很久,我又看见那张脸庞出现在我的面前,依然同这一瞬间一样,带着不惊奇、不责难,也不懊悔的表情。噢,过了很久很久,我又看见那样的表情,像现在这样渐渐变为甜美的微笑。她就带着这微笑告诉我,她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担忧—我也不必为她担忧—然后以哥哥称呼我,与我道别,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在旅店门前上了驿车。快启程的时候,天刚破晓。我正坐在车厢里思念阿格尼丝,一个人挣扎着爬上了车身侧面。在昼夜未分的朦胧天光中,我认出来者是乌利亚。

“科波菲尔!”他抓着车顶的铁栏杆,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道,“我相信,你在出发前听见我和威克菲尔德先生已经尽弃前嫌,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去过他的房间,我们已经完全和好了。哎呀,你知道,我虽然卑贱,但对他非常有用。只要他没喝醉,就明白其中的利害!说到底,他是个随和的人啊,科波菲尔少爷!”

我只得说,我很高兴他对威克菲尔德先生道了歉。

“噢,我当然要道歉!”乌利亚说,“你知道,对一个卑贱的人来说,道歉又算得了什么呢?简单得很!对啦!我想,”他扭了下身子,“你摘过没长熟的梨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想我摘过。”我答道。

“我昨晚就摘了一颗没长熟的梨,”乌利亚说,“但梨早晚都要熟的!只要好好照看就行。我可以等!”

他一再跟我道别,祝我平安,直到车夫上了车,他才下去。他好像在吃什么东西,抵挡早晨的寒气。但看他咂嘴的样子,仿佛那颗梨子已经成熟,而他正对其垂涎欲滴。

[1] 乌利亚的昵称。

[2] 17世纪英国臭名昭著的刽子手,后来这个名字又用来代指死神或魔鬼。

[3] 出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7章第2节:就是把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丢在海里,还强如他把这小子里的一个绊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