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让自己学会记录议会辩论的决心冷却下去。这是我趁热打铁、立刻着手从事的工作之一,也是我以坚忍不拔的精神不断精进的本领之一。那孜孜以求的劲头,到现在我都很佩服。我买了一本讲授那门高贵而神秘的技艺的公认教材(花了我十先令六便士),一头栽进错综复杂的知识大海中,没过几个礼拜就晕头转向、几近癫狂了。点的位置千变万化,在某个位置是一种意思,在另一个位置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意思;圆圈也变化莫测,令人匪夷所思;状如苍蝇腿的符号会带来不可思议的结果;一道错放位置的曲线会造成重大的影响。所有这些,不仅在我醒着的时候令我不堪其扰,连我睡着了也会不请自来。我像瞎子一样胡**索,好不容易渡过重重难关,掌握了同埃及神庙里的象形文字一样神秘复杂的字母表,结果又遇到了名为“随意符”的一串新恐怖符号。我从没见过如此蛮横无理的符号系统。比如,它强行规定,一种像刚结出的蛛网的符号表示“期望”,而一种像钢笔画出的冲天火箭的符号表示“不利”。记住这些讨厌的东西之后,我发现它们把别的东西都挤出了脑子。于是我从头来过,结果又把它们搞忘了;等我重新拣起它们,又把其他零七碎八的知识统统丢掉了。总而言之,我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如果没有朵拉,我真的可能心力交瘁。如果我是暴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小舟,那朵拉就是我的支索和铁锚。速记教材中的一笔一画,都是困难之林里扭曲多节的橡树。我将它们一一砍倒,干劲儿十足。仅仅过了三四个月,我就打算拿律师公会的一位一流演说家做试验。但那位先生没等我开始就径直走开,留下我痴痴地握着笔,在纸上中风似的乱晃。那样的场景,我怎能忘掉!
这样显然不行。我太好高骛远,这样下去注定行不通。于是,我去请教特拉德尔斯,他提议按照一定的速度给我口述演说,有时还得停一下,照顾我的短处。我接受了他的提议,非常感激他的友爱帮助。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我从博士家回来以后,我们都在白金汉街召开一次私人议会。
要是别处也能开这样的议会,我倒想去瞧瞧呢!姨婆和迪克先生代表执政党或反对党(视情况而定),特拉德尔斯则借助一本恩菲尔德[1]的《演说家》,或者一本议会演说集,声如雷霆地猛烈抨击他们,令人闻之不禁胆寒。他站在桌边,左手食指按着书页,右臂在头上挥舞,交替扮演皮特先生、福克斯先生、谢里登先生、伯克先生、卡斯尔雷勋爵、西德茅斯子爵或坎宁先生。他越说越慷慨激昂,最后竟用最尖刻的言辞抨击姨婆和迪克先生挥金如土、贪污腐败。我则坐在稍远的地方,笔记本放在膝上,拼尽全力记录他的话。在前后矛盾、鲁莽轻率方面,就算与真正的政客相比,特拉德尔斯也毫不逊色。一个礼拜内,他摇唇鼓舌地赞成了形形色色的政策,旗帜鲜明地捍卫了五花八门的主张。姨婆看上去酷似一位铁石心肠的财政大臣,只在需要她发声的时候,才偶尔插两句诸如“同意”、“反对”或“噢”之类的话。听到这一信号,迪克先生(他完全像个乡村绅士)就会跟着大喊大叫。但迪克先生在议员生涯中受到那么多指责,要对那么可怕的后果负责,他有时会觉得惴惴不安。我相信,他真的开始担心自己确实在干什么蓄意颠覆英国宪法、毁灭国家的事。
这种辩论,我们常常进行到时钟指针指向午夜零点、蜡烛即将燃尽的时候。得益于如此多的高强度练习,我渐渐跟得上特拉德尔斯的速度了。要是还能知道我记下的那些符号意味着什么,我就要得意地庆功了。可是,等我做完记录,回过头来一看,自己好像只是抄下了堆积如山的茶叶箱上的中国汉字,或者药店里红红绿绿的大瓶子上的金色神秘符号!
但是,除了回头重来,我别无选择。尽管十分艰难,我还是怀着沉重的心情从头来过,勤勤恳恳、有条不紊、像蜗牛一样艰难而缓慢地爬过同一段令人厌倦的地面。我不时停下来,从各方面仔细检查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小点儿。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那些难以捉摸的字符,我都会竭尽全力去辨识。我总是准时到律师公会,也准时到博士家。我真的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工作起来就同拉货的马一样卖力。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律师公会,只见斯彭洛先生站在门口,面色极其阴沉,正在自言自语。因为他总是叫头疼—他天生脖子短,而且我坚信他的衣领浆洗得太硬—我一开始还以为他的头疼病又犯了,不由得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消除了我的不安。
我向他道“早安”,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和蔼地回应我,而是用一种疏远的、礼节性的态度看着我,冷冷地要我陪他去一家咖啡馆。当时,那家咖啡馆有一道门通往律师公会,就位于圣保罗大教堂墓地的小拱门里。我跟着他,感觉很不自在,浑身燥热难当,忧虑的种子似乎正在心中萌芽。因为路窄,我请他走在前面一点。我看见他傲慢地昂着脑袋,神情特别叫人绝望。我暗自担心,他肯定发现我和亲爱的朵拉之间的事了。
就算去咖啡馆的路上我没有猜出这一点,当我跟他走进楼上一个房间,看见默德斯通小姐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默德斯通小姐背靠餐具柜坐着,餐具柜里有几只倒扣着装柠檬的玻璃酒杯,还有两个模样古怪的盒子,布满棱角和凹槽,用来放刀叉。这种盒子如今已经淘汰了,真乃人类之大幸。
默德斯通小姐僵硬地坐在那里,朝我伸出冰冷的手指,握了一下。斯彭洛先生关上门,指了把椅子叫我坐下,自己则站立在壁炉前的地毯上。
“默德斯通小姐,”斯彭洛先生说,“麻烦你把手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给科波菲尔先生看看吧。”
我相信,那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带钢扣、关起来像怪兽合上大口的手提包。默德斯通小姐紧闭双唇,就像啪嗒一声合上的手提包。听到吩咐,她打开包—同时嘴也稍稍张开一点儿—拿出我给朵拉写的最后一封信,信里全是饱含深情的表白。
“我想这是你的笔迹吧,科波菲尔先生?”斯彭洛先生说。
“不错,先生!”我说,感觉自己脸上滚烫,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斯彭洛先生说,这时默德斯通小姐从手提包里掏出用最可爱的蓝丝带扎好的一捆信,“这些信也是你写的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从她手中接过信,心中凄凉极了。我瞥了眼,信件开头写着“我永远最亲爱的朵拉”“我最爱的天使”“我那永远有福的人儿”之类的称谓,我羞得满脸通红,赶紧低下头。
“不必了,谢谢你!”我机械地把信退给斯彭洛先生,他冷冷地说,“我不会夺走你的这些信。默德斯通小姐,请继续说下去!”
那个一副温顺模样的家伙,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地毯,然后虚情假意地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我必须承认,我早就怀疑斯彭洛小姐同大卫·科波菲尔的关系了。斯彭洛小姐和大卫·科波菲尔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们。那次见面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好。人心已经堕落如此—”
“小姐,”斯彭洛先生打断她的话,“麻烦你只陈述事实。”
默德斯通小姐垂下视线,摇了摇头,好像在抗议斯彭洛先生不该不得体地插话,接着她皱起眉头,摆出架子,继续道:
“既然要我只陈述事实,那我就尽量有一说一好了。也许这才是应有的做法吧。我已经说过,先生,我早就怀疑斯彭洛小姐和大卫·科波菲尔的关系了。我常常想找到证实这种怀疑的确凿证据,可一无所获。我因此忍耐着,没有向斯彭洛小姐的父亲提起,”她神情严峻地看着他,“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事情上,即便凭良心履行了义务,往往也得不到认可。”
斯彭洛先生被默德斯通小姐那男子汉式的严厉态度吓住了,于是安抚似的轻轻摆摆手,求她不要这么疾言厉色。
“因为舍弟结婚,我离开了诺伍德一阵子,等我回来的时候,”默德斯通小姐用一种轻蔑的语气继续道,“斯彭洛小姐也从她的朋友米尔斯小姐那里回来了,我觉得斯彭洛小姐的举止比以前更加可疑。于是,我密切观察了斯彭洛小姐。”
我可爱善良的小朵拉,对这条毒龙的目光毫无觉察。
“不过,”默德斯通小姐继续道,“直到昨晚我才找到证据。在我看来,斯彭洛小姐从她朋友米尔斯小姐那里收到的信太多了,但她跟米尔斯小姐交朋友,她父亲是完全同意的啊,”这对斯彭洛先生又是沉重一击,“我不该横加干涉。如果不允许我说这是人心的自然堕落,那至少可以—应该—允许我指出,您信错了人。”
斯彭洛先生带着歉意喃喃表示同意。
“昨晚吃过茶点,”默德斯通小姐继续道,“我看见那条小狗在客厅里又是跳又是滚,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呜呜乱叫。我就对斯彭洛小姐说:‘朵拉,狗嘴里叼的是什么?是一张纸呀。’斯彭洛小姐立刻双手抓住连衣裙,突然惊叫一声,朝小狗跑去。我把她拦住,对她说:‘朵拉,亲爱的,让我来吧。’”
噢,吉卜,你这条可怜的西班牙小猎狗,原来是你闯的祸呀!
“斯彭洛小姐想要贿赂我,”默德斯通小姐说,“她又吻我,又给我针线盒,又送我小珠宝—这些,我当然都未予以理会。见我走过来,那条小狗就钻到沙发底下去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用火钳把它赶出来。就算被赶出来了,它也还是咬着那封信。我冒着下一刻就被咬的风险,奋力去抢那封信,可它就是紧咬着不松口,结果我连信带狗一起提到了半空,总算把信弄到了手。我仔细看完,反复质问斯彭洛小姐,断定她手里还有许多这样的信。最后,她交出了大卫·科波菲尔现在手里拿着的那捆信。”
说到这里,默德斯通小姐停下来,啪嗒一声合上手提包,同时也闭上嘴,看上去一副宁折不屈的样子。
“默德斯通小姐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斯彭洛先生转过身来对我道,“请问,科波菲尔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我心爱的美丽小宝贝整夜啜泣;她孤独惊惧,悲惨极了;她可怜巴巴地哀求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原谅她;她主动亲吻那个女人,献上针线盒与小首饰,那女人却不为所动;她悲痛欲绝,而这完全是为了我—这些画面让我刚刚振作的自尊心丧失殆尽。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掩饰,但我恐怕还是有一两分钟都在浑身哆嗦。
“我只能说,先生,”我答道,“这全是我的错。朵拉—”
“请称呼她斯彭洛小姐。”朵拉的父亲威严地说。
“—是受了我的引诱,听了我的劝说,”我把那个冷淡的称呼咽了下去,继续道,“才同意保守秘密的。我对此深感后悔。”
“这大部分都是你的错,先生。”斯彭洛先生一边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一边说。因为领巾和脊椎太过僵硬,他无法点头,只得用晃动整个身子来加强语气。“你偷偷干了一件很不体面的事,科波菲尔先生。我请一位绅士到我家做客,无论他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抑或九十岁,我都是因为信任他才请他的。如果他滥用我的信任,那就是干了可耻的勾当,科波菲尔先生。”
“我向你保证,先生,我也觉得这不光彩。”我回应道,“但我之前从没这样想过。说实话,我之前从没有这样想过,真的,斯彭洛先生。我爱斯彭洛小姐,爱得—”
“呸!胡说八道!”斯彭洛先生面红耳赤地说,“请不要当着我的面说你爱我的女儿,科波菲尔先生!”
“如果我不爱她,我还能替我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我低声下气地说。
“如果你爱她,你就能替你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斯彭洛先生说,突然在炉前地毯上停下来,“你考虑过你的年龄,考虑过我女儿的年龄吗?科波菲尔先生。你考虑过你的行为会破坏我们父女之间应有的信任吗?你考虑过我女儿的身份、我为她的将来制订的计划、我要在遗嘱里留给她的财产吗?你考虑过任何问题吗?科波菲尔先生。”
“恐怕考虑得非常少,先生,”我毕恭毕敬、满怀愧疚地对他说,“不过,请相信我,我考虑过自己的社会地位。我向您解释我的家庭境况时,我们已经订婚了—”
“拜托—”斯彭洛先生说,一只手用力往另一只手上一拍,我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潘趣—尽管处在绝望之中,我还是无法不注意到这一点。“不要跟我谈什么订婚的事,科波菲尔先生!”
那位在别的事情上无动于衷的默德斯通小姐,这时竟然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向您解释我家境有变时,先生,”我又开口道,用另一种表达方式代替了他万难接受的那个词,“那件瞒着您的事已经发生了。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斯彭洛小姐做出那样的事。自从我的家境改变之后,我就铆足了劲儿,全力以赴去改善我的家境。我敢保证,我早晚都能让我家东山再起的。您能不能给我时间—不论多长都行?我们两个都还这么年轻,先生—”
“你这话说的倒是不错,”斯彭洛先生打断了我,紧皱着眉,不住地摇头,“你们两个都很年轻,所以这是瞎胡闹。别再胡闹下去了。把这些信拿回去,扔进火里好了。把斯彭洛小姐给你的信交给我,我也要把它们扔进火里。你知道,以后咱们只能在律师公会里打交道。至于过去的事,咱们得同意永不再提。就这样吧,科波菲尔先生,你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做才合理。”
不行。我不同意这样做。我很抱歉,但除了道理,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考虑。爱情就比世上其他所有东西更重要,而我爱朵拉爱得死心塌地,朵拉也爱我—我没有真的这样对斯彭洛先生说,我尽量表达得委婉一点儿,但我还是暗示了这个意思,而且态度十分坚决。我认为我没有让自己显得多么荒唐,但我知道我很坚决。
“既然这样,科波菲尔先生,”斯彭洛先生说,“我就只好试试我女儿听不听话了。”
默德斯通小姐发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声音—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既不是叹息,也不是呻吟,但又两者都像。她用这声音表达她的意见,认为斯彭洛先生应该一开始就这样做。
“我必须试试看,”得到默德斯通小姐的支持,斯彭洛先生愈发坚定了,“我的女儿听不听话。你拒绝拿走这些信吗?科波菲尔先生。”因为我把信放到了桌子上。
是的。我告诉他,我希望他不要误会,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从默德斯通小姐手里拿回这些信。
“也不能从我的手里拿回去吗?”斯彭洛先生说。
不,我毕恭毕敬地回答,也不能从他手里拿回那些信。
“好吧!”斯彭洛先生说。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我犹豫不决,不知该走该留。最后,我悄悄朝门口走去,打算说一声,考虑到他的感受,我最好还是告辞了。这时,他把手尽量插进外套口袋的最深处,用一种大体上应该称为绝对虔诚的态度说:“我也算家有薄财,而我女儿是我最亲最爱的人,这一点你也许知道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连忙回答说,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犯了不顾一切去爱朵拉的错误,就认为我贪图他的钱财。
“我不是这个意思。”斯彭洛先生说,“如果你贪图钱财,科波菲尔先生,那对你自己,对我们所有的人,反倒更好—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更谨慎,不由着你们年轻人的性子胡闹,那就更好了。我只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说,你大概知道,我有些财产是留给我孩子的吧?”
我当然知道。
“你每天在律师公会这里都看到了,”斯彭洛先生说,“人们在安排遗嘱的时候,会发生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疏忽大意的情况—在这方面,人类反复无常的天性或许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了—有了这些经验,你不可能没想过我也立好了遗嘱吧?”
我点头承认自己想过。
“我不允许,”斯彭洛先生说,显然比刚才更虔诚,一面用脚尖和脚跟交替支撑自己,一面慢慢摇晃脑袋,“我为我孩子的将来所做的妥善安排,受到现在这种年轻人的愚蠢行为的影响。这是彻头彻尾的荒唐事,彻头彻尾的瞎胡闹。过不了多久,这件事就将烟消云散、无足轻重。不过,如果你们不彻底放弃这种愚蠢的行为,我也许—我也许会按捺不住焦虑,对她采取保护措施,以免她一时糊涂,犯下与你结婚的错误,从而承受相应的后果。嗯,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逼我去打开人生之书已经合上的那一页,哪怕只是打开一刻钟;也不要逼我去打乱早就做好的重大安排,哪怕只是打乱一刻钟。”
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如夕阳西下般静谧从容,我不禁深受感动。他那样泰然自若,听天由命—显然把身后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有条有理—他只要想到这一切就会动情。我真觉得,我看见他因为内心深处的感动而泪光闪闪。
但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背弃朵拉,也不能背弃我自己的心。他告诉我,最好用一个礼拜考虑他说的话,那我怎能说我不愿花一个礼拜呢?然而,我又怎能不懂得,无论考虑多少个礼拜,我对朵拉的爱情都不会改变分毫呢?
“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跟特罗特伍德小姐谈一谈,或者跟任何深谙世事的人谈一谈。”斯彭洛先生用双手整理着领巾说,“用一个礼拜好好考虑一下,科波菲尔先生。”
我答应了,然后尽量表现出沮丧绝望而又坚贞不屈的样子,走出那个房间。默德斯通小姐的浓眉送我走到门口—我说她的眉毛送我,而不说她目送我,是因为她脸上的眉毛比眼睛重要得多—过去,在布兰德斯通的客厅里,差不多也是早上这个时候,她就是这个模样,同现在别无二致。我仿佛觉得,我又做不出功课,那本可怕的识字课本又沉沉地压在我心头—在我的儿时想象中,书上的椭圆形木刻插图就像是眼镜上取下的镜片。
我回到事务所,用手捂住脸,不看老提菲和其余的人,坐在我的专属角落的办公桌前,思考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我在心里痛苦地咒骂吉卜,为朵拉肝肠寸断。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拿起帽子,发了疯似的跑到诺伍德去。想到他们怎样恐吓她,把她吓哭,而我又不在那儿安慰她,我感到痛不欲生,不由得立刻给斯彭洛先生写了一封不计后果的信,哀求他不要把我可怕命运的恶果强加在朵拉头上。我恳求他呵护她的温柔天性—不要摧残这朵娇嫩的花儿—我还记得,我在信中的口气,并没有把他当作朵拉的父亲,而是当作吃人的巨妖和温特利之龙[2]。我把信封好,在他回来以前放到他的桌子上。他进屋之后,我从虚掩的门中看到他拿起那封信读起来。
整个上午,他都没说什么。不过,下午他离开事务所以前,把我叫进去,对我说,我完全不必为他女儿的幸福担心。他说,他已经明确告诉她,这完全是胡闹,此外就没对她多说什么了。他认为,他是一个很娇惯孩子的父亲(事实的确如此),我完全不用再挂念她的事。
“如果你冥顽不灵,或者一意孤行,科波菲尔先生,”他说,“我也许不得不把我女儿再送到国外住一阵子。但我认为你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我希望过几天你就会释然,不再钻牛角尖,不再那样做了。至于默德斯通小姐,”因为我在信中提到了她,“那位女士警惕性很高,我敬佩她,也很感激她。不过,我已经严厉要求她,不准再碰这个话题。科波菲尔先生,我只是希望大家忘掉这件事。而你要做的,科波菲尔先生,也只是忘掉这件事。”
只是忘掉!在写给米尔斯小姐的短笺里,我悲痛地引用了斯彭洛先生的这个说法。我用阴郁的讽刺口吻写道,我要做的,只是把朵拉忘掉。只是这个,谈何容易!我求米尔斯小姐当晚见我一面。如果得不到米尔斯先生的批准和同意,我求她,即使在放着衣物压干机的屋后厨房偷偷见一面也好。我告诉她,我理智的王位已经岌岌可危,只有她,米尔斯小姐,才能使其不被废黜。我在信末的署名是“你心烦意乱的朋友”。在将信交给脚夫之前,我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禁觉得行文有些像米考伯先生的风格。
不过,我还是把信发了出去。晚上,我前往米尔斯小姐住的那条街,在那里转来转去,直到米尔斯小姐的女仆偷偷带我进去,穿过地下室前的空地,进入屋后厨房。后来我有理由相信,米尔斯小姐大可以让女仆领我通过前门,上楼进入客厅。她之所以没那样做,只是因为她喜欢浪漫和神秘罢了。
在屋后厨房,我止不住地胡言乱语。我想我就是去那里出丑的,我敢说我也的确出尽了丑。米尔斯小姐刚刚收到朵拉匆匆写好的短笺,说一切都被发现了,还说:“噢,请快来我这里,朱莉娅,快,快!”但是,米尔斯小姐不相信那家的主人会让她进门,所以就没去。于是,我们两个都被困在了黑暗的撒哈拉沙漠里。
米尔斯小姐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而且喜欢一股脑儿全都倒出来。我不禁觉得,她虽然也和我一起落泪,却从我们的痛苦中得到了极大的享受。我可以说,她通过抚慰我们的痛苦,来最大限度地获取乐趣。她说,现在朵拉和我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只有爱情的长虹才能跨越其上。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爱情必然会经历磨难,过去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这不打紧,米尔斯小姐说。被蛛网束缚的心终究会挣脱而出,那时爱情就报仇雪恨了。
这算不上多大的安慰,但米尔斯小姐不肯鼓励不切实际的希望。她大大加深了我先前的苦恼。我觉得(而且以最深的感激之情告诉她),她真够朋友。我们决定,第二天早上她首先就要去看望朵拉,用眼神也好,用言辞也罢,总之要想方设法使她明白我的深情与痛苦。我们分别的时候悲痛不已,但我认为米尔斯小姐完全乐在其中。
我回到家,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诉了姨婆。尽管她能说的都说了,我还是满心绝望地上床,第二天满心绝望地起床,满心绝望地出门。那是个礼拜六的早晨,我径直朝律师公会走去。
来到能看见事务所大门的时候,我发现几个脚夫站在门外交头接耳,还有六七个闲人朝窗户里张望,而窗户是关上的。我不由得心头一惊,连忙加快脚步,挤过人群,一面为他们的表情感到纳闷,一面匆匆走了进去。
办事员都在,却没人做事。老提菲坐在别人的凳子上,帽子也没挂起来。我猜这对他来说还是生平头一遭。
“这真是可怕的灾难啊,科波菲尔先生。”我进屋的时候,他说。
“怎么了?”我惊呼道,“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吗?”提菲喊道,其他人也都高喊起来,围到我身边。
“不知道!”我说,逐个打量众人的脸。
“斯彭洛先生。”提菲说。
“他怎么了?”
“死了!”
我顿觉事务所旋转起来,而不是我,这时一个办事员扶住了我。他们把我扶到一把椅子上,解开我的领巾,给我喂了些水。我不知道这中间经过了多久。
“死了?”我说。
“他昨天在城里吃过晚饭,就自己驾车回去。”提菲说,“他叫车夫坐驿车回家了。你知道,他有时候会这样做—”
“后来呢?”
“马车到了家,可他不在车上。马在马厩门口站住了,仆人提着灯笼出去一看,车上一个人都没有。”
“是马脱缰跑了?”
“马身上并不热,”提菲戴上眼镜说,“照我看,并不比通常速度跑下来热。缰绳断了,在地上拖了一路。全家上下立刻都惊动了,有三个人沿着大路去找,在一英里外找到了他。”
“不止一英里,提菲先生。”一名年轻的办事员插嘴道。
“是吗?我想你说得对,”提菲道,“不止一英里—就在靠近教堂的地方—脸朝下趴着,身子一半在路边,一半在人行道上。究竟是一下子发病从车上栽下去的,还是觉得要发病,就先从车上下来的—抑或是在车上就死了,反正找到他的时候肯定已经不省人事了—谁也说不清。即便他当时还有口气,那肯定也说不出话了。大家尽快请来了大夫,结果无济于事。”
我无法形容听到这一晴天霹雳后的心情。这件事发生得如此突然,而且发生在一个方方面面都与我意见相左的人身上,这令人惊愕不已。他不久前还在这个房间,他的桌椅都似乎还在等他,他昨天的手迹也像鬼魂一样,但现在屋子里已经空空****,这又令人毛骨悚然。你无法将他同这里分开,看见门开就觉得他似乎要进来,却又说不清为什么。事务所里弥漫着寂静而慵懒的氛围,大家津津有味、不知餍足地谈论这件事;外面的人则从早到晚进进出出,兴致勃勃地大谈特谈这个话题。以上种种,任何人都能理解。在我内心深处,居然会对死神暗生忌妒。我觉得,死神的强大力量会把我从朵拉心中硬生生地挤开。我怀着一种不可描述的不情不愿的心情忌妒着朵拉的悲哀。想到朵拉对别人哭泣,受别人安慰,我就六神无主。在那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我有一种贪婪的欲望,想把别人全都赶走,只留我自己在她身边,成为她唯一的依靠。以上种种,则是我无法形容的。
心烦意乱当中—我希望这种心情不单我有,别人也有—那天晚上我去了诺伍德,在斯彭洛先生家门口打听情况,从一个仆人口中得知米尔斯小姐也在那里。于是,我给米尔斯小姐写了封信,请姨婆在信封上写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我在信中以最真挚的感情哀悼斯彭洛先生英年早逝,写到这里时不禁潸然泪下。如果朵拉还听得进去,我恳求米尔斯小姐告诉朵拉,斯彭洛先生跟我谈过话,态度极其和蔼体贴;谈到她的时候,斯彭洛先生口气柔和,没说过一句责备她的话。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为的是让米尔斯小姐在朵拉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但我努力让自己相信,我那样做是为了追忆她父亲,无可厚非。也许我真的相信了。
姨婆第二天就收到一封回信,只有短短几行字。信封上写着姨婆的名字,里面的信却是写给我的。信上说,朵拉悲痛欲绝,当米尔斯小姐问她要不要在信里附上对我的问候时,她只是哭着说:“噢,亲爱的爸爸啊!噢,可怜的爸爸啊!”她之前就一直在这样哭喊。但她并没有不同意问候我。我便抓住这点尽量安慰自己。
自从斯彭洛先生出事后,乔金斯先生就一直待在诺伍德,过了几天才回事务所。他和提菲关门密谈了一会儿,然后提菲从门口探出头,招呼我进去。
“噢!”乔金斯先生说,“科波菲尔先生,提菲先生和我打算搜查死者的书桌、抽屉和别的放东西的地方,封存他的私人文件,同时寻找遗嘱。别的地方都没有遗嘱的踪影。你要是愿意的话,不妨来帮帮我们。”
我本来就心急火燎地想了解我的朵拉将面临怎样的安排—比如谁是她的监护人之类的—现在正是送上门的机会,于是我们立刻动手寻找。乔金斯先生把上锁的桌子和抽屉都打开,我们把文件统统拿出来,事务所的文件放一边,私人文件(并不太多)放另一边。我们神情十分严肃,偶尔碰到零散的印章、铅笔盒、戒指之类与斯彭洛先生个人有关的小物件,我们都会压低声音说话。
我们已经封好几包文件,仍在飞扬的灰尘中默默搜寻。这时,乔金斯先生说起了他的已故合伙人,用的正是他的已故合伙人说他的话:“要让斯彭洛先生不按成规办事是非常困难的。你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哪!我倾向于认为,他没有立遗嘱。”
“噢,我知道他立了!”我说。
他们都停下来看着我。
“就在我最后见到他的那一天,”我说,“他告诉我,他立下了遗嘱,后事早就安排好了。”
乔金斯先生和老提菲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看起来不乐观啊!”提菲说。
“很不乐观。”乔金斯先生说。
“你们当然不是在怀疑—”我开口道。
“我的好科波菲尔先生!”提菲把手放到我肩上,闭起双眼,摇晃着脑袋说,“要是你在律师公会里跟我待得一样久就会明白,人在立遗嘱这个问题上是最反复无常的了,根本不值得信任。”
“哎呀,天哪,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我固执地回应道。
“我得说,这几乎就是定论了。”提菲道,“我的意见是—他没有立遗嘱。”
在我看来,这真是不可思议,但结果确实没找到遗嘱。根据他的文件提供的证据,他根本没想过立遗嘱,因为没有任何暗示、草稿或者备忘便条之类的东西显示他有立遗嘱的意图。同样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处理的业务简直乱得一团糟。我听说,要弄清他欠了多少债,还了多少钱,有多少遗产,是极其困难的。大家都认为,多年以来,他自己多半也弄不清这些问题。后来渐渐发现,律师公会当时处处都讲究排场体面,为了在这些方面不落人后,他不仅花光了本来不太高的职业收入,还不得不用自己的私人财产来填补亏空。就算这笔财产曾经很多(这是非常可疑的),经过这番折腾,也所剩无几了。诺伍德那边的家具也卖了,房子也租出去了。提菲告诉我,还清死者应还的债务,再扣除他应该承担的事务所收不回来的那部分坏账和呆账,他剩下的财产连一千镑都不到。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提菲丝毫没想到我多么关心这些情况。
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斯彭洛先生已经过世了大约六个礼拜。在这段时间,我受尽折磨。米尔斯小姐报告的消息依然是,只要她对我肝肠寸断的小朵拉提起我来,朵拉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喊:“噢,可怜的爸爸!可怜的爸爸!”听到这话,我真想自我了结算了。米尔斯小姐还告诉我,朵拉除了两个姑妈就举目无亲了。那两个姑妈是斯彭洛先生的姐姐,都没有嫁人,住在普特尼,多年来很少同弟弟通信。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吵过架(米尔斯小姐这样告诉我),而是因为,在朵拉受洗礼那天,她们本以为自己有权获邀用晚餐,结果斯彭洛先生只是请她们吃了顿茶点,于是她们致信表达了意见,说“为各方的幸福着想”,今后还是不相往来为好。从那以后,他们姐弟就分道扬镳、各过各的了。
这两位隐居的女士现在现身了,提议带朵拉去普特尼住。朵拉紧抓住她们两个,哭喊道:“噢,好的,姑妈!请带着朱莉娅·米尔斯和我,还有吉卜去普特尼吧!”于是,葬礼后结束不久,她们就一块儿去普特尼了。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时间频频造访普特尼的,反正我想尽了办法,常常到那一带转悠。为了更严格地履行朋友的职责,米尔斯小姐开始记日记。她有时候会到普特尼的公地[3]上找我,把日记念给我听,若是没有时间见我,就把日记借给我看。每一篇日记,我都视若珍宝,下面摘录若干为例:
礼拜一。亲爱的朵拉依然十分消沉,而且头痛。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毛色光滑的吉卜身上。朵拉抚摩吉卜。往事涌上心头,悲伤的闸门打开,转眼间泪如雨下。(眼泪是心灵的露珠吗?朱莉娅·米尔斯)
礼拜二。朵拉身子虚弱,精神紧张。面容苍白,但不失美丽。(这不是同月亮很像吗?朱莉娅·米尔斯。)朵拉、朱莉娅·米尔斯和吉卜一同乘车出游,吉卜朝窗外的清洁工狂吠,朵拉因此面露微笑。(人生的链条就是由这些细小的环节连缀而成!朱莉娅·米尔斯)
礼拜三。朵拉略有喜色。为她唱《晚钟》,本以为此曲适合她的心境,结果适得其反,未能抚慰她的忧伤。朵拉黯然神伤,悲痛得无法形容。后来发现她在自己房间啜泣。引用关于自己和羚羊的诗句[4],无效。又提及墓碑上“忍耐”的化身[5]。(提问:为什么在墓碑上?朱莉娅·米尔斯)
礼拜四。朵拉明显好转。晚上情况更好了。面颊重现一丝红晕。决定向她提大卫·科波菲尔的名字。散步时谨慎提及,朵拉立即不能自已。“噢,亲爱的、亲爱的朱莉娅!噢,我真是个不听话、不孝顺的孩子!”我全力抚慰,朵拉的心情总算平复。描绘了大卫·科波菲尔痛不欲生的画面。朵拉再次不能自已。“噢,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噢,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吧!”我大惊。朵拉昏厥。我向酒馆要了一杯水。(富有诗意的巧合:酒馆门柱上挂着黑白方格组成的棋盘模样的招牌,人生也如棋局一样变化无常。哎!朱莉娅·米尔斯)
礼拜五。今天出了一个意外。厨房里来了个带蓝色提包的人,自称来“修女鞋后跟”。厨师回答:“没人预约。”来人坚称有。厨师出去询问,独留此人与吉卜在厨房。厨师回来后,此人仍坚称有人预约,但最后还是走了。吉卜不见了。朵拉六神无主。报警。来人相貌特征:蒜头鼻,两腿如桥上栏杆。四处搜寻,不见吉卜。朵拉痛哭,无从安慰。又引用关于小羚羊的诗句。虽与情境相符,但毫无效果。傍晚,一个陌生男孩来访,被带到客厅。蒜头鼻,但腿不似桥上栏杆。自称知道吉卜下落,只需一镑便可奉告。反复追问也不再多说。朵拉拿出一镑。男孩带厨师来到一个小屋,见吉卜被独自绑在桌腿上。朵拉破涕为笑,围着吃夜宵的吉卜又蹦又跳。趁朵拉心情大好,鼓起勇气又上楼提到大卫·科波菲尔。朵拉再次泪如雨下,凄惨哀号:“噢,别说啦,别说啦!这个时候,除了可怜的爸爸还去想别的,那心肠就太坏啦!”—她抱起吉卜,呜咽着睡着了。(大卫·科波菲尔只能把自己托付给时光之神的宽大翅膀了吧?朱莉娅·米尔斯)
米尔斯小姐和她的日记是我在这段日子里唯一的安慰。她不久前刚见过朵拉。能看到她,能在她充满同情的日记中找到朵拉的名字,能被朵拉折磨得越来越痛苦,这是我仅有的慰藉。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住在纸牌搭建的宫殿里,如今宫殿塌了,只剩我和米尔斯小姐在断壁残垣之中。我觉得,好像有一个冷酷的巫师,在我心中那位纯洁女神的周围画了一个魔圈,只有那对能载着那么多人飞往远方的强大翅膀,才能帮我进入魔圈!
[1] 威廉·恩菲尔德(1741—1797),英国牧师,代表作为1774年出版的口才畅销书《演说家》。
[2] 一头可以吞噬一切的巨龙,见《英诗辑古》(由托马斯·珀西主教收集的民谣集,1765年出版)。
[3] 无篱笆墙的公用草地,通常在村内或村子附近。
[4] 出自《圣经·旧约·箴言》第6章第5节:要救自己,如鹿脱离猎户的手,如鸟脱离捕鸟人的手。
[5] 出自莎士比亚戏剧《第十二夜》第2幕第4场:她因相思而憔悴,疾病和忧愁折磨着她,像是墓碑上刻着的“忍耐”的化身,默坐着向悲哀微笑。(“忍耐”的化身指的是墓碑上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