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待久别重逢的老友之前,我主要是靠朵拉和咖啡过活。我被爱情折磨得形容憔悴,食欲不振。我对此还挺开心,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吃饭依旧津津有味,那就是对朵拉不忠。我经常散步锻炼,却并未取得通常的效果,因为失望的情绪抵消了清新空气的益处。鉴于这个时期我痛苦的生活经历,我怀疑饱受紧靴折磨的人无法尽情享受肉食的欢愉。我认为,只有四肢通泰,才能胃口大开。
为这次小小家宴做准备的时候,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奢侈无度。我只预备了一对比目鱼、一条小羊腿,还有一个鸽肉馅饼。我刚怯生生地提起烹制鱼和羊腿,克拉普太太就坚决反对,并以受害者的口吻高傲地说:“不行!不行,先生!请不要叫我做这种事。你非常了解我,知道我做不了那种不能让自己满意的事!”不过,我们最后还是达成了妥协:克拉普太太答应完成这项壮举,条件是此后两个礼拜我不在家里吃饭。
我在这里还要说一句,克拉普太太对我的残暴专横,令我深受其苦。我从未怕人怕得如此厉害。我事事都要跟她妥协。只要我稍一犹豫,她那神奇的怪病就要发作。那病总是潜伏在她的身体里,静待时机,一有信号,便会立即对她的重要器官发起猛攻。假如我轻轻拉了六七下铃却无人回应,便不耐烦地猛拉一通,终于将她唤出来—千万别指望这样做每次都能成功—她就会带着满脸责备的神情,气喘吁吁地坐到门边的椅子里,一只手捂着紫花布长裙的胸口,一副病势沉重的样子。我宁愿牺牲白兰地或者别的任何东西,都要将她打发走。如果我反对下午五点才整理床铺—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样安排让人很不舒服—她只要将手朝紫花布长裙上受伤的敏感地带挪动,就足以令我张口结舌、连连道歉。总而言之,我情愿去做任何不失体面的事,也不愿得罪克拉普太太:她简直就是我的命中克星。
我为这次宴会买了个二手上菜车,这样就不用再雇那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了。我对他怀有偏见,因为一个礼拜天早晨,我在斯特兰德街遇到他,他身上穿的背心很像我上次宴会后丢的那件。那个“小姑娘”倒是又雇来了,但条件是她只能把盘子端进来,然后就退到第一道门外的楼梯口。在那里,她那探头探脑的习惯就影响不到客人,而且也不可能在后退时踩到盘子了。
我准备了制作一钵潘趣酒的材料,等候米考伯先生来调制;还在梳妆台上放了一瓶薰衣草香水、两支蜡烛、一包大小不一的别针和一只针垫,供米考伯太太打扮用;为了米考伯太太方便,我还把卧室里的炉火都生起来了;同时铺上了桌布。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我就心平气和地等待见证成效。
在约定的时间,我的三位客人一齐到达。米考伯先生的衬衫领子比平时挺得更高,单片眼镜上系了一条新丝带;米考伯太太的帽子放在一个浅棕色的纸包里;特拉德尔斯一手拿着那个纸包,一手搀扶着米考伯太太。他们看了我的住处,都非常高兴。我把米考伯太太领到梳妆台前,她看见我为她准备了如此多的梳妆用品,不禁欣喜若狂,还把米考伯先生叫进来看。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这简直太奢华了。这种生活方式让我想起了我的单身时光。那时候,米考伯太太还没有被人拉到婚姻之神的祭坛前订立婚约呢。”
“他是说,我是被他拉去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打趣道,“他不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呀。”
“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忽然正色道,“我不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我十分清楚,在命运之神的神秘安排下,你成了我的伴侣。但你注定相伴一生的人,或许会在长久的挣扎之后,最终沦为复杂经济纠纷的受害者。我明白你的暗示,亲爱的。我以此为憾,但尚能忍受。”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流泪哭喊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从来没有抛弃你,也决不会抛弃你,米考伯!”
“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深情地说,“你会原谅我—我相信,我们久经患难的老朋友科波菲尔也会原谅我—原谅一颗受伤的心灵短暂的痛苦流露。我最近与一个势利小人—换言之,就是自来水公司的一个下流水龙头管理员—发生了冲突,变得十分多愁善感。我希望你们会同情,而不是谴责我的情绪爆发。”
接着,米考伯先生拥抱了米考伯太太,还使劲握了握我的手。我从这点儿零星的暗示中猜出,他们一定是因为拖欠自来水公司的水费,所以当天下午被断水了。
为了不再去想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我对米考伯先生说,我还指望着他来调制那钵潘趣酒呢,然后就把他带到放柠檬的地方。他方才的消沉顿时烟消云散,更不用说绝望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那天下午的米考伯先生一样,在柠檬皮的香气中,在滚烫的朗姆酒的芬芳中,在沸水的蒸气中,自得其乐。当他搅拌、掺兑、品尝潘趣酒的时候,他似乎不是在调酒,而是在为子孙万代创立家业一般。这时候,透过酒香四溢的薄雾,看到他的脸正对着我们闪闪发光,那感觉真是奇妙。至于米考伯太太,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那顶帽子,或许是薰衣草香水,或许是别针、炉火或者蜡烛,总之,她从我的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比刚才可爱多了。云雀也绝不会比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更快活。
我猜—我从来不敢问,只敢猜—克拉普太太在煎完比目鱼后又发病了。因为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我们的菜开始掉链子了。送上来的羊腿,里面似乎还是红通通的,外面却是灰扑扑的,上面还撒了一层沙砾般的异物,就像曾掉进那个著名炉灶的炉灰里一样。但我们无法根据肉汁的样子判断这是否属实,因为那个“小姑娘”把肉汁全都洒在了楼梯上—顺便一提,那长长一溜肉汁就一直留在楼梯上,后来才慢慢地自然消失。鸽肉馅饼倒不坏,但也是徒有其表:外面一层皮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头颅,而按照颅相学[1]的说法,外面疙疙瘩瘩,里面就乏善可陈。总而言之,这次宴会搞砸了。如果不是客人无比包容,如果不是米考伯先生提了一个明智的建议,给我解了围,我肯定会很不开心—我是说因为宴会搞砸了而不开心,而不是平时那种不开心—我平时总是为了朵拉而愁肠百结。
米考伯先生的衬衫领子比平时挺得更高,单片眼镜上系了一条新丝带;米考伯太太的帽子放在一个浅棕色的纸包里;特拉德尔斯一手拿着那个纸包,一手搀扶着米考伯太太。(第408页)
“我亲爱的朋友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即便是管理得最好的家庭,也会发生意外。而那些缺乏圣洁强大、无所不在的影响力的家庭—呃,我是说,简言之,就是那些没有品行高尚的妻子管理的家庭—则注定遭遇不测,你必须冷静沉着地加以应对。请允许我冒昧地说一句,世上几乎没有比烤肉更好吃的食物。我相信,如果那个小伙子能拿来一只烤架,我们再稍微分下工,就可以做出一顿美味来。我向你保证,这小小的不幸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弥补。”
我的食物储藏室里就有一个烤架,我每天早晨都用它来烤咸肉。眨眼工夫我们就把它拿来了,立即将米考伯先生的想法付诸实施。他所谓的分工是这样的:特拉德尔斯把羊肉切成片;米考伯先生(这种事他可以做得完美无缺)往肉上撒胡椒、芥末、盐和辣椒粉;我在米考伯先生的指导下,将肉片放到烤架上,用叉子翻转,然后取下来;米考伯太太用一个小炖锅热了点蘑菇酱汁,边加热边不停地搅拌。烤好一批羊肉,足够我们分食之后,我们就甩开腮帮子吃起来,挽起的袖子都没放下来,火上的肉片滋滋冒油,不时蹿出一团明亮的火焰。我们一会儿看看盘子里吃着的肉,一会儿又瞅瞅火上烤着的肉,忙得不亦乐乎。
这种烹饪方法相当新奇,味道又十分鲜美,而且做起来还很热闹。我们一会儿站起来照看火上的肉,一会儿又坐下来吃刚从烤架上取下来的热腾腾的香脆肉片,忙得四脚朝天,脸又烤得通红,但都觉得有趣极了。就在这诱人的喧闹和香味中,我们把那条羊腿吃得只剩下骨头。我的胃口奇迹般地恢复了。我现在写来还觉得惭愧,但我的确相信,我一时忘记了朵拉。令我满意的是,就算米考伯夫妇卖了床来举办宴会,也不可能更快活了。特拉德尔斯边吃边劳动,同时还在开怀大笑,几乎不曾停过。事实上,我们大家都跟他一样。我敢说,我从来没举办过这么成功的宴会。
我们兴高采烈,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努力将最后一批肉片做得完美无缺,好让今天的宴会圆满结束。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房间里,接着我就同利蒂默四目相对。他神色沉稳,手拿帽子站在我面前。
“出什么事了?”我不由自主地问。
“请原谅,先生,是他们让我一直进来的。我的主人不在这儿吗,先生?”
“不在。”
“您没见过他吗,先生?”
“没有。你不是从他那儿来的吗?”
“不是直接从他那儿来的,先生。”
“是他告诉你来这儿找他的吗?”
“不完全是这样,先生。不过,我想,他今天不在这儿,明天或许就在了。”
“他是从牛津过来吗?”
“先生,”他毕恭毕敬地答道,“请您落座,让我来干这个吧。”说着,他就把叉子从我毫无抵抗的手里拿过去,在烤架前俯下身子,好像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了。
我敢说,就算斯蒂尔福思本人现身,我们也不会多么慌张。但在这位体面的仆人面前,我们一下子都成了最温顺的人。米考伯先生哼起小曲,装出很自在的样子,坐回自己椅子上,但他匆匆藏起来的叉子从外套胸口露出了叉柄,就像是自己捅进去的一样。米考伯太太戴上褐色手套,露出一副优雅的倦容。特拉德尔斯不知所措地盯着桌布,用油腻的双手梳理着脏头发,弄得毛发根根倒竖。至于我,我不过是个坐在自家餐桌主位上的小娃娃,几乎不敢看一眼这位天知道从哪里跑来给我整顿家务的体面大人物。
与此同时,利蒂默从烤架上拿起羊肉,一脸严肃地给我们每人都递了一份。我们都吃了点儿,但已经胃口全无,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当我们一个个推开盘子时,他悄悄撤走了盘子,送上干酪。干酪吃完,他又撤走。然后他收拾干净桌子,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上菜车上,又给我们摆上红酒杯,主动把上菜车推进食物储藏室。这一切都做得无可挑剔,他也从不从正在做的事情上抬过一下眼皮。然而,他背对我时,他的臂肘似乎将他对我的成见表露无遗:我太年轻了。
“我还可以做什么,先生?”
我对他表示感谢,说没有了,并问他要不要吃晚饭。
“不用。谢谢您,先生。”
“斯蒂尔福思先生是不是要从牛津过来呢?”
“对不起,您说什么,先生?”
“斯蒂尔福思先生是不是要从牛津过来?”
“我认为他明天会到这里,先生。我本以为他今天就会到,先生。毫无疑问,是我想错了,先生。”
“如果你先见到他—”我说。
“请原谅,先生。我认为我不会先见到他。”
“万一你先见到他的话,”我说,“请告诉他,他今天没来,我很遗憾,因为他的一个老同学也在这里。”
“当然,先生!”他朝我和特拉德尔斯鞠了一躬,还瞥了后者一眼。
他轻手轻脚往门口走去,我孤注一掷地想要自然地说句话—在这个人面前,我从来说话都不自然—我说:“噢!利蒂默!”
“先生!”
“上次你在雅茅斯待的时间长吗?”
“不算太长,先生。”
“你看见那条船完工了吗?”
“是的,先生。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看到那条船完工。”
“我知道!”我看见他毕恭毕敬地抬眼望着我,“我想,斯蒂尔福思先生还没见过那条船吧?”
“我实在说不准,先生。我认为—但我实在说不准,先生。祝您晚安,先生。”
说完这话,他对在场的所有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便退了下去。他走后,我的客人似乎呼吸顺畅多了,我自己也如释重负。在这个人面前,我总有一种处于劣势的奇异感觉,总是觉得束手束脚,很不自在。我的良心也在我耳边低声责怪我不信任他的主人,让我好生苦恼。我心中不由得生出隐隐的不安,唯恐他发现我的秘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却总觉得这个人已经看透了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这样左思右想,又因为担心见到斯蒂尔福思本人而愧悔不已。这时米考伯先生唤醒了我,他对已经离去的利蒂默大加赞赏,称他是最体面的人物,是无可挑剔的仆人。可以说,刚才利蒂默向所有人鞠的那一躬,米考伯先生已经以无比屈尊俯就的态度全数领受了他应得的那一份。
“但是潘趣酒啊,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一面品着酒一面说,“就像时光和潮汐,不等人的。啊!现在的味道就是最棒的。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
米考伯太太说味道好极了。
“那么,如果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允许我不拘礼节,”米考伯先生说,“我就要为我的朋友和我自己早年在世上并肩奋斗的日子干上一杯。谈到我和科波菲尔的关系,我可以用我们曾经一起唱过的歌来表达:‘为了采摘美丽的延命菊,我们俩在山坡游**。’—这是比喻的说法—这歌我们唱过好多次。”米考伯先生用从前那种洪亮的声音,带着从前那种难以形容的绅士派头说道,“我不太明白延命菊为何物。但毫无疑问,只要办得到,科波菲尔和我就会经常去采。”
说到这里,米考伯先生又喝了一大口潘趣酒。于是我们都跟着喝了。特拉德尔斯显然一头雾水,不知我跟米考伯先生何时曾是在世上并肩奋斗的战友。
“呃哼!”米考伯先生清了清嗓子。喝了潘趣酒,烤着炉火,他的身子暖和起来了。“亲爱的,你再来一杯好吗?”
米考伯太太说,只能再来一点儿。但我们都不答应,于是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既然这里都是自己人,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啜着潘趣酒说,“特拉德尔斯先生也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我倒想听听你们对米考伯先生前程的看法。”米考伯太太头头是道地说,“就像我反复跟米考伯先生讲的那样,买卖谷物或许是体面的营生,但无利可图。两个礼拜才赚两先令九便士佣金,无论我们的要求有多低,这都算不上有利可图。”
我们一致表示同意。
“那么—”米考伯太太说。她头脑清醒,在米考伯先生可能步入歧途时,她能以女人的智慧引他走上正途,这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本事。“那么,我就要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谷物生意靠不住,什么生意靠得住?煤炭靠得住吗?根本靠不住。在我娘家人的建议下,我们曾经努力尝试过那一行,结果发现毫无希望。”
米考伯先生双手插进口袋,靠着椅子,斜眼看着我们,点了点头,好像在说,问题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
“既然谷物和煤炭生意都干不成,”米考伯太太愈发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科波菲尔先生,我自然就会环顾世界,问自己:米考伯先生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究竟干什么才能成功呢?我排除了所有拿佣金的生意,因为干那个有上顿没下顿。我相信,一份稳稳当当的工作才最适合米考伯先生这样气质独特的人。”
特拉德尔斯和我都由衷地表示同意,低声附和说,这一伟大的发现无疑符合米考伯先生的实际情况,而且也没有辱没他的才华。
“我不必瞒你,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早就觉得,酿酒业特别适合米考伯先生。看一看巴克利与珀金斯公司,看一看杜鲁门、汉伯里和巴克斯顿公司!凭我对米考伯先生的了解,我知道,他只有在这样广阔的基础上发展,才有可能大放光彩。而且我听说,酿酒业的利润大—得—很哟!但如果米考伯先生进不了那样的公司—他曾写信求职,即便给个低级职位也可以,但毫无回音—老是抱着这个念头不放又有什么用呢?没有。我相信,米考伯先生的风度—”
“呃哼!说真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打岔道。
“亲爱的,别说话,”米考伯太太说,将戴褐色手套的手放在他手上,“我有一种信念,米考伯先生风度翩翩,特别适合从事银行业。我私下里觉得,倘若我在银行有一笔存款,米考伯先生的翩翩风度足以代表那家银行赢得我的信任,扩大我与银行的业务联系。但是,如果各家银行都拒绝米考伯先生为其效力,或者傲慢无礼地拒绝他毛遂自荐,老是抱着这个念头不放又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至于自己开办一家银行,我知道,要是我娘家人中有人愿意把钱交到米考伯先生手里,或许银行也开得起来。可是,如果他们不愿意把钱交到米考伯先生手里—他们肯定不愿意—这念头又有何用?我还是得说,我们依然在原地踏步哩。”
我摇摇头说:“没迈一步。”特拉德尔斯也摇摇头说:“没迈一步。”
“我由此得出什么推论呢?”米考伯太太继续道,依然带着阐明道理的语气,“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不得不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显而易见,我们得活下去,我这样说错了吗?”
我回答说:“一点儿没错!”特拉德尔斯也回答说:“一点儿没错!”后来我发现自己又自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说一个人不是活就是死。
“正是,”米考伯太太回应道,“确实如此。事实上,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如果现状不马上发生大改变,我们就活不下去。现在我深信,我们不能指望情况自行好转,这一点我最近也跟米考伯先生指出过好几次。我们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主动促成情况好转。也许我说得不对,但这就是我的观点。”
特拉德尔斯和我都高度赞扬这一见解。
“好吧,”米考伯太太说,“那我会提什么建议呢?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多才多艺,才华卓绝—”
“说真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
“亲爱的,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多才多艺,才华卓绝—我应该说,是个天才,但那可能是做妻子的偏心。”
特拉德尔斯和我一齐嘟囔道:“没那回事。”
“另一方面,米考伯先生没有任何适当的职位或工作。这责任该由谁来负?显然由社会来负。那我就要曝光这一可耻的事实,勇敢地向社会挑战,要求它纠正错误。我觉得,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语气强硬地说,“米考伯先生必须做的就是向社会下挑战书,其实就是说:‘哪个敢应战,就让他马上站出来。’”
我冒昧地问米考伯太太这该如何办到。
“在各家报纸上登广告。”米考伯太太说,“照我说,为了对得起他自己,对得起他的家人,我甚至可以说,为了对得起一向忽视他的社会,米考伯先生必须在各家报纸上登广告,直截了当地说明自己是某某人,有什么样的才能,然后这样说:‘马上以优厚的待遇聘用我吧,请预付邮资回信至卡姆登镇邮局,威尔金斯·米考伯收。’”
“米考伯太太的这个主意,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把衬衫衣领的两头拉拢到下巴前,斜眼看着我,“说实话,就是我上次有幸见到你时提到的那一飞跃。”
“登广告很贵的呀。”我半信半疑地说。
“确实如此!”米考伯太太说,依然保持着明辨事理的语气,“完全不假,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曾对米考伯先生说过同样的话。就是基于这一理由,我觉得米考伯先生应当—像我说过的那样,为了对得起他自己,对得起他的家人,对得起社会—筹一笔款子,通过签发期票筹款。”
米考伯先生靠在椅子上,一面摆弄眼镜,一面抬头看着天花板。但我觉得,他同时也在观察正盯着炉火的特拉德尔斯。
“如果我娘家没人具备人之常情,”米考伯太太说,“不肯买这张期票—我相信,有一个更恰当的商业术语能表达我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依然抬头看着天花板,提醒道:“贴现。”
“如果我娘家人不肯贴现,”米考伯太太说,“那我认为米考伯先生就应该去伦敦金融城[2],把那张期票拿到金融市场上,能卖多少就卖多少。如果金融市场上的人非要米考伯先生做出巨大的牺牲,那就是他们有没有良心的问题了。我坚决把这种牺牲看成是投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建议米考伯先生也这样去想,把这种牺牲看成是绝对有回报的投资,做出再大的牺牲也心甘情愿。”
我觉得—但我当然说不出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对米考伯太太来说,这样的建议是自我牺牲,是对米考伯先生的一片真心。于是我小声说出了这一想法。特拉德尔斯也学着我的腔调嘟囔了一句,但说话的时候依然盯着炉火。
“我不想,”米考伯太太说,她喝完潘趣酒,裹上披肩,准备退入我的卧室,“我不想再多说米考伯先生的经济问题了。在你的炉边,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也当着特拉德尔斯先生的面—我们虽然刚认识,但他已经是自己人了—我不由得想把我建议米考伯先生采取的行动给你们说说。我觉得,米考伯先生应该发愤图强了—我还要补充一点—他应该坚持自己的权利了。在我看来,我上面说的那些就是达成目标的手段。我知道,我不过是女流之辈。人们总是认为,讨论这类问题时,男性的判断更可靠。不过,我不应忘记,我在家里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爸爸常说:‘埃玛的身体虽弱,对问题的把握却不输任何人。’我很清楚,爸爸这样说是因为偏爱我,但他多少都有识人之明。无论出于女儿对父亲的尊敬,还是依靠自己的理性思维,这一点都不容置疑。”
说完这句话,米考伯太太谢绝了我们将剩下的潘趣酒喝完再走的请求,退入我的卧室里。我真心觉得她是一个高贵的女人—就是那种古罗马贵妇[3],可以在社会动**之际挺身而出,建功立业。
这一印象令我激动不已,不禁祝贺米考伯先生拥有这样的无价之宝。特拉德尔斯也同样表示祝贺。米考伯先生同我们一一握手,然后将小手帕捂到脸上。我觉得那手帕上的鼻烟比他自己察觉到的更多。接着,他又欢天喜地地喝起潘趣酒来。
米考伯先生谈笑风生。他要我们明白,我们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获得了新生;在经济困难的压力下,添丁进口是备受欢迎的。他说,米考伯太太最近在这一点上有些疑虑,但他已经为她打消了疑虑,让她放宽了心。至于她的娘家人,他们完全配不上她。对他来说,他们的感受根本不值一提,让他们—用他自己的话说—见鬼去吧。
接着,米考伯先生热情赞颂了特拉德尔斯。他说特拉德尔斯是个人物,而他(米考伯先生)虽然没有特拉德尔斯那种沉稳的品格,不过,谢天谢地,他还可以表达钦佩。他还深情款款地提到了他未及谋面的那位与特拉德尔斯订婚的年轻女士,她荣幸地得到了特拉德尔斯的爱慕,也回过头用她的爱慕给予了特拉德尔斯荣耀与幸福。米考伯先生举杯为她祝福。我也举杯为她祝福。特拉德尔斯感谢了我们,说:“我真的十分感激二位。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她是最可爱的姑娘!”他说得质朴而坦诚,令我这个理智之人也不由得为之迷醉。
接着,米考伯先生又趁热打铁,极其委婉而礼貌地提出了我的恋爱问题。他说,除非他的朋友科波菲尔郑重否认,不然他就会一直认为,他的朋友科波菲尔已有所爱,并且为人所爱。我浑身燥热,窘迫极了,只得红着脸结结巴巴地矢口否认。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端起酒杯说:“好吧!那就为‘朵’干杯!”此言一出,米考伯先生兴奋不已,心满意足,拿着一杯潘趣酒就跑进我的卧室,好让米考伯太太也为“朵”干杯。米考伯太太热情地干了那一杯,在房里尖叫道:“好哇,好哇!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太高兴啦!好哇!”她拍打着墙壁,算是鼓掌。
后来,我们转到了更世俗的话题上。米考伯先生告诉我们,他觉得卡姆登镇这里很不方便,倘若广告能带来令人满意的转机,他首先便要考虑搬家。他提到牛津街西头面对海德公园的一排房屋,他早就看上了其中一座,但并不打算马上入手,因为那样气派的房子需要一大帮仆人。很可能得等段时间,他解释道,在这段时间里,只要能在某个体面的商业区,比如皮卡迪利大街,住进某座房子的上层,他就心满意足了,米考伯太太也会很高兴的。在那里扩出一个凸肚窗,或者在楼顶上再加一层,或者搞点儿诸如此类的改建,他们就可以舒舒服服、体体面面地住几年了。他明确表示,不论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也不论他住在什么地方,有一件事我们大可放心—他永远都会为特拉德尔斯准备一个房间,为我准备一副刀叉。我们对他的好意表示感激,他也恳求我们原谅他谈起这些现实而严肃的琐事,因为对一个正在对生活做全新规划的人来说,这在所难免。
米考伯太太又敲了敲墙,询问茶点是否已准备妥当,打断了我们对这一特别话题的友好交谈。她十分和蔼地为我们泡茶。我给众人分发茶杯和黄油面包的时候,一到她跟前,她就小声问我,“朵”是白还是黑,是高还是矮,或者诸如此类的问题。我觉得自己挺喜欢她这样问来问去的。用过茶点,我们在壁炉前讨论了五花八门的话题。米考伯太太还好心地为我们唱起了她最喜爱的两首民谣:《勇敢的白衣军官》和《小塔夫林》。(唱的声音又小又细又平。我记得,初次见到她时,我就觉得她的声音像佐餐啤酒一样寡淡无味。)当年米考伯太太在家里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就以善唱这两首歌闻名遐迩。米考伯先生告诉我们,他在她娘家听她唱第一首歌时,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听她唱《小塔夫林》时,他便下定决心,即便赴汤蹈火,也要赢得这个女人。
米考伯太太站起身,将帽子放回浅棕色的纸包里,戴上软帽,这时已是十点到十一点之间。米考伯先生趁特拉德尔斯穿厚大衣的时候,将一封信偷偷塞到我手里,小声嘱咐我有空的时候再看。米考伯先生领着太太走在前头,特拉德尔斯拿着帽子跟在后面,我拿着蜡烛趴在栏杆上,为他们照亮下楼的路。我趁机也把特拉德尔斯留在楼梯口待了一会儿。
“特拉德尔斯,”我说,“米考伯先生是个可怜的家伙,没有害人之心,但我要是你的话,是不会借任何东西给他的。”
“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斯微笑着说,“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借的。”
“你不是还有名字吗?”我说。
“噢!你说那玩意儿也能借?”特拉德尔斯若有所思地反问道。
“当然可以。”
“噢!”特拉德尔斯说,“不错,当然!我非常感激你,科波菲尔,不过—恐怕我已经把这个借给他了。”
“你在据说是某种投资的期票上签了字?”我问。
“没有,”特拉德尔斯说,“不是在那上面签的字。我今天是头一次听他说起期票的事。我觉得他八成会在回家路上提出让我在期票上签字。我已经签字的是另一种票据。”
“但愿不会出什么岔子。”我说。
“但愿不会,”特拉德尔斯说,“我想不会,因为他前几天告诉我,那笔钱‘已经准备妥当’。这是他的原话。‘已经准备妥当。’”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米考伯先生抬头朝我们站的地方看过来,我只来得及又警告了他一遍。特拉德尔斯谢过我,便下楼了。我见他一手提着装帽子的纸包,一手搀着米考伯太太,态度十分和善,不由得为他深感担忧,怕他就要囫囵个儿掉进金融市场的绞肉机了。
我回到壁炉边,正半认真半好笑地回想米考伯先生的性格,以及我们过往的关系,忽然听见有人急匆匆上楼的脚步声。起初,我还以为是特拉德尔斯回来取米考伯太太落下的东西,但脚步声临近之后,我听出来了。我觉得心脏剧烈跳动,血液直冲面庞。因为那是斯蒂尔福思的脚步声。
我从未忘记阿格尼丝说的话,她也从未离开我在心中供奉她的圣殿—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一直把她供在那里。但斯蒂尔福思一走进来,伸出手站在我的面前,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就变成了光明,我也因为怀疑过我如此真心爱戴的人而感到狼狈和羞愧。我依然爱着阿格尼丝,依然把她视为生命中那位善良温柔的天使。我只责怪伤害了斯蒂尔福思,而不会责怪她。如果我知道用什么赎罪、怎样赎罪,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他的。
“哎呀,雏菊老弟,你发什么呆呀?”斯蒂尔福思热情地握了握我的手,又欢快地抛开,大笑着说,“我又发现你大宴宾客了,你这穷奢极欲之徒!我相信,你们这些伦敦民事律师公会的家伙是全伦敦最会寻欢作乐的人了,我们这些朴素的牛津人和你们比起来,简直了无生趣呀!”他坐到我对面刚才米考伯太太坐过的沙发上,把炉火拨旺,目光炯炯地环顾室内。
“我一开始吓了一大跳,”我说,极尽热忱地欢迎他,“几乎都透不过气来跟你打招呼,斯蒂尔福思。”
“就像苏格兰人说的那样,害眼病的人一见我就痊愈。”斯蒂尔福思回应道,“看见你这春风满面的样子,雏菊,也有同样的效果。你好吗,我的酒徒?”
“我很好,”我说,“今天晚上我可没有纵酒狂欢,虽然我承认招待了三位客人。”
“这些人我在街上都碰到了,他们正大声夸你呢。”斯蒂尔福思回应道,“我们那位穿紧身裤的朋友是谁?”
我尽量三言两语介绍了米考伯先生。听完我对这位先生的含糊描述,他开心地笑了,说这是个值得结识的人,他一定要会一会。
“你猜,我们另外一位朋友是谁?”这回轮到我问他了。
“天晓得,”斯蒂尔福思说,“不会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吧?我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儿像。”
“特拉德尔斯!”我扬扬得意地答道。
“他是谁?”斯蒂尔福思漫不经心地问。
“你不记得特拉德尔斯吗?就是在塞勒姆学校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寝室的特拉德尔斯呀。”
“噢!是那个家伙!”斯蒂尔福思说,用拨火棍敲打着炉火顶上的一块煤,“他还是像从前一样脆弱吗?你究竟是在哪儿碰到他的啊?”
我在回答中竭力称赞了特拉德尔斯一番,因为我觉得斯蒂尔福思有些瞧不起他。斯蒂尔福思点点头,微微一笑,说了句他也想见见那个老同学,因为他一向是个怪人,然后就把这个话题抛诸脑后,问我能不能给他点吃的东西。在这段简短对话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不是在兴致勃勃地说话,就是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拿着拨火棍敲打那块煤。我把剩下的鸽肉馅饼和别的什么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那儿敲打煤块。
“哎呀,雏菊,这简直就是国王的夜宵呀!”他突然打破沉默大叫道,坐到桌边,“我要大吃一顿了,我可是从雅茅斯过来的。”
“我还以为你是从牛津过来的呢。”我回应道。
“不是,”斯蒂尔福思说,“我出海去了—比在牛津更有意思。”
“利蒂默今天到这里来打听你的消息,”我说,“我还以为你在牛津呢。不过现在想想,他确实没那么说过。”
“利蒂默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竟然跑这里来打听我的消息。”斯蒂尔福思乐呵呵地倒出一杯红酒,一面为我祝酒,一面说道,“不过,要是你能猜透他的心思,雏菊,你就比我们大部分人都聪明了。”
“这话倒不假。”我说,把椅子移到桌边,“这么说,你一直待在雅茅斯,斯蒂尔福思?”我很想知道他在那里的所有情况,“你在那里待了很久吗?”
“没多久,”他答道,“浪**了个把礼拜。”
“大家都好吗?当然,小埃米莉还没结婚吧?”
“还没有。就要结婚了,我相信—在几个礼拜内,或者几个月,反正早晚是要结的。我不常看见他们。噢,我想起来了,”他正吃得起劲,忽然放下刀叉,开始摸口袋,“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谁给我的?”
“哎呀,就是你的老保姆。”他答道,从胸前口袋中掏出来一些纸片,“‘詹·斯蒂尔福思先生在“有心人”酒馆的欠款’,不是这个。别着急,我们马上就找到了。那个老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情况不妙。我相信,信上说的就是这个。”
“你是说巴吉斯?”
“就是他!”他依然在口袋里摸索,检查里面装的东西,“恐怕可怜的巴吉斯要完蛋了。我在那里看见一个小药剂师—或者是医生,管他是啥呢—总之是把阁下您接生到这世上来的那个人。我觉得,他非常了解巴吉斯的病情。他的结论就一句话:那个车夫最后这段路程跑得太快了—我的厚大衣就搭在那边椅子上,你伸进胸前口袋摸摸,我相信你能找得到那封信。在吗?”
“找到了!”我说。
“那就对了!”
信是佩戈蒂写的,比往常更潦草,也更简短。信中谈到她丈夫已经病入膏肓,还暗示他比从前“更小气了”,因此更难让他过得舒服点儿了。信中只字未提她是如何辛苦护理丈夫的,只是对丈夫大加称赞。那封信写得朴实无华,自然真挚。我知道,这里面饱含着她发自肺腑的虔诚。信的末尾写的是“问候我的心肝宝贝”—指的是我。
我费力辨认那封信的时候,斯蒂尔福思一直吃喝个不停。
“这当然很不幸,”我看完信时,他说,“不过话说回来,每天太阳都会落山,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死亡。我们不应该为难以避免的命运大惊小怪。如果听见谁家都会去的死神叩响了别人的房门[4],我们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那世上的一切都会从我们手中溜走。不行!我们要奋勇前进!必要的时候就纵横驰骋;没必要的时候就漫步缓行,总之就是要前进!越过一切障碍,赢得比赛!”
“赢得什么比赛?”我说。
“我们已经参与其中的比赛呀[5]。”他说,“前进!”
我记得,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微微后仰着漂亮的脑袋,手拿酒杯看着我,这时我注意到,虽然他脸色红润,看得出刚被海风吹拂过,却也露出了我上次见他时并不存在的痕迹,就像经历了一种充满火热**的习惯性紧张状态,而他的这份**一旦被唤醒,就一发不可收拾。我本想劝他别去不顾一切地追逐那些突发的奇想—比如,与惊涛骇浪搏斗,与恶劣气候抗衡—但我的心思忽然转向我们正在谈论的话题,接着说了下去。
“听我说,斯蒂尔福思,”我说,“假如你有兴致听我说一说—”
“我的兴致很高,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他回应道,又从桌旁移到壁炉边。
“那我就给你说实话吧,斯蒂尔福思。我想去看看我的老保姆。这倒不是因为我能做什么对她有益的事,或者为她提供什么实际的帮助。不过,她那样关心我,我去看望她,就等于做到了前面两点。她会慈爱地欢迎我,并感到我对她的安慰和支持。我敢说,对她这样的一位朋友,我做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换作是你,你会不花一天走一趟吗?”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坐那里思索了片刻才低声答道:“好吧!你就去吧。这没什么坏处。”
“你刚从那儿回来,”我说,“要你跟我走一趟,是不是不可能?”
“没错。”他答道,“我今晚要回海格特。我有很久没见母亲了,良心上过不去,因为她那样疼爱她的浪**儿子,她也应该得到儿子的关爱才对—呸!胡说八道—我猜,你打算明天就去?”他伸出两条胳膊,两手搭在我肩头,说道。
“是的,我打算明天就去。”
“呃,你后天再去吧。我本来想让你同我们住几天的。我就是到这里来邀请你的,可你偏要去雅茅斯,还说走就走!”
“斯蒂尔福思,你自己总是神出鬼没地东游西**,还好意思说我说走就走!”
他默默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像刚才那样抓住我的肩膀,摇了摇我,说道:
“来吧!后天再去雅茅斯!明天尽可能都同我们待在一起吧!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来吧!后天再去雅茅斯!我要你站在罗莎·达特尔和我中间,把我们俩隔开。”
“要是没有我,你们就会爱得如胶似漆了,是吗?”
“是呀。或者恨得咬牙切齿。”斯蒂尔福思笑道,“管他呢。来吧!后天再去雅茅斯!”
我答应他后天再去雅茅斯。他穿上厚大衣,点上雪茄,准备步行回家。看出他的心思,我也穿上厚大衣(但没有点上雪茄,因为这阵子我已经抽够了),跟他一起走上开阔的大路。那条路在夜里死气沉沉的。他一路上兴致勃勃,我们分手的时候,我从背后看他迈着矫健而轻快的步伐朝家走去,想起了他说的话:“越过一切障碍,赢得比赛!”我头一次希望他参加的是一场有价值的比赛。
我回到自己房间里,脱衣就寝时,米考伯先生的信落到了地板上。我这才想起这封信,便拆开来读。信是宴会前一个半小时写的。我不记得先前是否提过,每当陷入严重危机的时候,米考伯先生就爱用法律术语。他似乎觉得,这样就等于解决了麻烦。
先生:
我如此称呼你,是因为我不敢叫你“亲爱的科波菲尔”。
我应该告诉你,本信签署人已经破产。今天你或许会见到此人竭尽微薄之力,以免你提前知晓其悲惨处境。但希望之光已经熄灭,本信签署人已经破产。
本信是在某人的直接监视下(我不能说是在其陪伴下)所写。此人濒临酩酊状态,受雇于某位负责出售无力偿债者财物的官员。此人已依法扣押本信签署人所住房屋,以追缴租金。其扣押物,非但包括身为长年租客之本信签署人之所有动产及财物,亦兼及房客,尊贵的内殿律师学院成员托马斯·特拉德尔斯先生之所有动产及财物。
满满一杯苦酒已经置于本信签署人唇边(借用某位不朽作家的名言[6]),如果尚缺一滴,那便是以下事实:上述之托马斯·特拉德尔斯先生,曾好心接受本信签署人所签发之期票,总计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该期票现已逾期,本信签署人却无力偿还。此外,本信签署人所负担之生计,根据自然规律,将因另一弱小受难者之降生而更加艰难。从即日算起—以整数表示—该无辜生命将于六个太阴月内出世。
该说的都已说完,但我仍要补充一句:尘埃和灰烬将永远撒落于本信签署人之头顶[7]。
威尔金斯·米考伯
可怜的特拉德尔斯!我这时已经对米考伯先生有了充分的认识,可以预见他会从这次打击下恢复过来。但我一夜无眠,难过极了,因为我一直想着特拉德尔斯,想着那个助理牧师的女儿。她是十姐妹之一,住在德文郡,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愿意等特拉德尔斯等到六十岁(这是不怎么吉利的赞美),或者你说得出的任何年纪。
[1] 当时英国流行颅相学,在本书中也有体现。这种伪科学认为,大脑不是整体统一的,而是具有特定功能的器官的集合,每一种器官管理着一种单独的、天生的心理机能,机能的过度活动,能导致大脑相应部位增大,进而导致颅骨相应部位增大,因而可以根据颅骨的形状去推测人的心理特点。颅骨在哪部分隆起或凹陷,就标志着哪一大脑器官较大或较小,就意味着相应心理机能的突出或欠缺。
[2] 伦敦市中心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英国的商业和金融中心。
[3] 指莎士比亚历史悲剧《科利奥兰纳斯》中主人公科利奥兰纳斯的母亲伏伦妮娅。罗马人民流放了科利奥兰纳斯,他加入了罗马的敌人的阵营,伏伦妮娅劝服儿子不要围攻罗马,拯救了这座城市。
[4] 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前65—前8)的《颂诗集》第1部第4首第13行:苍白的死神迈着同样的步伐去叩响茅屋的柴扉和王宫的殿门。
[5] 出自《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12章第1节:我们……奔那摆在我们前头的路程。又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9章第24节:岂不知在场上赛跑的都跑,但得奖赏的只有一人?你们也当这样跑,好叫你们得着奖赏。
[6] 出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第1幕第7场: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自己也会饮鸩而死,这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该句可直译为:不偏不倚的正义将毒酒置于我们自己唇边(This even-handed justice commends the ingredients of our poisoned chalice to our own lips)。
[7] 根据《圣经》所载,古希伯来人将尘土撒在自己头顶,表示极度悲痛。比如《圣经·旧约·以西结书》第27章第30节:他们必为你放声痛哭,把尘土撒在头上,在灰中打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