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用五百里加急给我发了敕谕,询问我何时出兵平叛?”大约在一个时辰之后,新任燕然大都护高侃将副都护元礼臣请到中军行辕之内,苦笑着通报。
“可经中书门下省用印?”元礼臣做事向来谨慎,拱了拱手,低声询问。
“没有,所以,才请您老帮忙参谋一二。”高侃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
“都护,有些话其实不该问末将!”高侃为难的事情,元礼臣同样也感觉头大,紧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我的亲兵站在门口,这间屋子之内,除了您老和晚辈两个,已经没了外人。”高侃早就猜到元礼臣轻易不会给自己出主意,果断躬身行礼,“朝廷以整个北方交托给晚辈,晚辈自打上任以来,每天都如履薄冰。还请您老念在晚辈向来恭敬的份上,给晚辈指点迷津。”
按官职,他比元礼臣高。按过去的战功和背后的人脉,他也能将元礼臣甩开两三条街。然而,到任以来,他却始终以长辈之礼,对待自己的副手元礼臣,图的就是能够借助对方的为官经验,替自己解决来自各方面的麻烦。
如今的大唐,可不比贞观初年。那会儿,武将只要懂得打胜仗,就不用为了朝廷的支持和自己的前程而发愁。现在,会打胜仗的名将宿将一大堆,谁能有机会独当一面,并且得到朝廷的全方位支持,却要考虑许多与兵法无关的事情。
事实证明,他几个月来的谦卑礼敬,终究没有白费。元礼臣推辞不过,只好先侧开身子还了个平礼,然后叹息着摇头,“老夫就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只是万万没想到,大都护在这么快就用上了老夫。监国太子既然越过中书门下省给你下敕谕,意思当然是你尽快出兵,把车鼻可汗给平了,别继续在受降城里拖拖拉拉。”
“您老知道,晚辈不是故意拖沓。而是兵凶战危,没准备好之前,不敢轻易出击。”高侃立刻接过话头,低声分辩。
“老夫当然知道,可监国太子却未必知道跟老夫一样清楚啊。兵部那边,又不会大事小情都请他指示。”元礼臣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儿地点拨。
“晚辈,晚辈认为,翻前任的旧账,并非一个好习惯。而晚辈也不知道,长孙太师和其他几位辅政重臣,到底是什么打算。”高侃又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无奈。
他去年来到受降城,接手的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烂摊子。铠甲,兵器,粮草、马车,御寒冬衣和加厚帐篷等物,样样都缺。如果贸然出兵,恐怕没等跟车鼻可汗那边分出胜负,自己麾下的将士们,就会因为挨冻受饿,大量减员。
这些情况,他没少绕着各种弯子向兵部反应。只差直接向监国太子李治上本,控告告前任大都护李素立。然而,所有反应上去的文书,要么没收到任何回应,要么回应的内容根本不在他的预期范围之内。
很显然,朝堂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努力替李素立遮掩。高侃虽然不知道这只手从何而来,却凭着经验和直觉推测出,自己如果再继续揪着李素立的旧账不放,手的主人,势必会将自己当作异类。
无奈之下,高侃只能先选择按兵不动,一边收拾李素立留下来的烂摊子,一边努力训练士卒,筹集物资,为出征做准备。本以为,自己多花上几个月时间,就能把李素立留下的窟窿填满。反正冬天并不适合作战,朝堂上对何时平定突厥别部,也没给出具体期限。然而,却没有料到,监国太子绕过中书门下省,将敕谕直接发到了他手中。
这下,他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
即便现在就挥师北上,他恐怕也得向太子交代一声,为何会在受降城里耽搁这么久?若是他实话实说,监国太子势必要跟几个辅政重臣问一问,以前调拨给燕然大都护的粮草、辎重等物,到底去了哪里?然后,就会扯出萝卜带出泥,让一大堆官员遭到牵连,甚至影响到他接下来的整个作战计划。
若是他继续按照原计划养精蓄锐,等待春暖花开,就得考虑如何才能够让监国太子在不知道烂摊子的情况下,认可他的做法。否则,势必给监国太子留下胆小畏战的坏印象,影响他自己将来的前途。甚至,会让监国太子动了换将的心思。
当然,高侃也可以不理睬这封敕谕。在大唐,没有经过中书门下省用印的敕谕,原则上等同于太子殿下私信。按规矩,高侃可以选择是否回应,对信中的催促之意,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
只是,如果高侃真的对监国太子的敕谕置若罔闻,相应后果,也需要他自己来承担。虽然太子殿下素来有宽厚之名,虽然按照大唐的律法和制度,谁也不能因此降罪于他。但是,将来会不会有人揣摩圣意,主动在别的事情上找他的麻烦,就很难说了。
毕竟,太子殿下是大唐的储君。而从皇帝陛下的身体情况和对太子的态度来判断,已经断然没有再次更换太子的可能。
“不翻前任旧账,是个好习惯。如此,卸任的官员,就不会每天都感觉有芒刺在背。”元礼臣亲眼看到了高侃就任燕然大都护以来的所有举措,也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笑了笑,先出言对高侃的行为表示肯定。“只是……”
没等高侃表示谦虚,语音一转,他快速补充,“只是,如果这份旧账,已经大到遮掩不住,翻与不翻,恐怕就由不得你喽。至于太师和其他几位辅政重臣,老夫记得,陛下是让他们辅佐太子,并未给他们越俎代庖的权力吧!”
“您,您老刚才还说,太子未必知道?”察觉元礼臣的话前后矛盾,高侃愣了愣,低声提醒。
“是啊,老夫刚才说过,太子未必知道得如老夫一样清楚。”元礼臣也不觉得尴尬,笑着将自己先前的话重说了一遍,重音清楚地落在最后半句话上。
这就是汉语的博大精深之处了,把重点落在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上,意思截然不同。至于到底哪部分当作重点更对,就需要高侃用自己的智慧去判断了。
顿时,高侃的脸色就愈发地难看。
作为一名武将,他不怕冲锋陷阵,更不怕直面敌人手中的长枪。然而,却害怕来自背后的冷箭。偏偏揣摩上意和左右逢源这两种本事,还都不是他所擅长。
“五百里加急啊,太子这样做,未必是心血**。”感激高侃数月来的真心相待,元礼臣笑了笑,再度柔声提醒。“按照大唐规矩,年末休沐。十二月二十日封印,三省六部只留数人当值。若无紧急之事,开印日为正月二十。而今天,才不过正月初八!”
“您老,您老是说,太子,太子是专门捡着过年休沐,才给末将下的敕谕!”高侃闻听,身体又是一僵,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从长安到受降城,五百里加急,至少得走三天。换句话说,监国太子李治,具体发出这份敕谕的日期,是正月初五甚至初四!
选择三省六部“封印”期间发敕谕,即便被辅政大臣们知道,监国太子也可以推说是事急从权,并非对辅政大臣们的不信任。而收到敕谕的人只要不太粗心,稍加琢磨,就会反推出信使出发的日期,知道这份敕谕哪怕没有中书门下省用印,也不能当作普通中旨对待。
“陛下素来有识人之明,从做秦王之时到生病之前,看人极少出错。”见高侃孺子可教,元礼臣又笑了笑,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神秘的表情,“而在那么多皇子里头,他却选择了看起来名声不怎么显赫,性子似乎还有些软弱的晋王殿下,你说奇怪不奇怪?”
心中的怀疑,瞬间变成了肯定。高侃的脸色变得铁青,呼吸声听起来变得好生沉重。
太子其实已经从自己的渠道,发现了李素立留下的烂账。而辅政大臣里头,却有人在努力护着李素立,不想朝廷深究。太子不满意辅政大臣们和稀泥,所以才绕过中书门下省,将敕谕直接发到了燕然大都护府!
这已经不仅仅是追究不追究李素立罪责的问题,而是君权和相权之争!监国太子,利用过年休沐规矩的漏洞,巧妙地向外界展示,自己才是大唐未来的真正主人!
皇帝陛下的确有识人之明,哪怕还没有正式登基,监国太子已经露出了自己强势的一面。而几位辅政大臣,却不一定会让步。无论李素立做得是对是错!
双方其实都有自己的理由,只是如此一来,远在受降城的燕然都护府,就成了双方的较力点。高侃啊高侃,你是几辈子修来的“鸿福”,竟然恰好让这种事情砸在了头上?早知道这样,当初接到升任燕然大都护的圣旨之时,就该直接装病。哪怕被连续贬低数级,发往西域军前做一个先登营旅率,危险性都比现在低得多!
屋子里很暖和,燕然大都护高侃,却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般。双手抱着肩膀,来回踱了几个圈子,他猛地将咬了咬牙,再度对着元礼臣,长揖及地,“前辈,请救命!晚辈到底该怎么做,您尽管明示。晚辈一定言听计从!”
“言重了,大都护言重了。这件事,远没到威胁性命的地步!”元礼臣被吓了一跳,迅速向旁边侧开身体,连连摆手,“顶多是让你在监国太子和太师之间做个选择。而太师和太子,终究是舅甥,偶尔做个角抵之戏,绝对到不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注:角抵之戏,古代摔跤。)
“对太子和太师来说,的确只是角抵之戏。对于晚辈来说,却是在悬崖边上跑马。”高侃叹了口气,哭丧着脸补充。
“长孙太师喜欢凡事一言而决,对陛下,对大唐,却忠心耿耿。”元礼臣又笑了笑,低声开解,“当初陛下没生病的时候,就跟长孙太师经常意见相左。双方也曾偶尔隔空过招,但是都能点到为止,不殃及他人。如今,不过将过招的双方,换成了监国太子与长孙太师之间而已。”
听他这么说,高侃紧张的心情终于缓解了少许。点点头,继续认真求教,“具体该怎么做,还请前辈指点迷津!”
“那就看大都护所求的是什么了!”元礼臣看了高侃一眼,非常平和地询问。“所求不同,办法自然也不同。”
“晚辈……”高侃再度皱起眉头,扪心自问。
家族的寄托,师父的教诲,还有自己以往战场和官场上经历,迅速在耳畔和眼前闪过。刹那间,他竟感觉有些茫然。
博陵高氏,算不上什么豪门。他本人能走到目前的位置,也付出甚多。在大唐,男儿要么追求马上取功名,要么追求文章惊天下。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向来都不是正常人的生活目标。
然而,除了博取功名,光耀门楣之外,心中有些在幼年时代留下来的东西,却始终无法遗忘。
那些东西,未必合乎时宜,也不能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具体利益,甚至还会与他梦寐以求的功名相悖。但是,却如同炭火般,给予他温暖与光亮,甚至屡屡烧得他心脏作痛。
知道高侃面临的选择很艰难,元礼臣也不催促他尽快给自己答案。俯下身,用铁钩挑开炭盆上的笼罩,然后又亲手用火钳子夹了几块木炭,缓缓放进了炭盆当中。
几缕幽兰色的火苗,迅速跳起,照亮元礼臣花白色的胡须,和高侃迷惘的眼睛。
好像受到了惊吓,高侃本能地向后躲了躲。随即,迅速缓过神,长长地吐气。
前后总计只考虑了四十几个弹指功夫,他却感觉仿佛过了上百年一样漫长。向着炭盆走了几步,他从元礼臣手中接过火钳子和火筷子,将炭盆中即将燃尽的木炭和新填入的木炭稍作整理,然后笑着说道,“晚辈是个武夫,年幼时,有人告诉晚辈,武将的责任在于守护。晚辈其实不是很懂这句话,但是,晚辈却仍旧觉得,武将还是把刀对着外族为好。那样,至少这辈子,能仰无愧,俯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