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将受降城内外打扮得如同粉雕玉砌。
俗话说,一场春雪一场暖。
虽然雪下得声势浩大,受降城内的街道上,却没有多少寒意。刚刚过完年的商贩们,勤快地在各自的店铺前挑起了大红色的灯笼,用笑脸和吉祥的颜色,来迎接新年度的第一批贵客。
在城内讨生活的百姓,也穿上了刚刚浆洗干净的衣服,拎着各色点心和小吃,走亲访友,寻找新一年的谋生之机。
远道而来的室韦,同罗、铁勒流民,更是满脸堆笑,见人就抱拳行礼,用蹩脚的口音,将各种吉祥话一串接一串往外抛。以此证明,自己和当地百姓没有任何差别。
如果有人肯停下脚步,听他们说上几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毛遂自荐:城内任何可以谋生的活,自己全都愿意接,并且价格还不到当地人的二分之一。
除了城内增加了大量流民之外,草原上去年发生的一系列战争,似乎没给受降城带来任何影响。作为连接中原和塞外的咽喉要地,还能利用一部分黄河水运,受降城内的各行各业,生意都兴隆依旧,甚至蒸蒸日上。
虽然大唐的国策,始终都是重农抑商,但是,新的店铺,仍旧如同雨后春笋般在受降城内增加。兴旺的商业,除了令城市日渐繁华之外,还如同海绵一样,吸纳了大量的外来人口。
即便这些外来人口只能说最简单的唐言,长相用唐人的眼光看,也是花里胡哨,只要他们肯认真干活,仍旧不难赚回其本人和老婆孩子的一日两餐。如果他们再机灵些,能得到东家的赏识,三五年之后,让东家帮忙托人落个唐籍,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注:唐代偏远地区,花钱可以落户。李白一家就是这样落户到了四川。)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他的全家老小,从此就变成了真正的中原百姓。虽然日子过得仍旧清苦,却不用再担心半夜熟睡之时,被突厥狼骑提着刀打上门。更不用担心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财,被大汗小汗们一句话,就轻飘飘的收走。
诚然,大唐不是天堂,也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受降城的繁华程度,跟中原任意一座州城都没法比。但是,这里的生活,却比起草原上任何一处,都好得太多!
“还是要回去的。辛苦大半年,手里的攒下来的钱财,在受降城里只能买到两只羊,在小沙河那边能至少能换三公三母。趁着天气暖和,一年来回走上四趟,就能赚回一群牲畜,然后再繁衍上两年,就可以娶媳妇养孩子了!”也有流民并没打算落籍,数着自己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铜钱和绢布,跟同族念叨。
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想法,都会被同伴们嗤之以鼻,“回去,整个部落都不在了,你回去怎么活?光是狼群,就能撕碎了你。更何况还有突厥人和马贼!”
“回去干啥啊?继续受吐屯和长老的盘剥啊?也不看看,你自己姓啥?跟吐屯是一家人么?”
“我是不回去了,我要攒钱,然后让我儿子去读书识字。哪怕他将来做不了官,至少可以当大伙计和掌柜。”
“回去干啥了?好不容易才逃过来的。安安心心做个唐人不好么?中原一个百人将,到了草原上,吐屯见了都得主动上前行礼。”
“回去干啥啊?吐屯发了疯,连自家祖宗都不让敬,却让大伙儿一天好几次,去拜那个莫名其妙的真神!”
……
大唐是自信的,不在乎你从哪里来,信的什么神。大唐也是包容的,孔院、道观、寺庙、真神教的礼堂和景教的十字架,可以在同一条街上,甚至门对门都相安无事。
繁华、包容和自信,让大多数逃难而来的流民,都愿意把受降城当做自己的新家。仍旧念念不忘故乡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并且这些少数中的少数,还经常遭到同族们诛心般的询问,“仗打完了就回去,问题是,仗啥时候能打完啊?”
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也没地方去问。
受降城安宁得如同探入大海中的孤岛,任四周白浪滔天,独自巍然不动。城内的当地人,根本不担心草原上的战火烧到自己家门口。若是在半年前,偶尔有人提起突厥狼骑,百姓们还会担心边军能否顶得住。而现在,如果有人再提到狼骑两个字,所有听众都只会摇头冷笑。
大半年时间都过去了,到现在为止,号称战无不胜的突厥狼骑,却连个瀚海都护府都没能拿得下。车鼻可汗自己,更是被两个比他儿子都小的年轻人,给耍得团团转。就这点儿实力,还来攻打受降城呢,高侃将军心疼弟兄们,没在冬天出去收拾他,就已经是他车鼻走运。
至于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当地人也不是很在乎。车鼻可汗去年在草原上杀人杀得血流成河,进出受降城的商队,数量却丝毫没有变少。通往极西之地的商路,居然仍旧畅通无阻。只要商路仍旧畅通,受降城内当地人日子,就不会变差。而逃难而来的大量草原流民,还给受降城内带来了更多的商机和更便宜的劳力!
当地人不关注草原上的战争打成了什么样,流民们没地方探听战争啥时候能够打完。旧的一年,便在安宁、祥和的气氛中悄悄结束了。新的一年,在充满希望和喜悦的氛围中,缓缓拉开了帷幕。
中原人擅长农耕,见不得田地荒芜。哪怕是在受降城外,仍旧布满了大块大块的农田。新年刚过没几天,鹅毛大雪就飘飘落下,意味着今年肯定是一个丰收年景。想想三文钱一斗米的好日子又要来临,城里每个人走路都精神抖擞。(注:贞观之治,长安城内一斗米曾经低到三文钱。开元盛世,一斗米要卖到十二文左右。)
“的的的……”几匹快马,踩着半融化的积雪,从街道上疾驰而过。正在互相拜年的商贩和主顾们,躲闪得稍慢了些,新衣服上难免被溅上了几行泥浆。“土里生财!好彩,好彩!”众人笑呵呵地用手将泥浆掸去,谁都不抱怨策马者的鲁莽。
有资格在受降城内策马狂奔的人,要么携带着紧急军情,要么携带着朝廷的命令。无论今天马背上的人携带的哪一种,大伙都没资格要求他们赶路之时必须小心翼翼。
“好像是从南边来的!”有人掸完了身上的泥浆,看着策马者的背影说道,“估计带的是朝廷的最新命令吧!”
“应该是,他们背上插着旗子呢。”旁边的同行点了点头,低声附和。
“估计是是催大都护出兵平叛的。马上开春了,也该给车鼻可汗点颜色看看了!”有人反应快,笑着推断,全然没把即将发生的远征当回事儿。
“早打早利索。等打垮了车鼻可汗,牛羊价格又能下降三成。刚好趁机买上几头牛,请人训好了,去城外开荒!”也有人擦拳摩掌,眼睛里写满了憧憬。
虽然不关心草原上的战斗啥时候能打完,但是,作为土生土长的唐人,谁会拒绝多听到一场胜利的消息呢?
这种消息,提神,醒脑,让人在那些什么波斯、大食、粟特商人面前,不知不觉就将腰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