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炉中的火光与灯台上的烛光交替跳动,将整个书房照得春意盎然。
白铜打造的碳炉之上架着一只纯银鸭嘴麒麟壶,银壶内,水声鼎沸宛若落珠。大唐太师长孙无忌用左手掀开银壶的顶盖,右手拎起一杆同样是纯银打造,末端却镶嵌着红色珊瑚来隔热的长柄汤匙,在水中缓缓搅动。
珍珠般的气泡破碎,白色的雾气如祥云般扶摇直上。侧着耳朵仔细分辨了一下水沸的节奏,长孙无忌将壶盖和汤匙放在一只摆着红色丝绒的象牙托盘上,又信手打开了一只琉璃瓶,用另外一只玉石雕琢的勺子,舀了一勺研磨成粉的青茶,缓缓倒进了银壶里。随即,将玉勺放下,又换成长柄汤匙,继续在银壶中搅动,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浓郁的茶香,立刻伴着水汽,从银壶中喷涌而出。转眼间,就飘得满屋满室。长孙无忌歪着头看了看茶色,信手又打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只琉璃瓶,用不同质地的小勺,依次取了青盐、豆蔻、茴香、蜂蜜少许,陆续填进银壶之中,令屋子内的香气,闻起来愈发沁人心脾。(注:唐代就是这种煮法,非杜撰。)
整个过程,都是他自己动手。每一个步骤,都甚有讲究。恰恰映衬出煮茶人家世的高古和学问的精深。
围炉煮茶,乃是朋友们之间的雅事,自然要亲自动手,才能体验到其中三味。如果假手他人,便失去其本意了。
训练有素的家仆和书童们,只管递上太师需要的家什,却绝不敢胡乱帮忙。更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坐在茶炉左右两侧和长孙无忌对面的客人,也全都安静地欣赏长孙无忌的茶艺和空气中的浓香。身体旁,隐约都有水汽环绕,俨然处于仙境。
不多时,茶汤再次翻滚。长孙无忌笑着拍了拍手,仆人们立刻快步上前,将托盘、汤匙、琉璃瓶等物收拾得干干净净。紧跟着,书童捧来四套崭新的邢窑白瓷,依次在主人和客人面前摆开,然后倒退着走出书房之外,轻轻合拢了房门。
长孙无忌坐直了身体,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亲手将银壶从茶炉上提起,给每名客人面前的白瓷茶碗中,斟满了茶汤。
茶汤呈现金黄色,因为放了蜂蜜的缘故,略显浓稠。汤的边缘,与雪白光洁的杯壁接触,若即若离,相映成趣。
虽然大唐被波斯商人誉为丝绸与瓷器之国。洁白如雪且壁薄如纸的邢窑白瓷,在市面上也不多见。三位贵客的目光,立即从银壶转向了茶汤与瓷杯,早就不再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赞叹。
“今年邢窑新推出的茶具,地方官员选了一百套作贡品。陛下留了二十套自用,赐了十套给太子,又给诸王分了分。剩下的十来套,就全都赐给老夫了。”长孙无忌自己,也转动了茶杯欣赏了片刻,随即,缓缓向客人们道出白瓷的来头。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资历,金银珠玉那种俗物,已经完全看不上眼了。古玩字画,也早就把玩腻了。倒是大唐各地的特产之物,勉强还能引起他的关注。休沐之时拿出来与客人一道分享,也能收回许多闲趣。
今天的三位贵客当中,坐在他对面的兵部侍郎柳奭资历最浅,年纪也最轻,立刻放下茶杯,笑着恭维,“太师得圣眷之隆,真令人羡慕不得。此等贡物,在民间恐怕万金难求。而陛下却专门留下十余套给太师,可见您老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还用你说?”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老夫与陛下,乃是总角之交。年轻的时候,还曾经多次生死与共。老夫这边有什么新奇之物,肯定要送一份进宫。陛下那边得到什么好处,当然也不会忘记老夫!”
虽然用的是斥责的语气,他脸上的得意,却掩饰不住。
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了。无论当初太原起兵,还是后来的扫平各方诸侯,甚至现在很多人都忌讳莫深的玄武门之变,他曾经深度参与,并且始终站在当今皇帝李世民的身侧。而他的妹妹,还是李世民最敬爱的结发妻子,大唐皇后,监国太子的娘亲。
若问跟陛下的交情之深,关系之近,满朝文武,根本找不到第二个人,能跟他相比。
“太师与陛下,也是古今少有的臣君相得。当年诸葛武侯与昭烈帝,在也不过如此。”坐在右首的,是兵部尚书,辅政大臣崔敦礼。读书多,出身博陵崔氏,祖父还做过大隋的宰相,故而说出来的话,也比柳奭高明得多。“并且,太师与陛下,还是自幼相识。这一点,又比诸葛武侯与昭烈帝,幸运十倍。”
“是啊,昭烈帝遇到诸葛武侯之时,已经年近半百。而陛下遇到太师,却还是在垂髫之时。”坐在右首的,则是刚刚提前结束了守孝期,返回京师出任中书令的褚遂良。同样是出身官于宦之家,父亲还是贞观的十八学士之一,说出来的话,也更儒雅动听。
“所以,老夫回忆过往,才屡屡感谢上苍。”长孙无忌笑着接过话头,柔声感慨,“若上苍不安排诸葛武侯遇到昭烈帝,孔明充其量做一个山中隐士。若是老夫幼年时没有遇到陛下,说不定,就早在隋末乱世当中,化作一堆枯骨,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若是陛下没有遇到太师,乱世未必如此迅速终结。夷狄也未必能被如此顺利逐出华夏。”褚遂良想了想,笑着补充。“所以,上苍不仅仅是眷顾了陛下和太师,上苍其实还眷顾了天下万民。“
恭维的话,向来不需要说得太多。能恰恰搔到听者心痒之处,便是最好。
乱世能够那么快终结,大唐能有今日的兴盛,李世民这位有道明君当然功居第一。太师长孙无忌的作用,也绝对不容忽视。
两个人,称得上是互相成就,彼此扶持。无论谁离开了对方,都如同游鱼离开了水面,飞鸟失去了翅膀。
‘这储中书,怪不得升官快。非但学问了得,做官和做人的本事,也绝对出神入化。’崔敦礼和柳奭,悄悄将目光扫向褚遂良。心中的佩服,如假包换。
“中书令过誉了,老夫愧不敢当。”长孙无忌自己,虽然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感觉通透,却不愿表现得过于骄狂,摆摆手,笑着回应,“老夫不过是得上天眷顾,在恰当的时候,附上了陛下尾骥而已。若是后世提起‘贞观’两个字,也能顺便想起老夫,对老夫来说,就已经足矣。至于其他,真的是不敢贪心太多。”
“太师不必过谦,日后无论谁来著史,太师的名字,都必将与贞观这个年号共同闪耀。”褚遂良笑着摇头,随即将茶杯举向眉梢,“来,我等且以茶代酒,为太师贺,为大唐贺。”
“为太师贺,为大唐贺!”崔敦礼和柳奭两个,自问想不出更好的恭维,笑着举杯响应。
“与诸位同贺!”长孙无忌也笑着举杯,与大伙在半空中相碰。“叮!”清脆的撞击声,宛若钟磬,令人心旷神怡。
别的事情,他不敢保证。但是,“贞观”这个年号,在史书上,肯定可以占据非常重要的一页。比起“文景之治”,它多出了七分武功。比起“建元”、“元狩”和“元鼎”,它的文治又数倍于之。(注:建元,元狩,元鼎,都是汉武帝的年号。)
而这个盛世,也有他的一份儿。作为皇帝陛下的密友和臣子,他不仅仅一手促成了盛世的诞生,并且,他今后的任务,就是确保“贞观”这个年号结束之后,大唐的繁荣和强盛还能延续下去,直到监国太子真正成长为一个能够与李世民比肩的有道明君,或者,直到他自己驾鹤西去。
“此番奉旨返回长安,在下还没得到机会入宫拜见圣上。”第一轮茶喝过,宾主之间的客套也正式宣告结束,中书令褚遂良放下茶杯,轻声向长孙无忌咨询。
这,才是他今天来长孙无忌府上的真实目的。拜年,不过是个非常恰好的由头而已。而他能够升任中书令,一方面是因为皇帝陛下的欣赏,另外一方面,长孙无忌的力荐也功不可没。
至于监国太子李治,褚遂良倒是不急着拜见。一方面,休沐结束之后,双方见面的机会有的是。另外一方面,褚遂良也不清楚,太子是不是至今还因为左庶子刘洎被赐死的事情,对自己心怀芥蒂。(注:刘洎,太子的老师。曾经在李世民出征高句丽时辅佐太子监国。后遭到褚遂良诬告,被李世民赐死。)
那件事,褚遂良扪心自问,自己的确做得有些过份。然而,他却敢对天发誓,自己当时只是想将刘洎赶出辅政大臣的位置,绝对没想过置此人于死地。只是,他却万万没料到,向来对臣子宽厚的皇帝陛下,听了他的密奏之后,直接赐给了此人一杯毒酒。
从那时起,褚遂良就能清晰地感觉到,监国太子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冷。然而,他却没办法跟太子李治解释,自己的本心并非害人。想要化解这个误会,他需要时间。但是,如果皇帝陛下很快就回归天国,太子正式登基,他就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初一老夫入宫拜见陛下,见陛下的身体,比年前似乎又好了许多。”长孙无忌明白褚遂良的担忧,端起茶杯,示意客人们随便饮用,然后,笑着回应。“陛下还跟老夫打赌,看谁能吃下一升饭。老夫没吃完,输给了陛下二十吊铜钱。不过,随后在投壶中,又从陛下那里双倍赢了回来。”
每餐能用饭一升,哪怕扣掉夸张的成分,一碗总是有的。饭后还能与臣子一道投壶,即便输了,也意味着手脚仍旧敏捷。这说明,大唐皇帝李世民的身体确实在康复之中,也许用不了几个月,太子就可以结束监国重任,像上次一样,回到东宫读书观政。
“陛下身体康复,乃是我等之福。”崔敦礼放下茶杯,话语里,不知不觉间,就带着了几分期盼。“以前陛下临朝,朝堂上事情再多,也觉得有主心骨。而如今,虽然四海升平,崔某心中,却总觉得空落落地,好生惶恐。如果陛下的身体,能够尽快康复,崔某情愿戒了酒肉,从今往后,天天吃斋念佛。”
“下官亦作如此想!”褚遂良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儿,点头附和。“太子虽然圣明,但是,朝堂上有陛下在,和没有陛下在,终究完全是两个模样。”
“太子有圣君之姿,只是治国经验不足。假以时日,当令天下人惊叹。”将二人表现都看在了眼里,长孙无忌笑着总结了一句,然后端起茶汤慢品。
在他看来,褚遂良和崔敦礼两个,其他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即便太子明天就登基,奉圣上为太上皇,还能立刻就对你们两个秋后算账不成?
你们两个,好歹也是辅政大臣。而辅政大臣存在的意义,就是规劝太子做一个有道明君,不得肆意妄为。哪怕曾经对太子有得罪之处,只要出于公心,太子将来肯定能以国事为重,不跟你们两个计较。
更何况,太子身边,还有自己这个舅舅在。以双方的亲厚关系,只要自己还能开口说话,太子就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太师,中书令,尚书,饮茶。”见杯子空了,兵部侍郎柳奭拎起银壶,给三位辅政大臣续茶。
在座四人,其他三位都是辅政大臣,只有他一个不是。因此,其他三位谈论的事情,他插不上嘴,也没资格插嘴。
然而,在内心深处,柳奭却清楚地知道,三位辅政大臣关心的,不仅仅是皇帝陛下的龙体是否健康。
太子虽然奉旨监国,地位已经不可动摇。但是,距离真正成为一个皇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作为太子妃的亲舅舅,很多时候,他判断不出这条路到底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站在哪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