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宝梅在高府的右厢房里找到了阿弟。

大丽太子站在一张长桌前,两手搭在桌子上,垂着头,桌子前放置着松桓的尸体。

“阿弟,是时候安葬松桓了。”她劝阿弟。

“我要陪他七天。”阿弟固执地说,“我替他守灵。”

毛野稚子突然走进来,对二人笑道:“太子殿下,好消息。扶余丰和朴市田来津处死了鬼室福信。”

阿弟这才把视线从尸体身上转开:“鬼室福信死了?”

毛野稚子笑得很浅,但高宝梅能看出他无比开心。

“松桓死了。”高宝梅扳过阿弟的肩膀,检查了下他胸口上的伤口,绿色膏药发出一阵难闻的臭味,让她皱眉,“扶余丰来信说,他们正组织兵力围攻泗沘城。”

毛野稚子幽幽地说:“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

阿弟止不住地咳嗽:“我有情报,唐军水师已抵达白江口,抢占了有利位置,正在白村江上严阵以待。”

“中大兄是怎么安排的?”高宝梅问道,“他有没有派兵?”

“公主不用担心,中大兄皇子已倾巢而出,”毛野稚子端坐,“作为陪都的周留城如果被唐军所破,百济复国军就算彻底完蛋了,高句丽也将不保,这等于把半岛拱手送给大唐和新罗。他已派出第三拨远征军,总数四万余人,由庐原君率领,正星夜赶来。有望后日与百济复国军会和。”

阿弟问道:“两军的情况?”

“据斥候所报,唐军水师只有七千余人,战船一百七十艘,由刘仁轨统帅。而百济和倭国的联合舰队有将近两万人!”

阿弟说道:“红袍子不同于大隋,重质量轻数量。他们曾用两千人拿下冬比忽城。你们要无比小心。”

毛野稚子“哼”了一声:“没什么能抵挡得住我们大和的战船。我们征服了虾夷,将士们是顶尖的勇士,能以一敌十。”

沉稳的毛野稚子这么有信心,反而让她产生了担忧:“毛野稚子,我们不能坐井观天,最后后悔不迭。最好提醒中大兄皇子和庐原君,一定要多多侦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公主和太子殿下,海面上全是我倭国的船只。海神见到我们都要退让三分。”

阿弟惊问:“上千艘船只?”

“对,上千艘。”毛野稚子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挂着我大倭的旗帜,倭国大将阿倍比罗夫也会出战。公主知道,”毛野稚子看了她一眼,“阿倍比罗夫征战虾夷,战无不胜。有他指挥,我倭国会给唐军一个下马威,还会在半岛上全歼他们!”

“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来配合阿倍比罗夫?”她问道。

“我们的兵马撤出春州,和扶余丰、朴市田来津的兵马合成一处,坐船沿着白村江前往入海口,在那里静候阿倍比罗夫的到来。”

“之后呢?”高宝梅问道。

毛野稚子拔出匕首,在手中颠了颠,甩向墙上的地图,匕首尖端插在地图上标注的“泗沘城”。“十万大军从白村江入海口顺流东去,直接攻打泗沘城!”

阿弟和她对视,交换眼神。他们从彼此的眼神中马感觉到,他们俩不会离开春州。阿叔死去,他们拿下了春州;仲室韦死去,他们丢失了春州;松桓死去,他们又重新拿下春州。春州绑缚了太多东西。

“我和姐姐不会离开春州的。”阿弟明白无误地告诉毛野稚子。

“什么?”稳重的毛野稚子感到震惊,“不跟随我倭军攻打泗沘?”

“泗沘城不是我大丽的城池,春州才是。”阿弟告诉他。

“是我们帮你拿下的春州,”毛野稚子温和的语气渐渐消失,“殿下,你要记住这一点。”

“我不会忘记。但是,”熟悉的高家人脸色在阿弟脸上浮现,刚毅而果敢,“这不会影响我驻守春州的打算。”

“你要知道,”毛野稚子的友好**然无存,“春州是我们倭军的,不是你的。”

“不,它是我大丽领土,不是新罗的,也不是你倭国的。”阿弟平静地说。

毛野稚子从座位上立起,脸色紧绷:“高宝雄,城内驻扎着两万倭兵。你敢说春州不是倭军的?”

“倭军属于中大兄。”高宝梅冷冷地审视毛野稚子,并起到了意料中的结果——毛野稚子又慢慢地缩回座位。

不过,毛野稚子仍然不死心:“公主,中大兄让我们尽快拿下百济,否则等大唐援军从大陆赶来,我们就丧失了机会。你们来到春州后,很多高句丽人踊跃加入你们的军队。虽然你们在攻城战中损失惨重,但也汇集了一万兵马。我需要团结每一份力量,才能有大的胜算。”

“这一万兵马是我大丽的勇士,是我阿弟的子民!”更是她和阿弟的希望。随着胜利的消息传出,越来越多的大丽人加入姊弟俩的队伍,有农夫、铁匠、猎人、佃农……“为了逃避大唐和新罗的军队,他们如潮水般来到我阿弟身边。他们知道唯有我阿弟才是双神的后代、大丽合法的继承人。他们知道我阿弟不是孬种,更不会放弃他们!我们不会离开。”

“高宝梅,谁给了你这个权力?”毛野稚子口出狂言,“你没有资格!”

这个问题和结论让她大为光火。“谁给了我这个权力?我没有资格?”高宝梅走到他跟前,“永远不要用这种语气对一个高家人说话!”她迅速拔出匕首,抵上他的脖子,“连你的主子中大兄也不敢这样对我。如果再敢对我和阿弟不敬,我会让你死在大丽的土地上。”

血顺着毛野稚子的脖子流下来。“不要过来,”毛野稚子举起右手,制止两名拔剑出鞘的倭人守卫,但他的眼神中并没有求饶之意,“长公主,这是你解决争端的方式?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知道就好。”她将匕首放回鞘中,转过身去看着阿弟,“我从小就被迫离开了王宫,我只要一样东西,与我家人的团聚。”她看着阿弟,眼中泛出光来,“没有人能够阻挡。”

毛野稚子的眼睑垂下来:“长公主,您只有一万兵力,大多数还是新兵,不可能攻下平壤。”

“在平常情况下是不可能。”阿弟浅笑,“但我大丽人生来就会射箭、骑马,现在盖苏文疲于应付北面和南面的红袍子,给了我们很好的机会。”

她接话:“当然,我们会记住你善意的提醒。我们会固守春州,理顺关系再择机而动,”她看了一眼阿弟,“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送走毛野稚子后,阿弟的双手紧紧地捂着受伤的胸口,直喊疼。听到阿弟叫声惨烈,高宝梅连忙叫来医师。

进来的正是跟随阿弟的女孩——脸上有三道疤的女孩。

女孩的丑陋让高宝梅的心猛地下沉。女医师仪态优雅地走过,挎着一个红色木箱。走近阿弟后,她放下药箱,拿出各式瓶罐、小盒、剪刀和针线,取下贴在阿弟身上的药膏,拿出湿叶子裹住刀伤,从篮中拿出圆形药膏帖。她正要涂上时,高宝梅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慢着!”她听到自己喊道。

高宝梅围着女孩绕了几圈,细细地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花。”

“你为什么在我阿弟身边?”

“我是阴大人府中的贴身丫鬟,无意中救了殿下的性命,就一直跟着他了。”

无意中?她大为疑惑。“这世上没有凑巧的事。”她死死地盯着阿花,突然间,她心中产生一个疯狂的想法。不会吧,难道是她?虽然身形、样貌不像,但这气质似曾相识。

高宝梅沉默了半天。“阿花?如果这真是你的名字。我倒有个故事讲给你听。春州是我阿叔高建鲁的城池。他的妻妾们不争气,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他在出城游览时救下一个女孩。我阿叔非常喜欢她,抱回家当成亲生女儿养。她长得像亭亭玉立的竹子,阿叔给她取名高宝竹。为了让她冠上我高家的姓,阿叔还和我父王大吵过一架。后来我阿叔在一次意外中死去,我们的堂妹却不见了踪影。这么多年来,我和阿弟一直无法忘却这件事。你知道为什么吗?”高宝梅贴近阿花的脸,她能感受到女孩带着草药的呼吸,“她为了逃走,砍掉了自己的一只脚。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吗?”她转到丑陋的女孩身后。

阿花无辜地摇头。

“她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她走到女孩面前,“告诉我,会不会是竹子变成了花儿?”

阿花露出笑意:“公主您真是抬举我了。我出身贫穷,只是阴江德府中的丫鬟。”

阿弟在一旁说:“姐姐,你别风声鹤唳。阿花救过我的性命,如果她有歹心,早害死我了。我相信她。”

“但我不相信她。”高宝梅有属于女人的准确直觉。“虽然她割了脸,但不可能长出脚!”话刚说完,高宝梅蹲下,猛地掀起阿花的裙角。

一双裹着粗布的玉足完整无缺。她脱下鞋子仔细检查,的确完好无缺。“难道是我想多了?”她怀疑地想。过了一会儿,她才站起。

“姐姐,快让她过来医治,痛死我了。”阿弟在一旁叫道。

不等她同意,阿花上前,扔掉带膏药的旧绷带。一股甜腻的腥味扑面而来,让高宝梅非常不安。“别动,让我为您清洗伤口。”阿花的触碰很轻柔。高宝梅亲自端来一盆温水。

“可能有一点刺痛,”阿花一边警告,一边用烈酒润湿软布,擦拭阿弟的肩膀。阿弟紧抓椅子把手,深深吸气、面部抽搐,好不容易才没有发出尖叫声。

阿花再次拿出药帖,裹在伤口上,用绷带扎紧:“太子殿下,会有点痒。”

阿弟用柔和的眼光看着阿花:“我相信你。我赐给你的宅院,你可喜欢?”

阿花诡异地微笑道:“可喜欢呢!长这么大,没住过这么大的宅院呢!”

“用人对你可好?”

“奴婢只知道伺候别人,还没让别人伺候过,真是受宠若惊!”

阿弟看上去很开心:“阿花很懂事……”

“可能也很危险,”高宝梅仍然不放心,“阿花,好好伺候。如果我阿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的命祭他。”

“如您所愿,公主。”阿花无视她的眼神,收拾好瓶瓶罐罐,放入药箱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