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马进入阴森的树林,来到一个黑暗又安静的地方。这里的白桦树很少,多是松树,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

“还有多久?”乙天卓问他的“同伴们”。

前面的两人没有回答。

一束束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射下斑斑点点。乙天卓留意到附近有人在走动和低声交谈,有五十个或上百个,甚至更多。

“下马。”后面的两人低声命令。

乙天卓顺从地翻身下马。一人往他头上套上麻袋,他眼前一片黑暗。

双手被细绳反绑后,他被扶上马。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被人扶下马来,脚踩或大或小、凸凹不平的坚硬岩石小心翼翼地前行。发霉的味道越来越重。

走了很长时间后,头套终于被取下。

他看到自己来到一个山洞中,里面还有十几个人,面黄肌瘦、神情麻木。他们有武器,但大都破旧不堪,只有不多的环首刀,更多是棍棒与带着豁口的刀片子,还有人拿着一把生锈的菜刀。

山洞里满是石头和泥土,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还有泥土、腐叶和树根的味道,这让他回忆起平壤的黑牢岁月。闪烁的烛光投射出诡异的影子。

“我们有逃生的路。”黑齿常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出现在他面前。失去养尊处优的生活后,黑齿常之硕大的肚子瘪下去不少,但宽阔的胸膛还在,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乙天卓,我们又见面了。”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黑齿兄,又见面了,我不希望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

在他和刘仁轨的劝说下,苏定方大帅不情愿地放了黑齿常之。让乙天卓失望的是,黑齿常之又加入了百济王室的反抗军。了解到他们日子过得艰难,刘仁轨通过线人安排了这次密会,乙天卓希望以他的真诚换取黑齿常之投奔天师。

“这可说不好。”黑齿常之不屑地说。

“既然是最后一次见面,让我们一醉方休。”说完,乙天卓从袖中拿出一壶酒,抛给黑齿常之。

“富平石冻春?!”黑齿常之在空中接住。看着酒瓶,他两眼放光。

“正是。”他看着黑毛大汉去了壶盖,“咕咚咕咚”灌了一气。

“能喝到好酒的日子太少了。”黑齿常之揩去胡子上的酒水,兴奋地说。

“你慢慢喝,我还有不少。”

黑齿常之放下酒壶,对身边的人示意,有人给他搬来一只木凳子。

“告诉我,乙天卓,你这次来打的什么主意?”喝完了酒,黑齿常之翻脸不认人。

“黑齿兄,冬天来了。你的人在挨饿受冻,死神正在接近你们。”

“我觉得我们没问题,坚持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黑齿常之仍然嘴硬。

“是的,以很多的死亡为代价,又有什么意义?你自己很明白,你们不会赢得这场战争。”他劝黑齿常之。

“乙天卓,不要假装关心我们的死活了。”

“如果我不关心的话,我不会打开冬比忽城的大门,拯救上万名百济难民,还差点被混进来的三韩人杀死!”

“你别在这里假惺惺了!你带领唐军杀了我百济平民!”黑齿常之怒道。

“那是因为他。”他从背后拿出行囊,“砰”地放到桌子上。他慢慢解开裹布,一个血淋淋的头颅立在上面。“这是我身边的奸细。他叫金思,跟我一样,是在大唐的胡人。”他苦笑,“是他扮成了百济人,在我分发救济粮时带领新罗人击杀了大唐士兵。苏定方大帅为了稳定军心,才被迫下令屠杀百济人,我已将他绳之以法。大都督刘仁轨是让人尊敬的人。他与民休养生息,制定政策将百济纳入了大唐的王化之中。相信我,黑齿兄,百姓会像大唐人一样过上富足的生活。”

“相信你?相信你出卖我们,并亲手杀死太子扶余隆?!”黑发大汉斥责他。

“照顾好乙娇。”扶余隆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是。我杀了他。他值得我们每个人敬仰。千年后,我们的后代仍然会记得他的名字。但那是一千年后的事,并非现在。只要你放下武器,大唐会还你原来的职位和俸禄。待百济平定后,你会成为大唐的将军。”

黑齿常之交叉着双臂。“投降?”黑毛大汉把酒壶使劲摔在地上,酒壶粉碎。不过,乙天卓留意到并没有酒液洒出,看来黑齿常之刚才把酒喝光了。“我不会投降的。”

黑大汉的语气弱了很多。乙天卓明白,他们坚持不下去了,只是在提条件。乙天卓继续笑着劝说。他们开始讨价还价,比如保留黑齿常之的将军名号,还有他手下人马的规模等等。半个时辰后,一切都谈妥了。

最终,百济国的最后一名将军黑齿常之伸出手:“就这么定了。愿双神原谅我背叛了国家。如果我不这样做,跟随王室的上万人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乙天卓握住他的手:“一言为定。黑齿阿兄,我向你保证,你仍然是百济故地的将军。”

“你们乙支家的诺言抵得上万金,我信。”黑齿常之的手仍和以前一样能捏碎骨头,通红的脸颊上皱纹变得更深了,“冬天来了,我还要给我的新婆娘找个温暖的住处呢。”他龇牙一笑。

他忍不住大笑:“黑齿兄,扶余义慈国王呢?”

“哎,他早坚持不住了。也就是咱们兄弟俩之间说话,扶余义慈早想投降大唐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还不是想多压榨压榨你这个红袍子嘛!”

他在黑齿常之胸前捶了一拳:“你我兄弟间没有这么多讲究。你仍然做你的将军。说不定哪天刘仁轨大都督回到大唐时会把你带到大唐。到时你才能施展手脚呢。”

“我们都同意了,三天后见面。但有一个人——”

“我需要面对她。”他打断黑齿常之,摆手没让黑齿常之说下去。

一想起她来,他的心口就痛,愧疚滋生,占据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他深深地呼吸,试图把神志拽回体内。他对黑齿常之点头,跟着黑大汉往洞内深处走去。他们左拐右拐,最终在一片火把下,他们到了一个小山洞前。黑齿常之敲开了小巧的圆木门,带着他进入。

小妹乙娇坐在小板凳上,正专心致志地做着女红,似乎并未看到他。

“娇妹。”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开口,却只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声音。

乙娇并未抬眼看他。她拿着一块红色面料,似乎在做一个荷包。“我喜欢射箭骑马,姐姐喜欢刺绣。在整个冬比忽城,姐姐的刺绣是最美的。”阿妹的语气像黄连一样苦涩,“我从马上下来时,阿娘总是教训我:‘看看你姐姐,刺绣的针法她都会,齐外、套针、长短针、打子针,难度很大的散针、旋针也不在话下。再看看你,整天不学好,天天像个男孩儿,和一帮铁匠、马夫的儿子混在一起,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乙娇咬断金线,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小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她将荷包的正面展示给他看。

那是令乙天卓无比惊讶的刺绣功夫。即便洞内火光昏暗,红色荷包布面上仍闪着光亮。黄檗树浪漫地挺立着,上方的太阳散发着万道光芒,一个右臂受伤的男孩努力用肩膀扛着一个女孩,女孩开心地伸长胳膊够着树枝上的黑色果实……

如果他猜得没错,这是扶余隆和阿妹定情时的情景。乙天卓的心往下沉,往下沉……

乙娇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扶余隆和我在乙支府的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他是我的,我是他的,而你……你……你杀了他……”小妹吼叫,手指抚摩刺绣,“你这个浑蛋!我把你当成亲人,我和扶余隆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但……”她双手捂面,刺绣从手中飘落,眼泪从指缝流出。

他慢慢走向她……

她抽出匕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眼中透着寒光。“别过来,别碰我!乙天卓,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因为你不光杀死了我夫君,”乙娇嘶喊,洞内的回音加重了她语气中的疯狂,“你还杀死了我孩子的父亲!”

乙娇怀孕了?乙天卓觉得整个山洞都在转动。他抓住黑齿常之的肩膀才勉强站住。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明白这句话:“你怀了扶余隆的孩子?”

她举刀走到他前面:“是的,我有喜了!而你带来了杀戮,带给我痛苦,夺走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浑身颤抖,面容恐怖。匕首袭来,乙天卓本应躲闪,不知道为什么,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刀尖插进胸口。

他胸前瞬间血流如注。

娇妹睁大了眼睛,仿佛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猛然缩回手,呆呆地望着他。

乙天卓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身体剧痛,乙天卓单膝跪地。身体前倾时,黑齿常之扶住了他……

小妹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

他感受到了小妹手上的温度,听到了她的哭喊:“你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不躲开?!”她抱住他,像受伤的猎物般嘶鸣、哭泣。

他的嘴巴里涌入鲜血,满口血腥味,血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

他脸上挂着笑容:“因为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