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李绩的话,居然令驸马爷浮想联翩。

王裕腹语道:“老夫活了快六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大胆的少年狂,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唉,年轻真好。后生可畏,可畏啊!”

他心里嘀咕,一双眼睛在裴寂的身上打量着,眼前这位巨人,虽然显得很憔悴,但面相依然饱满,眼神里依然可以看出令人敬畏的冷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裴寂进入皇城、宫城无人敢拦,就像当年隋朝开国元勋杨素一样,他有太上皇的丹书铁券,护身符在身,走哪都是一路畅通。

进大安宫如同进自家门一样,李渊还是要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哥俩称兄道弟,嘘寒问暖,不分彼此。

难怪当年一度平起平坐的纳言刘文静看不惯裴寂的做派,暗暗与他在李渊面前争宠。

“哎!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王裕暗叹一声,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别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得到。其中真味,也许只有李渊和裴寂两个人清楚。

裴寂是晋阳首义功臣、李唐开国元勋,一直深得李渊宠信。

新皇登基之初,李渊就曾对裴寂推心置腹地说道:“使我至此,公之力也!”

不久,拜其为尚书右仆射,赏赐华服珍玩无数。

每天赐以御膳,好吃好喝的都要给裴寂留一份。

临朝之时,必引裴寂同坐一处,极尽恩宠之能事。

这时,纳言刘文静心中郁闷的要死要活,有时当着很多大臣的面公开议论点评:“当朝贵戚,亲礼莫与为比!”

武德二年,刘武周进犯并州、横扫河东,裴寂也想露露脸,施展一下自己的才华。自告奋勇率兵出征,无奈他不是领兵打仗的天才,指挥不当,结果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本应撤职查办,引咎辞职。

但是,裴寂的后台就是皇上,大理寺只是轻猫淡写的询问几日,一点也没有受罪,吃好的、喝好的,不仅没有治罪,实际上没过几天就把他放了,而且“顾待弥重”,恩宠不减往日。

晋阳宫的两个美人确实送的及时,李渊与裴寂的深厚情谊,也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结下了。

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烂裤裆的好友,这才是至真的友情。

然而,一直与他明争暗斗的刘文静,在与秦王李二征战西秦的战役中,激战薛仁果失利,结果被罢免官位。

搁谁身上,谁都懊恼。一样的战败,一样的开国功臣,结果一个毫发无损;一个丢官罢职。

刘文静恼羞无比,拿了一个农药瓶,就要服毒自尽,硬是被家人夺下来。

一个人躲在家里十几天没敢出门,家里人也就黑白看着十几天。

后来,李渊又擢升裴寂为左仆射,并赐宴于含章殿。

裴寂故作谦恭地辞让,说什么天下已经平定,自己就应该告老还乡,颐享天年了。

李渊听了裴寂的话,顿时泪流满面,一个快六十岁的老人哭哭啼啼:“未也,要当相与老尔。公为宗臣,我为太上皇,逍遥晚岁,不亦善乎!”

随即加封裴寂为司空,赐食邑五百户,而且派遣一名御史天天到裴府蹲点,生怕他偷偷挂冠而去。

李二即位后,一开始对裴寂也显得恩宠有加,优礼备至。

贞观元年,他加封裴寂食邑一千,与前共计一千五百户。

贞观二年,李二到南郊祭祀,返程时忽然命裴寂和长孙无忌与他共乘御辇,以示尊崇。

裴寂受宠若惊,不敢奉命。

“以公有佐命之勋,无忌亦宣力于朕,同载参乘,非公而谁?”李二一看裴寂不从,便朗声笑道。

恭敬不如从命。最后裴寂只好硬着头皮与李二同乘而归。

然而,李二的试探,还是令裴寂感到不安。从“同乘”的这一刻起,他就已经预感到危险的降临。

稍微身临其境的人,都会悟出“佐命之勋”的弦外之音,无疑是在向裴寂强调——你佐的是太上皇的命,不是我李二的命。

杯弓蛇影终成毒蛇现身。裴寂的恐惧很快变成了现实。

贞观三年正月,李二突然颁下一纸诏书,罢免了裴寂的司空之职,削掉了他的一半食邑,并且将他驱逐出京,遣返原籍。

当然,李二的处理决定是有缘由的,其实这个缘由令人匪夷所思。这次的借口缘于一个名叫法雅的和尚。

武德年间,法雅得宠于高祖,因而能够自由出入宫禁。

可到了贞观初年,法雅的这项特权被取消了,于是他心怀怨恨,散布了一些蛊惑人心、影响社会稳定的“妖言”,随即被朝廷监察部门就地逮捕。

李二授权兵部尚书杜如晦亲自审理此案。

本来裴寂和这个案子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可杜如晦亲自审问的结果偏偏就扯上了裴寂。

据法雅供认,裴寂曾经听他说起过那些“妖言”,可裴寂却没有及时上报。也就是说,裴寂犯了知情不报之罪。

帝国的监察御史、大理寺丞组成联合调查组,查到了裴寂头上,裴寂当然矢口否认。

裴寂办过不少大案,包括死对头刘文静的案子。

他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妙处,这个该死的法雅却死死咬住他不放,令他百口莫辩。

未动大刑,裴寂认栽。最后杜如晦从容结案,裴寂签字画押,认罪伏法。

而裴寂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找他麻烦的人不是什么和尚法雅,也不是什么兵部尚书杜如晦,而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皇帝李二郎。

裴寂始终站在太子李建成的这一边,还差点弄死李二;裴寂和李渊合谋整垮李二的挚友刘文静。

就这两条,足以佐证李二登基后,岂能饶他?

尽管明知道李二不能容他,可裴寂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央求李二让他留在京城养老。

然而,他的要求遭到了李二的一口回绝。不但一口回绝,而且李二还借此机会痛痛快快地训斥一顿。

“计公勋庸,安得至此?直以恩泽为群臣第一。武德之际,货贿公行,纪纲紊乱,皆公之由也。但以故旧不忍尽法,得归守坟墓,幸已多矣!”

李世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裴寂还能怎么办?

他当然只能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

临行前,他进入大安宫与太上皇辞行,兄弟俩相拥而泣。

其实,李渊此时也是无能为力了。都以为,裴寂要老死家乡。

他却成了闲云野鹤,开始隔三差五的重走晋阳路,特别忘不了那个让他一飞冲天的发祥之地。

不然,李绩也无法在晋阳宫见到他。

裴寂经过的风浪太多了,已经宠辱不惊、百炼成钢。王裕心里担忧的就是你一个并州的小总管,还能令得动他?

王裕心绪如丝,很短时间内,就将裴寂的发迹史领略一遍。此时的他,心脏倒悬,虽然一口接着一口闷酒,也只是默默地喝酒,不敢主动打破沉默。

时而看着裴寂,只等他开口。

然而,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裴寂居然满口答应。

“既然王爷看得起我,老夫愿意效劳。另外,我将无偿捐赠老夫的一生积蓄用于赈灾。”

闻听此言,李绩一惊,这个结果简直是神决策。对眼前的裴寂更加敬重,忙起身弯腰作揖:“裴公,以捐资政,以后再说,咱今天就要商量一下明日的首次放粥。”

“这些细枝末节都是府兵胥吏操办的事,‘一把手’干什么,王爷可要头脑清晰才行。事无巨细,还要那些门生胥吏干啥?事事你都过问,还要那些‘二把手’干啥。并州府衙是一个班子,你是班长,就要善于放权。”

一句话,说得李绩豁然开朗。是啊,啥事我一个人干了,其他人咋办。

裴寂把一杯酒倒入口里,砸吧一下嘴唇:“我说靖王爷,大总管就是不管。你的职责只有一条‘拍板定案、锁定大局’,其他的事,让别人去办。还是请王爷定下赈灾的规矩就好办了。”

裴寂的话一说完,驸马爷王裕不得不佩服他的老成与精道。我去,裴公已经历练成精,官场,可不是想当然的。

他大声嚷道:“裴公的说法我赞同,这煮粥有个讲究,多少水下多少米,有个黄金分割法。这事先得定个比例。粥熬的太稀薄,饥民不管饱;太浓了,造成粮食成本加大。”

李绩心中也没底,你说这个年月,观音土都被人刮下来吃了,草根树皮都吃完了,太原府旱灾水灾叠加,交城一带受水灾最重,还发生人吃人的惨相,这老百姓的胃子里还能不缺粮食。

“一个看得见的标准,饭勺插进锅里,饭勺不倒。”他厉声说道,“只要发现偷斤短两、克扣赈灾粮款的,一律斩首。”

“哗啦!”王裕的筷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他面色顿时煞白。腹语连连:“看来这次赈灾,要有不少官员要掉脑袋。”

“烘炉法则,确有震慑作用。不过,靖王爷,你能保证无论涉及到谁,你都能按律开斩吗?”裴寂将一颗骏枣放在嘴边闻着,正色问道。

“还能牵扯到谁?门生胥吏,衙役都尉,这些人都是办事的,就是给他们胆子,他们也没法作弊。看来,严把出口关,是赈灾的关键。”

李绩话未落音,王裕附和道:“对对,粮库分发粮食不要缺斤短两就行了。”

“不会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吧。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健全监督网络,从内部抓起,预防祸起萧墙。”裴寂沉吟一句。

李绩一愣,还是裴公老道,句句都是治国理政的真谛。譬如“无论是谁?”这个外延可大了。

要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咋办?

要是……李绩想到此,看看王裕。王裕的脸色很难看。是啊,我李绩到时能有此魄力吗?

他扪心自问,然而没有满意的答复。能否向并州饥民交一份满意的答卷,能否向唐帝国交上一份合格的答卷,这里还有很多文章要做。

“裴公有何妙招?”李绩再次问计于裴寂这个老江湖。

裴公不紧不慢的喝着酒,一字一句的说道:“妙招就是严字当头。执法必严,有法必依。打铁还需自身硬,你并州班底自身要素质过硬才行。另外,你要有皇上的手谕。”

“手谕不手谕的,赈灾济民,这是州县的大事,也是朝廷的大事。他不会不支持我杀几个人吧?”

李绩一说杀人,裴寂当即亮明态度:“贪腐之事,防不胜防。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王爷,你心里还是要有个盘子。别到时问题出来了,急得团团转。”

“是是。裴公的话我会放在心上。未雨绸缪吗。哦,手谕比起律例管用。”李绩见裴寂正气凛然,言语犀利,内心随之一震。姜还是老的辣。想到此,接着自语道:“这个不难,我立马派人前往宋州见皇上。”

“这不就是等于告知了皇上。”驸马王裕提醒道,“那储备库的亏空,可不能拖得时间太久。最好保持一进一出,先出后进。”

“驸马都尉的提议很好,裴公,我还想启用一人。”

“谁?”裴寂问道。

“不过,我担心与你不合。”

裴寂笑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是纳言刘文静吧。没事的,官场和朝堂就是这样,各为其政。在职期间,吵吵闹闹,争个高低长短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如今咱俩都不干了,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裴公有如此襟怀,那我就派人去京城接刘纳言进晋。我李绩全权委托你们负责赈济的督察工作。监督胜于利剑,那是不见血的‘刀刃’。”

李绩说完,又和裴寂喝了一个肥的,随后,上了一盆醒酒汤,三人又随机喝了几杯白酒,就急匆匆赶回府衙。

一进府衙,门口站着十几位乡绅富豪,一个个锦衣华服,斯文尔雅。

站立在衙门的一侧等候李绩他们。

等到他们下了马车,一位三十多岁的锦衣汉子,一头卷毛,见王裕和李绩等人下车,忙忙喊道:“二叔,我们等你半天了。”

李绩一愣神,听见身旁的王裕朗声问道:“仁祐贤侄,不在罗山值守,怎么一阵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那锦衣汉子随即应道:“家乡受灾,我也得出一份力吗。我在罗山县衙接到婶娘给我的手信,我就马不停蹄的往回赶,王氏家族几位族长合计合计,每人捐赠一万两白银。”

“一万两?”王裕惊讶道。

“如果不足,我们都答应过婶娘,以后再捐。”

王氏族人确实带个好头。李绩一下子想起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同安公主说过的话。

“公主真是有言必行。好好,我代表并州班子谢谢诸位。”李绩转头告诉王裕:“通知记室箫进,印发通知各族大户,倡议他们为赈灾捐款捐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