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济民,对于并州府衙来说,隋唐以来,已是经常性事务性职能。
雪灾、旱灾、蝗灾、水灾,加上东突厥军的南下侵扰,赈灾就会时常发生。
赈灾济民的成效,也就成为唐政府每年春季考察州县官吏政绩的参考依据。
然而,这对于李绩来说,可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在荥阳郡执政多年,也没有一次大规模的赈灾活动。
因为系统奖励的麦种、玉米种均是高产良种,不到一年老百姓都丰衣足食了。
加上推行均田制赋税制度,改革兵制,令士兵参与农耕,一年比一年收成好。
李绩治下荥阳,与今日的并州之局,完全是两回事。当他进入晋阳城外,看见饥民如潮之时,以为是后世的电视剧组在拍摄唐剧。
亲眼看到兵士斩杀越界的饥民,他才猛然醒悟,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存在。
只所以心中无底,因为自己还是第一次组织这么大行动。
一无经验,二无米粮,还得来个瞒天过海计,按照公主的说法,弄不巧丢官罢职、进局子。
李绩想到这,心里暗暗琢磨着,城外的饥民那么多,一下子需要设置多少粥棚,如何分发,还有很多细节要考虑。
他顺手拿起王裕誊抄的晋阳望族名册,开始仔细的查看。
列入名册的一等大族108家,王裕后缀说明,中等大户还有198家,其余的小户,没有列入名册。
“向大户要收益”,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哪一个王朝,这些门阀世族、名门望户,都是社会稳定的基石,一枝动百枝摇,李绩的心里还是有数的。
“不急,刚刚上任,就去挖自己的墙角,这怎么说,都不是明智之举。”
他看了一等大户,二等大户的名册没有看完,就急忙起身:“驸马爷,你手上事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通勤的通勤,分发粮食的开仓分粮,整个流程都纷纷启动了。”
“哦,驸马辛苦。动作蛮快的啊。只要动起来,咱就心中有底了。”他将名册放入抽屉里,低声道:“驸马,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王裕纳闷,王爷才到并州第一天,就要去拜门子,我已经查过王爷的履历,没在晋阳履职过,并州这地方无论是府衙还是望族大户,他没有认识的啊。
“这要去哪?”王裕摇摇头,腹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将一本晋阳户籍放下,急忙跟着李绩走出府衙。
上了马车,李绩吩咐车夫道:“去晋阳宫。”
王裕一惊:“去那干啥?那里的宫女都放出去了,如今也没人照管,除了安排部分府兵值守外,已是荒草萋萋,一派萧条之象。”
“驸马爷,咱到了,就会揭晓答案。我要见一个人。”
“见鬼吧。你一个新来的,还能比我这个老油子熟悉。吹牛,好,我等着。”
马车飞快地在晋阳城西侧的市井大道飞驰,半个时辰,就看见一处红墙院落。
“靖王爷,这里就是晋阳宫。”车夫的话音一落,李绩就打开布幔,放眼望去。
晋阳宫,坐落在晋阳城的西北部晋源营村。
东魏孝静帝武定三年(545年),权臣高欢开始在晋阳县修筑晋阳宫,并在天龙山开凿石窟,建避暑宫。
隋文帝开皇九年(590年),晋王杨广扩建晋阳宫,并在晋阳宫外筑周七里、高四丈的宫墙,初名“宫城”。
隋文帝更名为“新城”,以区别于原有的大明城。
开皇十六年(596年),杨广又下令建筑仓城,城周八里、高四丈,东城墙与新城西城墙相连。
杨广继位后,大业三年(607年)北巡路经晋阳,下诏重建东魏晋阳宫,并设晋阳宫监管理,有正监、副监各1名。
不一时,马车来到晋阳宫正阳门前广场,十几个垂髫小童,在广场上奔跑玩耍。见李绩他们下车,呼啦一声围上来。
“晋阳宫里,你们去过吗?”李绩问一个高个子男童。
“没敢去,听老人说,里面经常闹鬼。我大伯的爷爷,曾经看到好几个长发鬼怪,吊在西侧的厢房房梁上,伸长着舌头,有时伴有鬼嚎声,快吓人的。”男童说着,做出害怕的动作。
李绩从身上掏出一把铜板,笑着道:“小朋友,拿去买烧饼吃吧,我就是来捉鬼的。有事就到晋阳府衙找我。”
“好啊,再看见鬼怪,我们第一时间报告。”高个子男童说完,就带着一帮小童跑开了。
“驸马,进去看看。”李绩说着,念动咒语,激活系统奖励的物品,吞下一颗聚元丹,从晋阳宫的侧门进入。
几个值守的晋阳府兵,纷纷给靖王爷和驸马敬礼。
从大门进入,走了200米的迎客大道,前面就是建有五层阙沿的山门。
山门两边有一副对联,字迹有些残缺。李绩抬头一看,这对联还真的很有意思。
上联是:滚滚红尘难掩那时晋阳月;下联是:滔滔汾水无奈水击三千里。
晋阳月,指今年欢笑复明年的宫廷生活;三千里,预示着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般的历史更迭。
横栏上篆字镂刻着“晋阳宫”三个大字。从山门进去,向右一拐,至一大片楼宇大殿。
在一座巍峨的庭院前,十几棵一人搂抱的银杏树并排在正殿大堂的两侧。
李绩和王裕停下来,看见,庭院里杂草丛生,野鸟齐飞,庭院深深的西侧有一红漆殿堂,堂口有一位老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打盹。
老者头发已经灰白,面色臃肿,双目微闭。已现老态龙钟之貌。
李绩轻轻地迈动着脚步,在殿堂的台阶处站住,“有缘人见有缘人。他乡客遇本地佬。”李绩轻声叩问:“是裴公否?”
那人双目露出一道缝隙,开始面无表情,接着瞳仁一缩,竟然猛地抬起头来:“靖王爷,是你啊。”
“裴公,你老终于在这里享起清福来了。”李绩双手抱拳,将腰弯了下去。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老者出口一言,李绩顿感寓意深刻。
“厉害,听其言,观其心,裴公悟道已入佳境,出口就是禅意绵绵,令晚生佩服。”
王裕靠近,笑着道:“还是靖王爷有缘,人们都说魏国公行踪不定,今日王爷一到晋阳,就见到了仆射的尊容。”
裴寂弯腰施礼,挥手道:“人老了,如今只有怀旧的心情。当时狸猫欢如虎,去时凤凰不如鸡。昨天在大安宫与太上皇喝酒,我说要来晋阳宫寻迹,看看当年我和唐公醉倒的地方。”
老人家走下二十八级台阶,缓步来到李绩的面前,指着对面的一群建筑:“楼宇廊道依然存在,只是再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嬉闹声了。宫阙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李绩笑道:“裴公何必伤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逝去的,何必念念不忘。”
“是啊,物是人非事事休,我可能真的老了。怀旧,难道不香吗。”
“真正的君子是敢于面对历史的。善于从历史中借鉴治世之精华,未必不是智慧之举。当今陛下时刻不忘炀帝之痛,我看就是明君作为。”
李绩看见裴公眼睛湿润,不免感同身受:“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好!靖王爷博闻强识,引经据典。以古鉴今,振聋发聩,大有探骊得珠之妙啊。”
驸马王裕竟然手舞足蹈方无已,好家伙,王爷一贯说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今日居然成了文曲星了。
我去,这靖王爷还真的有料。
“驸马爷,我也就这几把刷子,说出去,也就没了。”
驸马爷王裕顿时睁大了眼睛,你这还低调啊。
李绩急忙向王裕示意,又抬眼看看裴公。
王裕不再多言,忽然听到李绩话锋一转:“裴公真乃帝国之柱国。侍奉隋唐两朝,皆能左右逢源、开阖有度,具有逢山开道、遇水架桥之气魄,裴公所作所为,利国利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李绩话音一落,裴寂一下子大笑起来,靖王爷真是用心了。
“靖王爷谬奖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人无两度再少年。像靖王爷这样的帝国功臣,才是可赞可褒之才。仅凭一项科技创新,足以彪炳千秋啊。”
“哎,裴公,那只不过是雕虫小技耳。”
“什么,你说的倒轻巧。三千神机营,行程数千里,令东突厥军闻风丧胆,由于你的参与,唐帝国战胜东突厥军的进程,整整提前10年。你这叫雕虫小技。”
裴寂急得满眼发红,这个年轻人,如此低调,老夫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还没有见过。
“一战定胜负。你还说是雕虫小技。你哄谁?”
“裴公息怒,火绳枪还有很多地方不足,比如需要现场手工点火,如果遇到阴雨天气,火绳枪就会失去战斗力。”
“那你也得来个技术研发,尽快改进啊。”
“我已经研发出第二代产品,火绳枪的替代产品——燧发枪。”
“好啊,改日,我亲自见识见识你的科技发明。”他眉头一皱,拉着李绩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靖王爷,你初到晋阳,走马上任第一天,就在这个地方与我相遇,看来,我们有缘。”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无知音。”李绩摇晃几下裴寂的老手,“裴公,你是老前辈。大唐开国,你的功劳与日月齐辉,与山水长流。受晚生一拜。”
李绩说着,双手抱拳,弯腰作揖、颔首。
“王爷,礼重了。我如今已是闲云野鹤,无庙堂之忧,无案牍之劳形。受当朝帝国功臣之拜,惭愧惭愧啊。”
“裴公,你是我心中的偶像。无论他人如何褒贬,历史自有乾坤。”
裴公一听李绩肺腑之言,感动得泪流满面。他弯腰还礼,虔诚如同君臣之礼。
他面色沉重道:“听说城外饥民遍地,每日都有饥民饿死,王爷还有闲心在这荒草之地访友闲聊。”
李绩没有接话,一旁的王裕忽然笑道:“裴公果真心忧天下。我和王爷正发愁呢。裴公既然时刻关注河东黎民之冷暖,为何还躲在这深宫大院享清福?”
“驸马都尉,你这是奉承我,还是损我。你看这里,连一杯薄酒都没有,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一共来几次?你还能说我在这里享福。”
“裴公的内心世界,大的很。愿不愿意随我找一处地方喝几杯。至于赈济之事,晚生愿虚心请教。”李绩趁机邀请道。
“那又何妨,只是靖王爷日理万机的,能有空和我这个落魄之人对饮,占便宜的应该是我老夫啊。”裴寂面上露出笑容,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赈灾,已是老生常谈了。”
“哈哈哈”裴寂说完,李绩和王裕互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
李绩一见裴公已经入彀,便迎着斜阳,一展手中的昆仑折扇,低声道:“天助我也。”
裴寂当时内心起了波澜,双手向前,一把抓住李绩的右手,喏喏道:“我听见树上喜鹊叫,就知道今日必有贵人出现。”
“裴公,你老才是我的贵人啊。”
三人走出山门,上了马车,车夫马鞭一甩,马车嗖的一声出了宫门,向城东南徐行。在一家松鹤酒馆前,三人下了马车。
简简单单要了几个小菜,无非是贵州花椒狗肉、祁县驴脸肉、新疆大盘鸡、洛阳猪头肉。
三人要了一坛晋阳汾酒,开坛十里飘香,李绩不禁暗叹,并州还有如此好酒。
店小二将酒菜备齐,又端来一筐交城干果,李绩仔细一看,好家伙,交城的特产有名的几乎全上来了。
核桃、梨枣、骏枣、沙棘……盛了半竹筐,李绩伸手打开一个核桃,放在裴寂面前小盘子里,自己又打开一个给了王裕。
这才用手捏了一个大枣放进自己的嘴里嚼着。
倒满酒,三人先喝三杯门盅酒,李绩亲自拿起分酒器,将裴寂和王裕的酒杯添满,站起来,双手端杯,笑着道:“裴公,我想明日设粥棚济民,我和驸马商量过,想请您出山,负责监督事宜。你可是晋阳的老人了。情况你熟悉。”
三杯酒下肚,一口菜没吃。李绩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王裕吓了一跳,都知道裴寂可不是任人指使的人。开国功臣,一度权倾朝野。即使退居二线,大唐两任帝皇都是很器重他的。
王公大臣无不望其项背,就是魏徵、杜如晦、箫瑀等权臣,也得看裴寂的眼色行事,你李绩,一个毫无根基的小辈,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冒然让裴公当你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