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佼垂首抿唇,长睫轻颤,仿佛一头被逼到悬崖的小鹿。
妲己则踏着熊罴,自座上慢慢站起,雪白的裘衣贴合着她的身线微微滑落,九尾狐兽魂自她身后隐现,犹如孔雀开屏……
在淑姜眼中,一边是恍如月宫走出的仙人,一边是地上混合着熊罴和人的怪影,殷佼的影子则可怜兮兮缩成一团……
角落里……似乎还有人?
淑姜这才注意到,在殷佼更远的地方坐着一人,头发斑白,面容衰老而美丽,就像是一朵半谢的花,纵使凋零,依旧残留着美丽的色泽,优雅的姿态。
是师延……?
疑问才在心底闪过,妲己的声音就把淑姜拉了回来。
“佼儿,只要你的心足够强大,再凶狠的东西,都会匍匐在你脚下。”
看着殷佼拼命压住恐惧,努力点头的模样,淑姜忍不住叹息,“王姬还小……”
“小?”妲己嗤笑道,“如她这般年纪,我已将苏国上下闹了个天翻地覆,大王因此赏识我,涂山神女也因此忌惮我,佼儿啊,如此胆小,将来如何君临天下?”
殷佼面露羞愧,声音禁不住有些哽咽,“是佼儿无用,辜负了母妃的期望,佼儿这辈子……怕是离不得母妃了。”
妲己没好气地瞥了殷佼一眼,但面色却缓和了下来,眉角眼梢甚至透露着几分得意和享受,最终她叹了口气,“利,带佼儿下去吧。”
随着妲己的话音,黑衣男子闪入帐中,站到了殷佼身畔,殷佼有些无助地伸手,利却按着刀柄,全然无视少女的哀求。
“唉,佼儿啊佼儿。”妲己摇着头,突然向后倒去,被那两名少年稳稳接住,其中一名少年的手颇为不老实,妲己干脆向他倾了倾,以一种暧昧的姿势靠着。
殷佼的手腾了个空,只好咬着牙,捏着裙摆起身,跟在利身后出了大帐。
妲己的声音再度悠悠响起,“别看利这样,可都是为了佼儿好,邑主应是不知,这个利是莘妹妹的同母胞弟,所以,他对佼儿可忠心着呢。”
淑姜略略颔首,看来这些年,妲己在身边笼络了不少能人异士,方才听她言谈,竟是有意要扶持殷佼,如此,她便是商王朝的实际女主人……
再想到青姚的孩子殷禄,一直受着微子启的庇护,这般看来,妲己应是想拉拢周国,与殷禄争夺储君之位,说起来殷受确实老了,却迟迟没有确立储君。
只可惜,如今周国要争的不只是洛西,而是天下……
想到这里,淑姜干脆道,“苏国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似是感觉到了些许异样,妲己笑着转了话题,“姐姐,咱们姐妹那么久不见,就不能先叙叙旧吗?”
淑姜沉默,在没见到妲己前,她确实非常想知道这些年来妲己过得怎样,可真到面前,她才明白,不如不见。
到了淑姜这般的年纪,有些人,有些事,只一眼就能看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如活在彼此的怀念中。
妲己眼里也泛起了惋惜,“姐姐都有白发了,我还以为……侍神者不会老呢。”
“侍神者是人,怎会不老?到是夫人容颜不老,叫人好生羡慕。”
“这话听着违心,姐姐当真羡慕?”
妲己应过四十了,看上去却只二十五六的模样,与殷佼犹如姐妹。
只不过要维持这般的模样,付出的代价恐怕不小,就比如妲己显然没有生育过……
见淑姜没说话,妲己又道,“说出来姐姐莫要生气,这些都是上好的药人,不会令女子怀孕,和寺人差不多,却远胜寺人,从前呢……我也痛恨人疗,可渐渐才知,这是巫者为自己准备的,涂山神女那老狐狸,当初不过是哄骗老商王——”
提及伤心往事,妲己忽而起了怒意,竟一把勾过方才那不老实少年,旁若无人地吻了起来。
淑姜别过视线,心底一阵悲凉,她亦曾是巫者,又怎会不知妲己所言的人疗,不过是借着人气温养己身,男子于此事上多有胁迫暴力,又怎么可能让女子产生柔和之气来温养,但女子就不同了……
看那少年的样子,全然沉浸其中,好不享受……
淑姜不禁看向师延,心里暗忖,莫非师延也迷惑了?沦陷了?
然则师延一动不动,就好似一座雕像。
良久,妲己发出一声满足地叹息,并打掉了少年的手,沉声道,“出去吧。”
两名少年眼中尽是眷恋,却也不敢停留,起身退了出去,师延依旧一动不动。
妲己靠上了华丽的玉石凭几,坐姿端正了许多,“姐姐约是想骂我吧?”
淑姜摇头,“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你……是那么喜欢大王。”
“大王?”妲己眯起了眼,“那时大王正值盛年,妲己怎能不爱,如今呢?姐姐都有白发了,大王可是一甲子的老物了,唉……,那一身的鸡皮,想起来就叫人头皮发麻,偏是我与这老物,又不似太子发与姐姐伉俪情深……对了,听说太子发一心要立姐姐为后呢。”
听得妲己一口一个“老物”,嫌恶之极,令淑姜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曾经的妲己,是那般迷恋殷受,就差没把这位大王当神了,然而……真当妲己接近这尊“神”,一切似乎都变了…
见淑姜几番沉默,妲己也没了耐心,直接抛出话来,“去孟津的胶鬲,是周国的细作吧?姐姐别误会,当初保下此人,妲己亦是出了不少力,妲己只想告诉姐姐,与其选殷禄,不若选佼儿,我与涂山神女虽是死仇,可她有些话也不是没道理,这天下不能总让男子把持,听说周国上下对姐姐立后之事颇多不满,若能扶持佼儿上位——”
“绝无可能。”
淑姜淡淡一句,却似惊雷。
“姐姐?姐姐说什么?”
“我说,扶持王姬绝无可能,妲己,或许你在大王身边待久了,以为权力是靠争斗得来的——”
蓦地一声怒吼,熊罴站起身,阴影霎时将淑姜笼罩。
妲己的脸也扭曲了起来,不觉苍老了许多。
师延似对这些见惯不惯,眼睛都没眨一下。
淑姜则静静坐在那里,不迎不避,也没有催动行气铭,仿佛早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良久,妲己平复下情绪,苦笑道,“姐姐是不是听信了什么传言?殷太师那些?”
“我知道不是你。”
“姐姐信我?”
“真正有权决断的是大王。”
妲己一口气松了下来,打了个手势,熊罴重新伏下,却没方才那般安静,不时露着獠牙。
“所以还是姐姐对我好,姐姐在牧邑教妲己的那些,妲己不是没有听进去,可那老物就不让我做好事,燕乐的事推在我头上,比干的事又推在我头上,旁人说他一点不好的,他就把人绑铜柱上烧,我呢!外头怎么编派我,他就只当笑话说给我听!姐姐,姐姐既然知道我不是那等凶狠残暴之人,就更该助我,只要佼儿能坐上那个位置,妲己一定可以证明给天下人看,妲己会比那老物做得更好!”
淑姜再度无言以对。
权力说到底是责任,只是争夺权力的过程总免不了血腥杀戮,以致于到后来变成了负气仇恨,让人忘了权力的初衷。
“姐姐不信我的话?很多事妲己都是迫不得已啊。”
“信,在宫里你本就孤立无援,不是被人压着,就是压着别人,如此,才能存活下来……”
妲己眼眸亮了亮,“姐姐知道就好,姐姐也不必自责,当初都是我糊涂,只要从今往后我们姐妹同心……”
“妲己,你可知什么是视天下民为天下民,若你为商主,可愿将鹿台积蓄归还天下,可愿视天下民皆为殷民,无有差别?”
妲己愣了愣,“姐姐……姐姐在说什么啊,这些冠冕堂皇之话,不过是在朝堂上说说,只要周国助我,洛西就永远归周国,我可以让佼儿称帝,让太子发为王,姐姐为王后母,我为帝后母,我与姐姐共享天下!”
淑姜叹息一声,终是说不下去了。
妲己也意识到不对,住了嘴,熊罴不安地低吼着,又被妲己狠狠踩下。
帐中气氛仿佛凝固了般。
良久,妲己冷笑一声,“这世上,果然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周国女子说姐姐力主婚育一体是夫奴,我本不信,如今就为一个太子发,一个后位,就要陷天下女子于万劫不复!”
“陷天下女子于万劫不复?”淑姜挑眉迎上妲己的视线,“当初巫者也是这么指责我的,可她们又做了什么?装神弄鬼,妄言天意是为天下女子好?欺压良民是为天下女子好?刳胎酷刑是为天下女子好?要争权夺利了,就说是为天下女子好,天下女子受欺凌了,却视而不见,甚至带动在室女,歧视孤立出嫁女,让天下女子陷入万劫不复的,正是这些放弃了责任,放弃了约束的巫者!”
熊罴再度嘶吼,却被妲己踩得更狠,那熊罴吃痛,翻身挣扎,獠牙红舌更是朝向妲己,似要反噬,但最终还是哀鸣一声,呜咽着安静了下来。
“好一个假仁假义的周国邑姜!”妲己的话语冷冽如帐外寒风,眸中怒气却似炭盆上溅起的星火,“那你们对黎国做的又算什么!责任呢?约束呢?”
战争的火焰永远都会失控。
淑姜没有反驳,她知道,这火焰总有一天会伤到周国,比如眼下,她就无言以对。
找回了场子,妲己似乎舒坦了不少,重新靠上玉石凭几,“罢了,今日是我自作多情了,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利!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