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愤怒的目光朝姬宁投去。
“姬夫人,他把我们的地都踩实了!”
大姬脸色一下变了,“臭姬宁,你哪儿练的战车?”
姬宁满脸的疑惑和不服,“当然是找空地练!大冬天的,又没人种地!”
那几个小孩闻言个个脸涨得通红,大姬摆手,自己上前逼近姬宁,“臭小子,你是不是从来没种过地?”
“姬玉!你说谁呢,我好歹是你兄长!”
“兄长?好呀兄长,敢问你知不知道地给你踩实了,明年翻地有多累?种不出庄稼你拿什么赔?”
见大姬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淑姜心里倍感欣慰,看来妫满锻造黑金时,没少下田,否则大姬不会知道这些。
姬宁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嘴上仍是强硬,“不就是翻地吗?翻回来就是了!”
下一刻,众人就在大雪天里,见到了一副热火朝天的农忙景象。
姬宁带着他那二十来个兵,口中哈着白气,头上滚着汗珠,打着赤膊翻地。
姬发闻讯赶了来,淑姜苦笑着把事情说了说,姬发也不禁苦笑。
姬宁同他那些个兵皆不务农,自不知翻田比练武更辛苦,练武尚且有度,种地是吃饭的事,农人可没法子那么讲究劳逸结合。
田里有几个已是直不起腰来,边上大人小孩纷纷起哄嘲笑。
周军中,亦有在家种地的,故而许多人并不同情姬宁。
翻到后来,姬宁也顾不得形象,直接躺在泥里,气喘如牛,其他人亦是东倒西歪没个样子。
见是差不多了,姬发手按剑柄,环顾四周,“诸军家中皆有田地,我们打仗正是为了将来不致于吃不上一口饭,又怎能叫别人吃不上饭?从今往后,践踏青苗田地者,鞭三鞭,服苦役!今日大风折旗,是姬发束下不严!明日里,我便同我这侄子一起下田!”
“殿下!”
淑姜急了,只她的声音瞬间淹没在热烈的掌声中。
好在次日,周军皆是自觉前来帮乡民翻地,总算令淑姜松了口气。
折旗的不祥很快散了去,可淑姜知道,这只是一道小坎,前路还不知有什么难关。
回到宅中,见姬发开了行囊,淑姜埋怨道,“好好的,为何拆开?”
姬发笑着向她伸手,“不是还不愿离开吗?”
淑姜抿着唇,略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走了过去,抓住那只手。
两人如今皆是霜雪染头的半老之人,有时却还如少年夫妻般腻人。
“殿下不是不愿意离开,是不放心离开。”
“有吕兄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这卦象太凶,又屡屡应验,总让我心下不安。”
“心下不安还不让我上战场?有我这个侍神者在,众军对龙象阵的恐惧应会减少许多。”
“阿淑,你真这么想?”
淑姜又抿了下嘴,“殿下放心,淑姜不过说说罢了,若我去了,不仅是添乱,众人也永远无法知道真正能战胜这些的还是他们自己,事实上……独我一人也没把握对付这些近乎妖物的东西,这就好比一个内心充满仇恨狂暴的人,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姬发叹气,“战场之前,还有孟津一关,只怕上次会盟的八百诸侯,一个都不会出现。”
“八百诸侯不来,那两人才会来。”
淑姜口中所指的两人,正是微子启和胶鬲。
两人既是来约战,亦是来商谈,这也是周军出战的底牌之一。
大军远去之日,淑姜站在城头,心中五味陈杂,有些胜利,终究见不得光,只好将之深藏,斗争之中,阴谋、血腥总难免沾上几许,这是争斗与生俱来的暗面,亦是权力附赠的诅咒,为了不被吞噬,为了将来还有机会远离,能做的唯是牢牢抓住那份为民而战的初心。
不出三日,坏消息就从孟津接连传来。
先是八百诸侯无一人前来。
后是在与微子启、胶鬲定下战期后,天气突然转暖,军中流行起大瘟,令人皮肤刺痛,目不能视,不仅人如此,马也如此。
淑姜本要亲自前往孟津,却被阿东劝下。
“还请邑主不要离开西亳,阿东前往便可。”
这些年来,阿东一边带着孩子,一边研习医术,早已成了大家,这次出征她也是主动随行。
“阿东,你有把握吗?”
“邑主可还记得曾经的洛邑毒瘴?”
经阿东提醒,淑姜突然发觉此事蹊跷之处,“记得,当初毒瘴由尸毒混合时疫引起,后来众人将巫者尸骨移出洛邑……莫非又有人将尸骨移到了孟津?”
“邑主,阿东也有此怀疑,此次大瘟症状和毒瘴有些类似……,既然那一次是阿东治好的,这一次也请交过阿东,算是有始有终……”
见阿东神情黯然,淑姜心里跟着难受,想来,她们两个都想到了同样的事,此次大瘟就不知是不是那人所为……
再次走上城头,眺望远行之人的背影,淑姜终是忍不住低问,“妲己,是你吗?”
料峭寒风呼啸过树梢,没人回答淑姜的问题。
此后,日子仿佛就只剩下了等待,孟津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令淑姜很不安。
约战之日在二月甲子,如今就剩不到十日……
这一日午后,不知为何淑姜特别心绪不宁,想要找吕奇商量去趟孟津,才出院子,就见大姬紧张道,“阿娘,你去哪里?”
淑姜看着大姬反问,“阿玉,有事吗?”
大姬拼命摇头,“没事啊。”随即上前挽住淑姜,“阿娘想去哪里,女儿陪你。”
淑姜却站定不动,“大姬,是不是苏国夫人来了?”
大姬愣了下,沮丧道,“就知道瞒不过阿娘,是不是那个什么行气铭?”
就在方才一瞬,那只有巫者听得见的铃音,催得震天响,想也知道是妲己到了。
轻拍了下女儿的手,淑姜宽慰道,“放心吧,西亳是我们的地盘,她不能拿我怎样。”
“阿娘就不能让她进西亳吗?”
淑姜看向厚实的城墙,“换作是你,你会进来吗?没事,让你阿舅陪我去。”
大姬迟疑了下,讪讪道,“阿舅……已经代你去了。”
“胡闹!”
淑姜这下彻底变了脸色,没想到自己的兄长到现在还把自己当作小妹妹。
命阿菘点了些精兵,嘱咐过妫满守好城,淑姜带着一行人匆忙出了西亳。
马车行了约莫十里,才在荒野上看到一棵孤零零的大树。
树下有座华丽大帐,周围众星拱月般围了圈小帐,内中把守之人个个剽悍,一看就不好对付。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大树上吊绑着一人正是吕奇,在他下方,是一头蒙着眼睛的熊罴,露着獠牙似要吃人!
“苏国夫人,周国邑主淑姜前来赴约!”
隔着老远,淑姜催起行气铭,那熊罴怒吼一声,晃动着庞大身躯,闪电般向淑姜蹿来。
“阿细,不得无礼。”
大帐内传出的声音,依稀相识,比之以往少了几分娇俏,多了几许游女的慵懒妖娆。
熊罴滴着口水在淑姜面前硬生生停下,仰头大吼一声,带起尘土雪沫,向淑姜示威。
一阵风起,好似一道无形屏障挡在淑姜身前,令那尘土雪沫不得近身。
“阿细,回来。”
又一声呼唤,好似在喊小孩回家般,熊罴折身跑向大帐。
淑姜身后亦是精兵,早练得八风不动,此际却也骇得面无人色,淑姜示意他们留在原地,自己走到大帐前,帐前把守的大汉,在寒风中穿着无袖短衣,举着锋芒锐利的长刀“仓啷”交击,拦在淑姜面前。
淑姜不再向前,不卑不亢行了一礼,“是淑姜礼数不周,可否请苏国夫人放了家兄?”
“姐姐哪里话,他们不让我见姐姐,我自是生气,却没想伤人,利,放人。”
话音甫落,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似一只躲在树间的黑鸦。
寒芒一闪,吕奇无处落脚,自大树上摔下,又被那黑衣人接住,安放在地上。
“阿淑。”吕奇踉跄着跑向自己的妹妹,既狼狈又不安。
淑姜摇头,“何苦呢,她不是来杀我的,阿兄且先回去吧,日落前我便能回来。”
妲己的声音又从帐子里传出,“到底是自家姐妹,识得趣,我要在此杀邑主,于我有什么好处,不过是趁着两边主事的都不在,说些自在话罢了。”
话音过后,那些大汉忽而收起刀,单膝下跪,低着头迎请淑姜入帐。
“带先生回城。”对着阿菘丢下一句命令,淑姜只身往帐子走去。
入内,一股柏子香自炭盆里绕出,很好地中和了熊罴身上的腥膻味。
妲己拥着雪貂皮裘,内里只一身精致小衣,将肩颈线条勾勒得尤为旖旎,那不足一圈的长裙更是叫人不知把眼睛往哪里放,裙下勾出一双雪足,踏在熊罴上,她背后靠着的不是凭几,而是两名眉目姣好的少年。
淑姜忽而想起狐满,只眼前这张脸,比之狐满少了几许野性豪爽,多了几许妖冶鬼气。
淑姜皱眉,视线扫到了妲己身侧一名少女身上,那少女到是穿着整齐,规规矩矩端坐着,清秀的面上带着几许青色,看样子是常年受惊吓所致。
看到这名少女,淑姜心头大震,那双鹿眼与丽姒一般无二,惊恐不安的模样,更像极了丽姒。
“姐姐注意到了。”妲己说着同那少女招了下手,“佼儿,还不快见过邑主,当初你能活下来,还多亏邑主。”
“殷佼……见过邑主。”
殷佼怯生生同淑姜行礼,淑姜心下不是滋味,一时竟没应答,妲己笑了笑,“佼儿,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弄得别人都以为我在欺负你。”
“怎会,母妃待佼儿极好……”
熊罴低吼一声,殷佼吓得打了个哆嗦,妲己抬足用力踩下熊罴,那熊罴竟而乖乖地趴下头去,嘴里委屈低咽,妲己悠悠抬眼,声音愈发温柔,“佼儿,到底要怎么教,你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