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那些猛兽……用……”大姬说着咽了下口水,“用人喂养。”

话音甫落,淑姜耳畔忽然回**起尖叫声、惨呼声,眼前毫无预兆地铺开一片藤蔓密布的阴暗森林,内有人影躲藏奔跑,有人逃到树上,却被巨兽硬生生撞下,更有熊罴晃动着庞大的身躯,向上爬去……

与此同时,大姬的话语还在耳畔响着,“听说一开始喂的是死人,让猛兽喜欢上吃人后…就开始杀活人,再后来就直接把活人赶进林子里,据说象猪原本不怎么伤人,用了这法子后,不出三年就可以养得十分凶残——阿娘,你怎么了?”

见淑姜撑着额头,身子摇摇欲坠,大姬赶紧上前扶住。

淑姜脸色煞白,她又怎么说得出口,那一幕幕的血腥,一桩桩的残忍,以及林中隐隐闪现的,包裹在一团灰雾中的九尾狐兽魂。

“阿娘,不会是……又有弟弟妹妹了吧?”

大姬的关切和天真,瞬间让淑姜笑出声,心绪大为缓解,她伸手点了点大姬的额头,“你呀,阿娘看你大了,是该让你阿满哥哥上门提亲了。”

大姬一下害羞起来,捋着鬓边垂下的发丝嗔道,“我才不要那么快成亲呢,既然新制是二十,我就等二十,好歹我也是大姬,得为天下女子作榜样。”

“就不怕你阿满哥哥等急了?”

“他啊,他才不急呢。”大姬说着叹了口气,愁色重新爬上面容,“这个兽阵如此恐怖,阿满哥哥可烦着呢,他……他想去东夷看看。”

“东夷?”

大姬点点头,又说起另一桩事。

黎国大败周军后,殷受决定将龙象兽阵用于东夷、淮夷战场。

殷太师比干自是竭力反对,拒绝使用这般残忍的战法,且也提出了东夷、淮夷多山,根本不适合施展兽阵,一旦失去控制,弄巧成拙,反是容易伤到自己人。

“据说老太师和帝辛在朝堂上吵了起来,到最后,帝辛居然直接夺了老太师的兵符,逐他出宫。”

对于殷太师比干,虽说是敌人,周国上下还是抱着十分的敬意,故而大姬提及比干,皆尊称为“老太师”。

“居然闹到这个地步?如此说来,殷王是想将战场交于费氏父子?”

“是啊,听说费来已经入朝歌了。”大姬说着连连摇头叹气,“这个帝辛不知怎么想的,疏远微子殿下,又逐出老太师,这样一来,朝堂上可不就是费氏父子的天下了吗?”

淑姜跟着叹气,“苏国夫人握有考工、司乐,想来也是自成一派。”

大姬点点头,却不知淑姜提起妲己时,那五味陈杂的心绪。

很快朝歌又没了动静,换帅到底是大事,比干被罢黜后,军心不定,朝歌足足准备了两年才向东夷开战。

这两年间,民间流传着种种恐怖传说,诸如妲己被妖狐吞噬成了狐狸精,诸如帝师把不能劳作的人投入山林,喂食象猪,还有摘星楼上的术士们用虿术饲养啃食庄稼的恶虫等等……

这些传说多是用来吓唬小孩,令他们乖乖闭眼睡觉的,于是,这些恐怖又深深烙印进梦里,化作梦魇。

对周国而言,真正恐怖的还是战争。

自黎国大败后,周国就主动收缩阵线,也如淑姜当初所料,微子启乘机收复崇国失地,重新稳定了洛邑周围的局势,周国只得南下,同楚国默契地在江汉一带划地为界。

就在殷商大军挥师东夷之时,妫满也经由吕奇所在的西亳,绕道东夷,见证了那场大战。

按妫满的说法,那一场大战,犹如上古神鬼争斗重现。

姬宁本是兴致勃勃地想用沙盘再现战况,结果却听傻了眼,因为那根本不是一场人的战争。

那一场大战,新任莱妘集结了世上最后的巫者,淮夷所有术士也聚拢到战场,鸟兽虫蚁,遮天蔽日,以极快的速度攻向那些奔跑的猛兽,啄食它们的眼睛。

失去眼睛的象猪们狂怒,无差别攻击着所有人,熟悉地形的东夷人、淮夷人,借着山石掩护隐蔽了起来。

慌不择路的王军则比较惨,据说有一队人马好不容易寻到山洞躲藏,却因人多又来不及封洞,导致洞口的人被拖拽啃食,待在山洞深处的人,虽得以幸存,却都疯了……

就这样,东夷大战,惨烈落幕。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大姬更是惊魂未定地打量着自己的心上人,生怕来到自己面前的早已不是活人。

而象猪兽阵的失败,似乎也让帝辛清醒了过来,像是这样一个巫者式微的时代,再难随心所欲控制这些凶残的猛兽。

良久,姬宁才回过神问,“阿满,这么说来,帝辛打算造战车?”

“是,听说殷王下令增造千乘战车,养八千良马。”

姬宁一听急了,直接站了起来,“不是吧?这么多马?他们也要造四驾战车?”

妫满摇头,“还是二驾战车,只不过要保证能及时换马。”

淑姜和姬发对视了一眼,看来,造四驾马车势在必行,周国实力不及殷商,只能在战车改造上多花心思。

大姬在边上黯然道,“阿满哥哥,你是不是要去彬地了?”

姬宁嗤笑着拍手,“看,有人急了,怕嫁不出去了!”

“臭姬宁!让你胡说!”大姬气得抓起边上蒲垫砸了过去。

姬宁闪身躲过,向门外跑去,边跑边还挑衅,“小阿玉急了,要嫁人咯!”

淑姜和姬发俱是无奈一笑,妫满很是尴尬,低下了头,姬发肃了下表情,郑重道,“阿满,以后阿玉就拜托你了,带着她去彬地吧。”

“殿下,这……”妫满立时又手足无措起来。

淑姜半打趣道,“怎么,看不上我家阿玉?”

“妫满不敢。”知道这是姬发和淑姜对自己的信任,妫满郑重向两人行了大礼,“太子,邑主,阿满定会好好照顾阿玉。”

淑姜心下一阵惆怅,面上还是笑着嘱咐道,“到了彬地,替我好好看看阿防。”

正说着,外头又响起姬宁的大呼小叫,“哎哟!姑姑饶命,我不敢了!”

“谁是你姑姑!”

芮婵的声音要比从前威严沉着许多,姬宁忙不迭改口,“芮侯!芮侯饶命!”

吵闹间,姬宁又跑回了屋子往妫满身后躲,芮婵在门口收了五色石,同姬发和淑姜行礼,“太子、邑主。”

姬发抱拳回了一礼,“芮侯请坐。”

听得这陌生的称呼,芮婵顿了下,却也没有异议,大咧咧在两人对面坐下,大姬则不知为何没有跟进来。

见芮婵收去笑容,一脸正色,淑姜也敛了神情问,“芮侯此来可有事?”

“是,有事,还是大事,东夷战败后,帝辛大怒,费氏父子不知怎地,竟让殷太师比干顶了罪,如今比干三族在押羑里。”

姬发拧眉,只觉难以置信,“殷太师并未上战场,怎会让殷太师顶罪?”

“具体就不得而知了,好在我将知情人带了过来,此人是比干之子长林泉的小妾,因为居住在长林小邑,故而得以侥幸逃脱。”

淑姜呆了下,“此女可是唤作阿东,蓼国人?”

“正是,邑主认得此人?”

姬发接口道,“阿东曾是苏国夫人身边小巫,后来被苏国夫人强行赐给长林泉,此女心地善良,故而主动远离朝歌,去了长林小邑。”

芮婵闻言叹息,“那还真是好人有好报,得亏她远离朝歌,才能逃得一命,对了,她腹中如今还有长林泉的骨肉,这一路颠簸下来——”

蓦地一声喊,把屋里人吓了跳,芮婵则镇定道,“无事,想来是动了胎气,我方才进来时,已让阿玉去找医工和傅母了。”

淑姜心下一动,“那谁陪在阿东身边?”

芮婵起身,扔下一个名字,“阿萱。”

淑姜和姬发又是对看一眼,只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初离开丰邑的阿萱,不知怎地,几番辗转,最后在长林小邑定居,后又一路护着阿东,逃回丰邑。

再想起之前自己驱逐阿萱时说的话,淑姜不禁摇了摇头。

到了产房外,淑姜看向姬发,“殿下去忙吧,这里有我看着就成。”

姬发却未离去,“眼下暂且无事,我便在这里守着,忠良之后,有劳邑主了。”

淑姜点点头,踏入热气氤氲的产房,不由回想起前两次的生离死别,她紧握双手,催起行气铭,只望这一次,能保得母子平安。

“邑主!邑主!”同为巫者,听到凡人听不见的铃音,阿东哭喊起来,“我死没关系,让孩子活下来,让孩子活下来!”

“够了!”淑姜呵斥着打断阿东的话,“一个两个的,都为了孩子要死要活的,我是邑主,不是傅母,哪有空天天替你们看孩子,阿东,你是巫者,你比别人更知道怎么活下来,不是吗?”

阿东被训得没了声,也不敢喊疼,边上傅母劝道,“蓼夫人,你就是太紧张了,产道打不开,别怕,呼吸,呼吸。”

淑姜叹了口气,来到阿东身边,抓过她手,默默感应,然后小声埋怨,“人分明好好的,就要寻死觅活,我看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吧?”

一语击中心坎,阿东咬着牙,泪流不止。

许久不见的阿萱双手合在膝上,端坐一旁,静静看着这出悲喜剧,声音冷若冰霜,“邑主有所不知,殷太师被剖心,长林司徒车裂,她是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