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一,大朝会。

日出而拂晓,夜幕散尽,咸阳秩四百石以上的官员将佐,总计五六百人,抱着各自的命题作文,忧心忡忡入了殿门。

广阔的阿房正殿依旧华美,诸王冠带仍领**,然,大秦却就是没了神志,像一群行尸走肉,呆立朝堂。

臣子们站定,二世皇帝胡亥右临玉陛。

他如始皇帝当年那般,头戴着十二旒的纯墨玉冠,玄服,玄裳,缀之以金线玄鸟,银丝水波。宽袍大袖几近垂地,玉带蔽膝华贵逼人。

他坐上玉陛,先打个哈欠,又擦了擦眼泪。

昨夜不易啊……

那四个浪蹄子,焉能称国妇?

自兼着朗中令的赵高见胡亥坐定了,列外高宣:“皇帝登陛,朝会启!”

众臣嗡嗡一声齐揖:“见过陛下!”

胡亥垂目点头,玉旒下轻轻传出鼾声。

赵高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也不提醒,只自顾宣:“礼成!”

众臣起身。

赵高又宣:“有事奏,无事揖!”

群臣再揖。

待揖毕,当今的内史令赵成出班启奏:“臣,内史成有奏!”

群臣的精神一下集中!

这是近半年的惯例了,朝会设有一个隐形的讲题官,就是第一个奏报之人。

此人一般都是赵高的亲信,负责讲解命题,挑起朝辩。

而他讲题之后,百官就该依题演讲,考评功过了。

赵成清了清嗓子:“禀陛下,臣昨日休沐,于咸阳市亭偶得一物,不知其何名也,请陛下解臣之惑!”

说罢,他一拍掌,当即有个金瓜之士牵进来一头……鹿?

鹿耶?马耶?

原来这一题的目的不是刁难众臣公,而是单纯得因为……赵成太蠢了?

头上长角,毛短钱斑,尾若细柳,体瘦轻灵,这岂止是一头鹿,还是一头产自于东南,灵性十足的梅花鹿!

谁会将其错视为马耶?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吱声。

可大伙一静,陛上的鼾声更重了。

赵成猛咳一声,兀然大吼:“陛下!伪王扶苏薨了!”

胡亥的眼睛猛地像铜铃一样瞪得溜圆:“爱卿说甚?”

“呃……”赵成脸不变色心不跳,“臣是请陛下为臣解惑……”

“不是,前一句!”

“不知其何名也?”

“那后一句?”

“没了呀!”

“没了?”

“臣岂敢欺君呀?”

胡亥愣愣想了半天:“好似有理……莫非是朕听岔了?”

赵高在边上轻咳了一声,笑着问:“陛下,此时朝会,内史正等着陛下解惑呢。”

“噢,解惑,解惑!”胡亥像上课被抓包的学子似局促起来,眼珠子左瞄右瞟,突瞅见一件不该出现在朝堂上的奇怪事物,“这个,朝堂之上,何以有鹿?”

赵成似恍然大悟:“此竟是鹿耶?中丞,此为鹿耶?”

赵高正色道:“此马也。”

胡亥听闻失声大笑,一时也忘了追究鹿怎么会出现在朝堂的问题。

他指着鹿说:“假父谬矣,这怎么能是马呢?此鹿也!”

赵高不以为意,轻轻掸了掸袖子:“不成想,臣与陛下亦有分歧之日。臣看今日百官临朝,不若这样,问一问百官可好?”

胡亥微微愣了一下:“此事……问百官?”

“正当是也。臣与陛下既生歧见,自然该听听百官之意,看究竟是信臣者众,还是拥陛下者多嘛。”

题之正解突然出现,让殿上百官惊骇不已。

这一题……赵高莫非要篡位么!

胡亥彻底呆立,讷讷无言:“假……高卿,何以如此?”

“臣依稀记得,夏子著书曾有《求真》一篇,臣获良多,亦觉事无大小,当求真,方可得成。陛下以为然否?”

胡亥的脸色变得铁青,咬着牙浑身颤抖:“赵卿真要问?”

“有惑便当明,自然要问。”

“若朕胜如何?败又如何?”

“一道鹿马非辩罢了,岂有胜负?不过陛下既有雅性……”赵高从怀里掏出一枚秦半两,“臣以钱博禄,如何?”

“博……前……路?”胡亥深吸了一口气,“可也!”

赵高欢畅地笑出来,一踏步至殿中,百官之前,直面胡亥:“陛下,那臣便问了。”

“但问无妨。”

赵柏转过身,才想在群臣中挑几个亲信为托,打打前站,突然就是一窒。

“国尉?公病愈耶?”

羌瘣中气十足一声朗笑:“虽病体未健,然老臣听闻今日有大戏,特强拖病体而来!”

那嗓子……还病体……

赵高暗骂一句老匹夫,心里头开始有了一点不祥。

百官列阵本是卫尉之责,如今卫尉王离不在,此事便是阎乐代做。有阎乐在,羌瘣临朝何以能瞒过他?

他在人群中寻找阎乐身影,竟没找到!

赵高的不安感越发强烈,一时蹉跎,不知进退。

羌瘣又笑了:“中丞,不是问话么?老朽先答,您看如何?”

赵高干笑了一声:“此事……自然。”

羌瘣捋了把胡须:“依老朽看,乃鹿!”

赵高心里咯噔一颤,胡亥面上欢欣鼓舞。

赵成见局势正在失控,慌忙提醒赵高说:“中丞,治粟内史似有所见!”

治粟内史是九卿高官,又是赵高新提拔的亲信,但有所命自然得体:“乃马也。”

“马也。”“马也。”“马也。”“鹿也。”“马也。”“鹿也。”“马也。”“马也。”

九卿皆答毕,总归赵高这两年安差亲信有所得成,还能保持七比三的大幅优势。

他心中大定,暗暗把羌瘣为首,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匹夫记在心里,如沐春风道:“看来国尉老矣,或有识错,廷中还是信本官者多。”

羌瘣一口直接啐在赵高脚下:“殿上五六百人,区区七八个不知廉耻之徒,何信之有?”

“是么?”赵高自觉已有大势,不仅神色复稳,而且气势愈盛。

殿中诸官毕竟不像羌瘣敢言,至宫官,诸卿,诸臣,连着五六十人,唯三两人言鹿。

赵高一党已经胜券在握了,竟喊了博士出列,要他将诸官所选当廷书记。

于是博士,大夫,御史,再无人言鹿,恍神之间,殿上竟只剩下人数虽众,却最位卑言轻的郎官与散佚。

赵高随便点了诸郎左首。

“小子看着像鹿呢。”一道清越的嗓音在人群中骤起,含着笑意,带着戏谑,与先前诸般唯唯诺诺竟是有如云泥之别。

赵高隐约觉得那声音熟悉……

他想见见那人的脸,可那人虽有近八尺高,但偏瘦,身边又全是八九尺的壮汉,偏是把那人藏得严严实实。

赵高只能强压住自己的怀疑。

郎官皆各贵族才俊,只要留意就肯定问得到。眼下的关键是不能叫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坏了大势,需把他压下去,让后头那些知道该站何等立场。

想到这儿,赵高摆出和言悦色的样子:“郎真确定此物是鹿么?”

“小子上回外放恰在马场,此物非马,不会错的。”

“外放往马场?”赵高一时也想不出大秦何处还有马场,不由问,“何地?”

“向北。”

“北地?”

“得再北些。”

赵高想看那人的欲望越强烈,颤着音令:“你,出班来言!”

那人沉默了。

半晌之后,人群两分,只见他嘀嘀咕咕往出里走,边走还边说:“每每在咸阳上朝,一出班就有人倒霉。你们怎么就不怕呢……”

赵高大惊失色,像见了鬼似得大退三步!

“李……李恪!”

李恪微笑站定,向前方惊骇欲绝的胡亥与赵高环作一揖,轻声道:“二位,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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