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

这几年,秦地的冬日来的普遍晚,开春却早,库不齐也不例外。游牧们已经习惯了九月迁冬,趁着八月最后一波肥草给牲口养膘,熬冬开年。

孛(bèi)奇部就是如此。

在杭锦原上,孛奇部是一个不算小的小部,牧民四百余,夏奴二百,夷奴八十,养着六千多只羊,两百多头牛,还有七八百匹牧马,算得上温饱无缺,人畜兴旺。

一般来说,游牧民族都不怎么注重血统、领地之类华夏视之如命的东西,他们逐草而居,更看重一些实际的东西,譬如说两餐温饱,子孙绵延。

唯库不齐的游牧不同。

半封闭的环境和华夏政权长久的压迫让他们无法实现统一和壮大,这就像瓮中养蛊,蛊不见得能养出来,血统歧视却自然而然地出现,且成了闭锁环中常见的一种汰弱机制。各部都需要有自己的祖源,以此为凭,决定部落的外交政策。

孛奇部的祖源很古老,一直可以追溯到猃狁(xiǎn yun)部族,这个部族从唐虞时就开始和华夏政权掰腕子,少说已经传续了千多年。

这很离奇,连孛奇部的牧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部族可以传承这么久,老人们隐隐觉得,大概是因为族长的爷爷当年和月氏赫迟部结过大梁子,灭族之际,又只有犬戎支持他们,他们这才成了和犬戎一样古老的猃狁。

这种突然之间改换祖源的事情在库不齐并不少见,拿孛奇部来说,猃狁孛奇部和月氏赫迟部不对付,若是变成月氏孛奇部,他们还是和赫迟部不对付。可争端若是划归到某一族内,其他部族就不好帮忙了。所以,还是猃狁好些。

祖宗就这么愉快的定下了。

猃狁孛奇部世世代代在杭锦原的南端放牧,平日里牧羊食肉,时不时也客串一下马匪,大多数时候抢秦人,少数也抢草原人,待到族中的孩子长成了,他们还要组起联军与赫迟部战上一场,削减一下多余的人口,生活得平适安逸。

包勒就是在上一场大战之后成长起来的优秀青年。

他出生在族中一个贵人家庭,父亲是百骑长,母亲是多年以前被掳来的某个夏奴,随着一场欢宴以后的哭闹,他出生了,因为带着夏人的血统,在娃娃时,他看起来远比同龄人瘦弱,这才被唤作包勒,也就是马奴的意思。

不过那都是陈年的旧事了。长大的包勒很强壮,很勇猛,还很有野心。

他今年十六岁了,一心想娶族长的小女儿,草原上最美的雏菊阿狄为妻。只要成了族长的女婿,他就能继承他爹的职位,成为族里的贵族,还能在马鞭上挂上象征猃狁血脉的雪狐狸尾巴,获得竞争下一任族长的资格。

包勒今年一直为这个目标努力着。入秋之后,他得空就抛下自己放牧的马和羊,游**在草原寻找狡猾的雪狐狸。因为雪狐狸皮是猃狁文化中最贵重的礼物,有了它,族长就再也没法拒绝他的提亲。

今天一如往常。

包勒把家里的十几匹马和三百多头羊丢给奴隶看顾,独自一人策马草原,寻找雪狐狸的踪迹。

只是他的心绪总是难平……

今天有些怪,远方的林子飞鸟不落,他在策马时还看到一匹狼和一头鹿并道飞奔,慌不择路。

莫非……有马匪?

包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攥紧了鞍上的弯弓。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奔腾的马蹄!

“风!”

“大风!大风!大风!哈!”

老秦人的战号响彻天地,十二匹骏马翻过草原起伏,骤然出现在包勒面前。

那些骑士衣甲簇新,领上系着纯黑的方巾,高举着大秦的骑弩,在包勒百步开外横向拉开阵列。他们随着战号齐扣机簧,黑色的弩矢破空而出,如苍鹰扑兔般从天而降,一轮骑射,便把毫无准备的包勒射程了刺猬。

有野心的包勒成了尸首,骑士们从倒伏的矮马边飞驰而过,双手脱缰熟练地开弦扣矢,连斩首之事都不屑去做。

紧接着,更多的骑士,密集的步卒,还有四五十乘雄壮的重甲战车顺着他们的来路翻过起伏,踏过血迹。包勒不知何时又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他的脑袋被别在一个甲士的腰上,睁着眼,眼睛里面满是空洞和茫然。

秦人……为什么要攻击我?

……

斥候列长飞奔回阵,遥遥抱拳,策马靠到季布的战车旁边:“上侯,我们才过的那片高岭应当就是田军侯说的断天岗子。情报说孛奇部就在断天岗子东南十里,看这一路散碎的牧人越来越多,那情报想是准的。”

季布对情报的来源心知肚明,也从未对其准确有过怀疑。但那属于不可言说的部分,所以他只是神秘一笑,轻轻点头。

“军阵散开,雁型徐进,以战车压阵,骑卒包抄。尊上说过,多俘虏,少灭杀,争取不使走漏一人。”

“嗨!”

随着季布的将令,甲曲阵型徐徐打开,左右以甲士在前,强弩在后,中阵有战车升起挡板,压低车速。

两百多骑奔散开去,沿着巨大的弧线迂回向孛奇部身后。

半个多时辰之后,季布看到连片的白色牧帐,帐中皆是慌乱奔跑的牧民身影,在牧帐正前,两百多骑以锋矢阵张弓汇集,锋矢的尖头是三个衣着华贵的骑士,马鞭上拴着纯白的雪狐狸尾巴,在阳光下格外闪耀。

季布这才命令升起将旗。

白底黑字的将旗高高立起,孛奇部的族长策马而前,用纯熟的雅音高声痛斥:“卑鄙的秦人!我孛奇部历来恭顺,从不像赫迟部那样袭杀商旅!你何故要屠杀我的牧民!”

季布皱了皱眉,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理亏。

他整了整甲胄,向着族长远远拱手,然后对自己的车长说:“就那几个拴白尾巴的,放箭。”

车长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味来。他高声道:“风!”

弩兵的矢早上好了,一听喝令,当即抬弩。

指挥各个方阵的百将齐声高呼:“大风!”

“大风!大风!喝!”

狂矢如涛,战鼓起。进兵,袭杀!

“大秦九原将军麾下,朔方部剿杀不臣!弃械,抱头,凡有违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