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下在汝水畔停了两日夜,就在李恪觉得自己玩脱了,准备去慎行处承认失败的当口,季布终于来了。

季布是在柴武的陪同下来的,否则以汝水之广,他也没法找到深藏在芦苇**中的霸下。

这大概是李恪自我感觉中的一部分。

月夜之下,碑楼高耸,那精细的雕栏,平顺的檐顶,与穷困的陈郡气象全然不同。

所以只要有心,其实想在一片荒野中找到霸下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就难在,见到霸下尚要镇定自若……

在这点上,季布的表现远不如年幼的柴武。李恪倚着栏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季布才在风舞的陪同下登上三层,来到李恪的卧房。

“世人传扬,恪君有天眷之,能招请神兽……不想竟是真的。”

“不是真的。”

李恪面无表情地添火开炉,抓起一把金桂洒进沸水。一时间满室桂香飘**而起,让浑浑噩噩的季布如堕烟海。

“若不是真的……霸下巨兽何以驼楼?”

“布君,你自核心舱登上碑楼,还不明白这霸下就是一件行路的机关么?”

“机关……”季布茫然道,“我自幼读书不多,机关之事……”

“霸下是机关,蝎是机关,獏行是机关,诸如犼、兕蛛之类,俱是机关之术,人造之物,与天地鬼神皆无关联。”

季布的表情越发茫然。

他并不笨,但楚人好鬼神巫卜,旧楚又不似大秦那般重视普学,所以对于李恪所言,他基本无从去解。

李恪撇开水面上的茶沫,勺一碗茶推送到季布面前:“老师与我说起过布君。”

季布愣了一下,不知李恪何意。

“老师与我说起布君,言楚梁之地,皆传布君贤名。季布一诺,可抵百金,你为人信诺,重义轻利,想必也正是因为如此,你的同袍才将家小托付给你吧?”

“是……”

“可疲惫么?”

“确……”季布的眼神骤然一紧,“恪君此话何意!应奉之事盖莫能违,便是窘迫困苦,我心中也无有悔意!”

李恪摇了摇头,自顾添了碗茶,小口抿着:“那你可曾想过,为你救助的孤儿寡母,可疲惫么?”

季布霍一声站了起来:“其人家中栋梁断折,以独妇之力如何持家,又该如何应付这漫天漫地的苦徭租赋!”

“独妇养儿不需徭役。”李恪慢条斯理地吹开蒸汽,深深吸了一口沁人的桂香,“租赋虽说苦些,但独妇也并非不可为。大秦租田十亩,每亩石五,故一岁田租十五石。我自幼生于北境,不知中原熟田亩产,不过想来,亩产一石总是有的,意即是说,种十五亩可交田租,余者大概还需两三亩抵赋,再剩下便是自家粮食了。”

李恪看了季布一眼,继续冷声剖析:“独妇栽五十亩粮,五十亩麻。苎麻不必常年伺弄,二十亩精耕粟禾可为租赋,三十亩菽一岁两熟,足以糊口。布君,你那庄园有两百余户,每户可能分得三十亩吗?”

季布怒极而笑:“恪君出身名门,自幼锦衣华服,倒是把百姓农务算得仔细!不觉可笑吗!”

“可笑吗?”李恪怔怔看着他,“我出身名门不假,可却是赵武安君牧之嫡传,家族皆没,是我媪独力将我拉扯大的。十三岁前,我未穿过一件深衣,未食过一餐粟饭。我下过地,干过农活,倒是布君,这一世可做过农活?”

“这……”

“不曾吧?”李恪嗤笑一声,敲了敲勺,“布君少时大概忙着学武,学武有成便忙着任侠,又哪来空闲务农呢……”

季布的脸上羞怒交加,想走,却又不愿走。

“恪君,你等我两日,便是为了辱我吗!”

“我不给欲辱之人煮茶。”李恪随手将木勺一抛,长身而起,“我只是看到柴武,便知晓了布君少年时的模样。”

“柴……柴武?”

“任侠,好斗,不知民生,穷而不勤。”李恪慢悠悠绕着季布踱步,“如这样的少侠,你的庄园有五百余,我甚至能看到这座庄园日后之景。”

“何景?”

“亲子血流在外,寡妇饿毙村中,密林之中鬼槐片片,游子归乡,不知家园何往……”

“莫说了!”

李恪冷笑一声:“这便听不下去了?信诺之季布养出信诺之少侠。这帮少侠总会有几人扬名,于是世人便传,昭昭楚侠,安护黎庶,季布一诺,千金之重……”

“莫说了!”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豪者,无亲无故……”

季布锵地抽出长剑,尖锐抵在李恪胸口,一张脸上满是狰狞。

“我说!莫说了!”

守在门外的沧海冲了进来,一见到屋中场面,哗啦啦解开银索,高举双戟!

“季布,识相的便放开我家公子,沧海在此起誓,若公子伤了半根毫毛,你那庄园,鸡犬难留!”

“沧海,退下!”

李恪背着手,直视季布双眼眨也不眨。

他突然迈步,冲着剑尖胸膛高挺。

沧海君看到了他一世难忘的画面,手无缚鸡之力的李恪压制着剑术拔绝的季布,一进,一退,三步过后,季布!溃不成军!

季布退到墙角,长剑松脱,哐啷啷摔在地上,同时摔在地上的还有季布的膝盖,双膝锤地,五体趴伏!

“救救我袍泽的后嗣吧!季布有罪,季布无赦啊!”

李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说吧,为了养活这座庄园,你在外头拆借了多少……”

……

一千八百四十二金,粟七百十六石,菽八百石,肉二百斗……这是季布全部的外债。

在李恪看来这个数量其实不多,因为庄园大半年景还是能够自给自足,只是偶有灾荒才需要季布去寻人拆借。

叫李恪汗颜的是季布的交友圈……

陈涉,吴广,张耳,项梁……连他未来岳父吕公和墨家程郑都是债主之一。

李恪不由压住了太阳穴。

“布君,墨家在恒山有一处秘谷,名为苍居,谷中土地肥沃,足可以养活你庄园妇孺。”

“千余人口,墨家皆愿照拂?”

“墨家又不是征兵,有甚可挑的。”李恪笑了笑,“但我有约法在前,望布君考量。”

“恪君但说无妨。”

“其一,墨家会少量资助各家饮食,但主要还得他们自给自足,墨家授田不收租,便是独妇,也足以养活孩童了。”

“此应有之理!”

“其二,苍居孩童皆要求学,从识字始,天赋佳或是识字过千的,可入墨,亦可出谷求学,各家不得阻拦。”

“孩子求学乃是好事,各家感恩还来不及,如何会阻拦?”

“其三,苍居虽也是匿户之身,但墨者却有学子籍。入籍之事墨家会操办,但此事却不能由墨家来说,以免给人胁迫之感,先入为主,与墨家生隙。”

季布点头道:“此事我与二位亲弟会处置,不叫墨家难做。”

“那我们便如此定下。”李恪舒坦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布君可有要求予我?”

季布张了张嘴,看起来很是纠结。

李恪故作不悦道:“布君还将我视作外人么?”

“这如何能够!”季布慌忙摆手,“罢了,盛情难却,我也有三事有求恪君。其一,庄园的债务……”

“程郑会将债务理清,墨家全权承担。”

李恪的回应异常干脆,让季布信心陡增:“其二……那个……其实我袍泽之后并非两百户,而是三百七十余户,除却改嫁、离乡,还有六十余户,二百余人流落在外,庄园实在养不活了……”

“若他们愿意,一并接来吧。”李恪笑得极之温和。

季布大受鼓舞,二话不说,合手下拜。

李恪摆了摆手:“布君,还有其三吧?”

“其三……我兄弟三人,亦想拜入墨家!”

李恪终于沉吟下来:“做墨者吗?墨者可不是这么容易做的呀,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