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之世,法度森严,虽说因为天下方统的关系,到处都是逃民匿户,但他们多苟且于深山老林,真想要堂而皇之行走于世,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何况季布庄园皆是妇孺,人数过千,出于非法又去向非法,李恪要把他们安然送去数千里之外的苍居,本身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路线,补给,批次,行具,方方面面皆要照顾,只有万无一失,这些妇孺才不至于走着走着就被捕奴队连锅端去奴市。

故而商定行止之后,李恪便安排了蛤蜊和风舞与季布同行。

众人权责皆有明定,季布三兄弟负责整顿人员,安置先后,蛤蜊二人则负责与赵墨联络,以赵墨之力,争取在三月之期,开春之前,把千数妇孺全数送抵苍居。

不过他们二人并不会在庄园里逗留太久,少则五日,多则十日,待邢三姑和程郑把主使的墨者派来,他们就该回归霸下。

在李恪这边,真正将要负担重任的是由养。

送走季布等人之后,李恪捧着大叠图板去到慎行处,不一会,由养和辛凌就齐头并至。

众人相互打了招呼,以礼就座,挺背正襟,李恪对着由养问道:“由养,季布庄园之事你知晓吧?”

“知道些许。”

“既然你知道前因,那我正好长话短说。”

李恪对慎行和辛凌点了点头,抬眼与由养对视。

“季布庄园总数千二百人,会在三月之内逐步落户苍居,若无意外,头批妇孺大致会在二十日前后抵达。”

“先生要我做什么?”

“先行去往苍居,安置好新居民的房舍,便是一时做不到一户一宅,也该有挡风避雨之所,以待来年。”

“唯。”

“季布庄园以妇、孺为主,缺乏劳力,墨家虽说不缺这千余人的口粮,但却没有长长久久出资哺人的道理。故你此行,需要与师兄合力,授人以渔。”

由养愣了一愣:“何以为渔?”

李恪将手边那叠图板轻轻推到由养面前:“这是第一件,机关兽,饕餮,或称作外挂式蒸汽联合农耕机,配置外挂两型,甲型堆垄、翻土,用于春耕,乙型收割,脱粒,用作秋收。”

一直旁听的慎行眼前一亮,插嘴问道:“恪,这便是你的非法之基?”

李恪冷冷一笑:“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谷,彊者夺老弱者,畏群而击单,名曰饕餮。”

“此物以阴阳之力动之,机关之法御之,民众积财而不费劳苦,若以法家来看,自然是六虱之本,邪物祟器,正合了饕餮不肖之名!”

慎行哈哈大笑:“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饕餮自古有贪奢贫厌的凶名,却不想在你的手中,竟能成生民富足之根本!”

“法家一日以弱民为本,大秦一日视苛法为基,则富民、利民之事便是邪道。饕餮越好,法士越恶,此乃必然。”李恪振声说,“今日是饕餮,明日还有混沌、穷奇、梼杌……我要将凶兽传诸四海,叫法家知道,穷则变,变则通,不变……法家终将沦入凶兽之口,变作天下富强的笑柄!”

三人被李恪的话激得心神****,由养高声道:“先生驾驭凶兽,由养愿为先驱!”

李恪听得哈哈一笑:“此是后话,眼下的当务之急还在饕餮。由养,设计图板便在此处,有甚不懂的,你等自行商议,我不会多作解答。”

这种引导式的研发方式,常年跟随李恪的墨者们已经很习惯了,谁也不会提出疑议,由养当即点头应是。

“欧冶家耐热之钢未备,以苍居之力,现阶段也只能凭着神仙谷中,霸下的另一套动力造出一架,兕蛛的阴阳炉功率不足,你等可以试验,却不可倚仗……”

慎行皱眉道:“恪,一架可够用?”

“苍居可用之田不足三百顷,饕餮的设计效率则在每日三十五至五十顷,春十日,秋十日,每岁二十日农忙,若只用于苍居的话,一架饕餮便足够了。”

慎行这才放下心绪:“这便好,这便好……”

李恪摇了摇头:“由养,饕餮乃是耕作机关,为效率计,秦制与周制之亩过窄,于机关耕作并不合宜。苍居的田亩要重新排布,耕作方式也要相应调整。这些事我无处预估,若有必要,你可去楼烦,请凡子安排农家名士相助。”

“唯!”

“然后,第二事……”李恪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墨行吗?”

“獏行?”

“并非獏行,是墨行。”李恪咬着字眼说道,“水力农业灌溉体系,墨行。”

辛凌的眼睛骤然睁圆:“墨行……可用了?”

李恪笑着点头:“要用墨行,就需对田亩作些基建,此次改田,正合其时。有各类水房,自动浇灌为饕餮之辅,往后苍居的农活或者不需百人便足以做完了。”

“百人……数百顷?”慎行听得震惊莫名,可很快就想到了更重要的问题,“恪,解放民力若是太过,民生易生疏懒,难堪大用啊!”

“这便是我们要做的第三事了。”李恪胸有成竹道,“民生之事需转型,劳力要聚合起来,男工,女织,不使居民无事可做。至于成品,可自用,可外售,皆可富民。”

“这似乎……”

“这是苦酒里工坊的组织法。不过苦酒乡里仅有农闲时才得空闲,而苍居一旦有了饕餮和墨行,一年四季皆有大把时间务工,只需配属几条行销的商路,在谷内构建市集便可。”

慎行已经不知该怎么样感叹了。

他原先只想以机关之力助民之弱,为墨家收拢人心,以为日后归秦斗法之凭借。

可是李恪显然想得更多!

苦酒里的运营模式,墨行的超前设计被一架饕餮彻底盘活,再加上那语焉不详的对商贾贸易的安排……慎行心中既是恐惧,又是兴奋。

天下行将大变!

李恪已经放开了思想,而苍居,就是他心中的试验之田!

四民贵践,农本之策,那些世人以为圭臬的规则和框架将在这场大变革中被捅得稀巴烂,取而代之的,将是以墨家为基的新秩序!

慎行无从去想像新秩序下的世界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更不敢想这次变革能否成功。可是墨家!必将归于巅峰!

他粗重地喘息,看着李恪,嘴唇哆嗦:“恪,还有余事吗?”

“确是还有一件。”李恪抹了抹唇角,轻描淡写,“我欲以此为基,在苍居组建墨家少年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