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知名度。

烈山镰广为传世,脱粒兽犼天下普及,雁门已经落成四座獏行,其超世的汲水之力令得黔首惊叹,百家无声。

可这些都比不上昭阳大渠。

百里之渠一月贯通,前后动用人力四百,物料无数,这在大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胡陵本就是中原有数的金货中心,数月时间有数以千计的商贾游侠前往大渠瞻仰神迹。

他们眼见着清波滚浪,脚踩着平整渠堤,触手轻抚那粗豪的龙门吊机,耳听着专属于机关兽蝎的神奇传说……

突兀而现,突兀而消,惊鸿般的蝎早已成了传奇之物,种种传闻,也和赵墨最早传出的科普资讯成了两码事。

传说中,李恪游学至胡陵,有感于泗水汹涌,害民之苦,便在水畔立了九日九夜。

这九日,他不眠,不休,苦思对策。河伯感怀,便将游鱼拍上水岸,天爷感怀,勒令飞鸟衔蛋奉食。

九日之后,李恪顿悟,飞身一纵跃入泗水,于是一座高台自水中升起,李恪披发跌足,祭舞请神。

后土响应了他的召唤,派出座下神蝎破土开渠,只几日就将大渠建成,使泗水分流,再无隐患。

最后李恪事成,洒血谢天,后土不忍李恪陨命,降下大雾把蝎偷偷接引回去,至此世间再无蝎之踪影,昭阳大渠终成绝唱!

李恪不知道,他如今世人皆知,尤其是在胡陵左近千百里的黔首当中,更被称作天眷之人,天生圣者。

传说他常怀悲天悯人之心,游学在这苦难之世,每到一处,都会解民倒悬,慰籍庶人疾苦。

而现在……他来到了季布庄园……

季布突然紧张起来,坐在正位,手足无措。

“您……您真是雁门恪君?”

李恪不解地皱了皱眉:“区区学子,无甚名望,这世上应当无人会冒名才是。”

“您也算无甚名望?”季布苦笑一声,只觉得这位横空出世的圣贤果然与众不同,“罢了,不知恪君登门,所为何事?”

“其实也无甚大事。”李恪轻笑一声,“听闻布君为信诺广收孤寡,本以为你生活日艰,谁晓得……稚童劫道是一回事,布君醉生是另一回事。”

“稚童劫道?”

季布恶狠狠瞪了柴武一眼,瞪得柴武脖子一缩,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恪君能否将此事细说。”

“布君若是好奇,待我走后只需询问武便是。这小子为弟妹饮食不惜犯险,办法虽蠢,其心可嘉。”李恪嫌恶地扫过宴席,“至少比起诸位,好了太多。”

说完,他大咧咧起身,从怀里掏出金袋随手抛在地上:“承蒙招待,这些忍饥挨饿的酒肉,我食不下。”

李恪就这么走了,沧海和蛤蜊面面相觑,各自惊呼,连道别都顾不上,追着李恪飞跑出去。

季府大堂杯盘狼藉,季布死死盯着堂下散落的金镒,面色阴晴不定。

“伯父,劫道之事……”

“你的事我晚些理会!”

“大兄,那小子一介迂腐,又哪知任侠之道!”丁固义愤填膺,“你的信义天下皆知,岂是他一言就否得去的!”

“你不知道恪君究竟是何人……”季布咬着牙站起来,摇晃着,就好似随时要倒,“你们都不知道,恪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

密林之中,飞奔的沧海和蛤蜊在第一个岔路前追上李恪,远远便喊:“公子!公子莫气!”

李恪笑嘻嘻回转过来,眉眼当中哪有半分气恼的样子。

“你们总算追上来了。此地路险林密,我真担心何时杀出头猛兽来,将我叼去解馋。”

“噫?”

李恪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你们又不是不知我本事,真有猛兽,我还能提剑斗兽不成?”

沧海君瞪大眼睛:“你不气恼?”

“他食他的狗,我为何要气恼?”

“可你刚才……”

“说人之道,首重夺人。心智一夺,则智者见愚,愚者更愚。”

李恪伸出一根手指。

“其次者,谈辩当在主地,不在敌营,匹马入营固然勇猛,实则无计可施,绝属无奈。”

李恪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三,我一不好酒,二不食生。一屋子血腥气闻得我难受,再不出来,我就该吐了。”

沧海君目瞪口呆:“所以……方才皆是计?”

“一些小伎俩罢了,若是对上张良陈平怕是会自取其辱,不过对付季布,大概够了。”

蛤蜊狠狠打了个哆嗦,一想起临行前季布那如丧考妣的样子,忍不住问:“公子何以如此?”

李恪抻了抻胳膊,舒了个大大的懒腰:“你们还不知道老师对这座庄园的打算吧?”

“钜子的打算?”

“嗯,老师打算将整座庄园,千余口人一道迁去苍居安顿。”

“将这千余妇孺迁往苍居?”

李恪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是一道考题,并非是我的主意,所以,别问我为什么。”

蛤蜊苦恼地挠了挠脑袋:“那样一来,公子不是更该留在庄园,说服季布么?”

“说服?”李恪哑然失算,“在我看来,此题有三难。”

蛤蜊和沧海都不说话了,一左一右乖宝宝似等着李恪解惑。

“第一难,庄园之中皆是楚人,苍居却在赵地,背景离乡,浮萍无着,此事生民不为也。”

“你既知道,还不力劝?”沧海瓮声瓮气地问。

“劝?上千人呢,我劝谁去?”李恪轻笑一声,“不过这一题其实好解,柴武之辈与季布无亲,却以伯父称之,可见他们早已成了家族,而季布就是这一族之长。擒贼要擒王,只需拐带了他,村中皆是孤儿寡母,没甚主见。可此事却带出了第二难……”

“第二难?”

“季布。”李恪叹了口气,“此人世传信义,但我观此人,侠气太过且以此为傲,似这种人若是去了苍居,苍居的淳良之风便毁了。”

沧海君不服气道:“侠义之风如何你了,你竟视如洪水猛兽!”

李恪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侠气在你身上自是无碍,因为你是个憨货,又惯常独往独来。可季布不同,他身后有兄弟二人,还有五百号没长成的小家伙以他为长。你且想想,若是苍居中多了五百号小季布……”

沧海君深深吸气:“天下大乱?”

“是啊,天下大乱……”李恪摆弄开手脚,迈步起行。

沧海君追上来,急声问道:“第三难呢?”

“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第三难和你们说了你们也听不懂。若是一切顺利,由养就该先一步回苍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