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壮从惠文太后那里得到兵符,调得嬴显为将的八千铁骑在手,顿感底气十足。
回到咸阳府邸,嬴壮专一拜望几家有封地的王族贵胄。令人不解的是,一夜之间,这些老人一齐聋了,任你在耳边高声嚷叫加比划,他只摇着雪白的头颅笑哈哈百般打岔,一句话也没办法说清。拜访几家后,嬴壮大觉蹊跷,立即中止了拜望。当天晚上嬴壮接到密报:挂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频频出入王族门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出门。“老匹夫!”嬴壮怒火中烧,狠狠骂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立即杀了这个令人生厌的老外戚。仔细思谋一阵,嬴壮还是压下了怒火,策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壮从封地回来,书案上赫然插着一支野雉翎。华丽绚烂的尾羽,一看便是赵国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壮惊喜过望,立即直奔后园芙蕖池,进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纱的嬴离正在等候。“赵国如何,动手吗?”拱手之间,嬴壮话已经急迫出口。嬴离悠然如故:“来,兰陵美酒,壮弟心志。”嬴壮与父亲一样急性子,对这位哥哥在紧迫时刻的神秘兮兮与好整以暇颇有些不耐,但又无可奈何,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好!为哥哥接风洗尘。”只是将话题往回扯。嬴离举爵一呷,悠然笑道:“还算顺当。赵王已经派出前将军廉颇率军八万,进入晋阳,旬日后开始猛攻离石要塞,压迫河西。”
“好!”嬴壮拍案而起,“有赵国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气。赵国出兵有索求,赵雍可是又黑又狠也。”
“甚个索求?割地?”
“正是。割让河西十二城。”
“欺人太甚!”
嬴壮面色铁青,一拳砸在石案上,震得大铜爵跳起落案,“当”的一声大响。嬴离笑得脆亮:“壮弟何其憨直,今日割给他,明日不能夺回来?”嬴壮黑着脸道:“嬴壮称王后,第一个便灭赵国,看谁黑狠!”嬴离摇头笑了:“壮弟总是太憨直了。若得即位,当先灭燕国;以通燕卖秦之罪处死嬴稷母子,稳固根基,然后才是灭赵。”嬴壮一阵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嬴离纤细的手指叩着石案:“调兵之事如何?”嬴壮点点头:“尚是顺当。我只放心不下这个嬴显。”
“你可晓得,嬴显本来姓氏?”嬴离轻声笑问。
嬴壮大惑不解:“嬴显嬴显,还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嬴离微微叹息了一声,站起来望着月色下绿蒙蒙的芙蕖,背对嬴壮轻声道:“嬴显是芈王妃嫁到秦国前的生子,母姓芈氏,父姓至今不明。”嬴壮大是吃惊:“芈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还娶她过来?”嬴离摇摇头:“楚秦两国风习奔放,几曾有人计较过婚前生子?不闻秦谚: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
白起马队终于星夜兼程地赶回了咸阳。
嬴稷一路行来,都是完全的骑士装束,除了铁鹰锐士特有的铁甲重胄,几乎是一个真正的快马骑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个百人队专门护卫照料嬴稷,严令不得有丝毫差错。王陵精明干练,出发时便在燕国于延水草原准备了几只装满马奶的皮袋与几帖牧民疗伤镇痛的土膏药,派两个出身药农的骑士,专门照拂嬴稷吃喝上药。一路驰驱颠簸,也安然无恙地过来了。
白起大步赶到牛皮帐篷前时,嬴稷正与骑士们笑闹着大吃大喝。见白起到来,满嘴流油、盘腿大坐的骑士们,箭一般挺身弹起,“嗨”地一躬身散到四周去了。“将军有事?要走了吗?”嬴稷也霍然站了起来。白起一拱手低声道:“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来迎,王子是否愿意会合南下?”嬴稷目光一闪:“大军行止,嬴稷唯将军是从。”白起思忖道:“当此非常时期,白起敢问:王子对舅父可是知根知底?”嬴稷没有丝毫犹豫:“这位舅父从来没有见过,但请将军决策。”白起慨然一拱:“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帐。白起自有应对,安保王子三日后抵达咸阳。”说罢转身匆匆去了。
次日天将黎明,拔营起行。
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一军大张旌旗仪仗,密匝匝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正南直下,过高奴,越雕阴[2],沿洛水直下关中;白起马队则偃旗息鼓,从西南方向沿北地郡[3]进入泾水河谷,直下咸阳。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唯有一片蛙鸣回**在田野池塘。咸阳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马队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过酆水,终于悄悄地消失在酆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静谧的章台顿时活起来了。
魏冄与白起马队一会合,一阵低声商议,立即将嬴稷接进章台,安顿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墙的大屋里,由一个百人队住在屋外庭院专司护卫;其余九百铁鹰锐士由王陵率领,驻扎在章台外围的松林做机动策应。一阵忙碌完毕,魏冄对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烦琐多礼,反倒误事。王子但吃但睡,将息恢复,外事有臣等操持机断,王子无须操心。”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头反倒误事,舅父相机决断便是。”魏冄一躬:“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当全力以赴。”说罢对白起一挥手:“走!到我帐中,事稠也。”径自腾腾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栎阳令迅雷飙风,大秦有幸也。”嬴稷笑了:“这个舅父我还是五六岁时见过的。但有将军,嬴稷何虑?你去。”白起一声告辞,匆匆去了。
白起走进书房时,魏冄正伏身大案端详一幅羊皮大图。
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慨然拱手道:“公若担心,白起亲率锐士千骑迎接蓝田将军。”魏冄抬起头大手一挥:“精铁用在刃上,接他作甚?将军且坐,你有更要紧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思忖道:“也是白起思虑不周:蓝田将军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着他遭遇袭击也,偏是我想不出此人来路,所以疑惑,将军且莫多心。”白起困惑道:“蓝田将军遭遇袭击,难道是好事?”魏冄皱着眉头道:“蛟龙一出水,我心便安。这种事打得越准越好。他不露头,你却找谁?”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袭击蓝田将军护卫的王驾,便是谋逆铁证?”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谋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白起不禁感慨:“公英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虑及战场之外?”魏冄不禁大笑:“将军未免自谦。魏冄一见将军,便知白起将成大秦栋梁。若无将军,这场大事任谁也拿不下来。”白起素来端严厚重,红了脸拱手道:“公谬奖白起,愧不敢当。”魏冄揶揄笑道:“魏冄只会刻薄人,谬奖之事历来不做。今日你我初识,魏冄一句断言:你我同心,大秦无敌。”白起慨然拱手道:“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将军此言,魏冄当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改日大白。今日听公号令。”
魏冄笑容立即收敛,指点着案上大图道:“我已得到三处密报:其一,赵国廉颇兵出晋阳,企图进犯河西;其二,蓝田大营八千铁骑被左庶长嬴壮调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壮封地一千余老兵,秘密分批进了咸阳。将军以为,这三件事关联如何?”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起,似乎在考校。
白起毫不犹豫道:“这一目了然:以赵国进犯为夺位时机,八千铁骑镇外围,一千老兵夺宫廷,使我内外不能兼顾,彼却一举成势。”
“正是如此。嬴壮这厮歹毒!”魏冄站了起来,狠狠骂了一句。
“白起敢问:八千铁骑何人领兵?”
“裨将嬴显[4],还是个王子,直娘贼!”魏冄又骂一句。
“公不知嬴显何许人也?”
“何许人也?”魏冄双目突然圆睁,凌厉地盯着白起。
白起低声道:“嬴显本是前军部将,我接掌前军后查看过国尉府文档,嬴显是当今王子同母庶兄,芈王妃亲生子,十年前从楚国入秦从军。”魏冄惊讶得又气又笑:“你是说,这小子是老夫外甥?”白起点头不语。
魏冄一时焦躁,绕着书案转了两圈突然站定:“不用理睬。但人谋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拱手道:“嬴显也是猛士名将,素来没有歪斜行迹。白起之见,此事可能有解。”魏冄目光一闪:“你且说来。”白起一阵低语,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将之才也!”拉着白起入座一阵密商。不久白起匆匆去了。魏冄从庭院绕过影壁,直然来见嬴稷。
灯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须臾不离的吴钩。突然,庭院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嬴稷仔细倾听,依然专心地擦拭着吴钩。“魏冄参见新君。”灯光一摇,魏冄高大的身躯带着风站在了案前。“舅公到了,快请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便是一躬。“国君无礼于人。日后无须如此。”魏冄坦然入座,又一挥手,“坐了,大事要紧。”嬴稷席地坐在案前:“舅公请说。”
“第一件,”魏冄直截了当,“你将即位,日后毋得以舅公称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冄成千夫所指。”嬴稷刚应了一句是,魏冄便转了话题,“第二件,你母可曾对你说起过嬴显?”嬴稷目光一闪,思忖点头道:“说过。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我尚未见过。”魏冄手指叩着书案道:“她晓得嬴显在军中为将,没有叮嘱你找他?”嬴稷摇摇头:“没有。母亲只说,大事悉听秦王遗命。”魏冄不禁皱起了眉头:“如此说来,嬴显撞在了刀口上。”嬴稷惊讶道:“舅公此话何意?”魏冄阴沉着脸道:“他为虎作伥,领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来了,母亲给显兄有一信,舅公交给他。”说着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泥封竹管,“母亲也没说写了甚,只说交给他便了。”
魏冄显然有些不悦:“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来问才想起,孩童心性。”接过竹管右手拇指一掰,“啪”地剥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绢。嬴稷阻止不及,惊讶道:“剥去泥封,显兄岂不起疑?”魏冄盯着嬴稷道:“非常时刻,不能以妇人之仁坏事。她写得有用,我自会让嬴显相信。否则,不如不送。”说着低头浏览,一眼瞄过脸上已舒展开来,两手利落地将白绢卷起塞进了竹管:“也许管用。”站起来一拱手:“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将息,舅公保你月内即位。”不待嬴稷回答,大步匆匆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