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庶长府一片紧张忙碌。
暮色时分,嬴壮接到嬴显快马密报:白起率领五万铁骑开赴河西;芈戎率领两千铁骑从洛水护送嬴稷南下。这两则消息令嬴壮一惊一喜拿捏不定。白起北上,莫非甘茂他们已经觉察到了赵国异动,针锋相对地准备与赵国开战?嬴离原本与赵国议定,要对河西发动奇袭战,如何未开战便走漏了消息?奇袭变成了公开攻防,赵国胜算肯定不大,说不定还会就此罢手。若赵国罢手,嬴壮只有两途: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孤注一掷。否则,这曳到半坡的战车如何撒手?芈戎护送嬴稷南来的消息,使嬴壮怦然心动,朦朦胧胧地觉得上天将一个大好机会送到了面前。忐忑片刻,嬴壮还是来到了后园芙蕖池。
“嬴显不会出错。”一阵沉默,嬴离终于有了第一个判断,“你许他封侯之位,我与他情同手足,断不会临阵倒戈。”
“既然如此,不能寄厚望于赵国,只有自己动手!”嬴壮激奋不已,一拳砸在石案上。嬴离思忖片刻悠然一笑:“壮弟啊,我须问你一句:交权谢罪,贬黜隐居,此等日子你可过得?”“哥哥甚话?”嬴壮惊讶地看着那张白纱遮盖的朦胧红颜,“你我兄弟,原本是为振兴嬴氏武运而做此番谋划。太后支持,兄弟同心,到地下也可对列祖列宗,何有交权谢罪之说?你若心生退意,我自做了。”
“此事若败,连坐三族,嬴虔一脉将从此消失。”
“王位有天价。不能遂我壮心,何如一刀断头!”
“好。”嬴离有些嘶哑,“败局想得明白,事情好做也。”
“大哥只说,如何动手?”嬴壮显然着急了。
嬴离冷冷一笑:“让嬴显带三千精锐去洛水,袭杀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军跟随。”
“不用。我随他去。”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
嬴离平静得出奇:“记住,那支老军是最后利器。旬日之内我无消息,便是最后时刻。”嬴壮深深一躬:“哥哥保重。”转身大步去了。
这日暮色降临,一辆黑篷辎车随着车流进了咸阳南门,车后是夹杂在人群中的三三两两的布衣壮汉。黑篷辎车直入王宫南街的甘茂丞相府,壮汉们则趁着暮色,陆陆续续地从各个侧门进了咸阳宫。与此同时,咸阳令白山的官署关闭了大门,开在僻静小街的后门快马频繁出入,一片紧张气氛。入夜,南门守军骤然增多。南门内六国商人聚居的尚商坊,也骤然出现了许多游动于夜市的布衣壮汉。
将近子夜,灯火阑珊的尚商坊依旧车马如流酒香飘溢,六国商人们的夜生活依旧热气腾腾。坐落在尚商坊边缘的左庶长府却静谧异常,连大门也关闭了。随着南门箭楼上打响的三更刁斗声,游动夜市的布衣壮汉们脚步匆匆地向王城方向聚拢而来。突然之间,王城门前响起一片杀声,布衣壮汉们陡然变成了剑气森森的武士,潮水般冲进王城。
嬴离原本的谋划,是以左庶长拥有的金令箭为凭,将藏匿府中的封地老军以工匠身份分批送入王宫;深夜秘密突袭寝宫与秘殿,搜出秦武王尸体;而后立即公诸朝野,以谋逆弑君问罪于甘茂一党;再后以肃逆靖国之功即位称王。可是,哥哥嬴离随嬴显截杀嬴稷未成,嬴离反遭惨死,嬴壮怒火中烧,立即接受了嬴显进言:“末将愿亲率两千锐士进入咸阳,同时猛攻甘茂、芈戎府邸,为离王叔雪此大仇!”于是,原本的秘密突袭变成了公然攻杀,由王宫内入手变成了三处同时发动猛攻。
嬴壮熟悉宫廷,亲自率领老军进攻王城。嬴显的两千布衣壮汉兵分两路,同时猛攻丞相府与蓝田将军府。这两座府邸都在王城广场外的正阳坊,与王宫相距仅两箭之地,相互杀声可闻,王城内外立即大乱了。嬴离曾经提醒:“王尸所在,必是寝宫冷室。”尸身在夏日必得大冰镇之,方可防止腐臭气息弥漫宫中。但为万无一失,嬴离事前还是谋定了三处藏尸处所。嬴壮对宫廷无处不熟,非常赞同嬴离的判断,此时亲自率领二百老军进入了寝宫。
从广场冲到寝宫,沿途要经过三座大殿与曲曲折折的回廊殿阁。一路上侍女内侍四散飞窜,嬴壮二百老军全然不理,只轰隆隆向寝宫冲来。及至冲到寝宫石墙大门,却有一个百人队严阵以待。嬴壮也不多说,只一声大吼,当先冲杀了过去。嬴壮猛壮绝伦,手中又有一口世无其匹的家传神兵——蚩尤天月剑,剑气森森,当者披靡。一个猛冲,据守高大石门的百人队死伤遍地,老军们呼啸喊杀着一拥而入。
冲过庭院,冲过竹林茅亭,是一座围成方形的高大房屋。这座大屋外表朴实,实际是大石砌墙三重屋顶,非但坚固无与伦比,更是冬暖夏凉惬意非常。每边六开间,二十四间房屋围成了一个天井式庭院。当嬴壮老军冲进天井时,整个寝宫在大片火把下人影皆无一片寂然。嬴壮心头倏忽一凉,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猛然一怔。此时,屋顶猛然一阵哈哈大笑:“左庶长来得正好!”
嬴壮抬头,朦胧夜色中赫然一座黑铁塔矗立在屋顶正北,声音生疏不辨,不禁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入宫谋逆!”屋顶黑铁塔又是一阵大笑:“在下栎阳令魏冄是也。谁个谋逆?刀剑说话。”他手中一面令旗啪地劈下,一阵尖厉的牛角号声骤然划破了夜空,寝宫四面沉雷滚滚,四面屋顶也骤然竖起了四道黑色人墙。“左庶长!四面伏兵包围了寝宫!”一个府吏举着火把冲进来高喊。
屋顶魏冄高声道:“诸位老军听了:嬴壮狼子野心,格杀勿论!尔等老秦功臣,走出寝宫一概不究。但从谋逆,连坐同罪。”嬴壮冷冷一笑,对老军们环绕拱手,慷慨激昂道:“原想大功告成,与诸位共享秦国。不想中贼恶计,诸位都有妻室家园,快出宫去。”火光下两百老军“唰”地举起刀剑齐声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誓死追随公子!”嬴壮双眼顿时湿润了,向老军们深深一躬,转身对着屋顶一声嘶吼:“魏冄楚贼!嬴壮纵死,也要将贼罪恶大白天下!”蚩尤天月剑一挥,“冲进寝宫!搜出王尸!”两百老军呐喊一声,向四面大屋中冲去。
此时,一阵更加猛烈的呐喊骤然响起,炸雷当头令人震颤。四面大屋中轰轰拥出四排顶盔贯甲的黑色铁塔,甲叶铿锵,重剑生光,青铜面具一片森然。一看阵势,便知这是秦军铁鹰锐士到了。嬴壮一怔,还没来得及发令,老军们齐齐呐喊一声杀,冲上去杀在了一起。
老军们身经百战,人怀必死之心,越是遇到强敌斗志越是勇猛,此刻见铁鹰锐士出动,更激起好胜杀心,分明以杀死一个铁鹰锐士为无上荣誉。虽则如此,老军们毕竟年岁已大,且大都累累伤病在身,冲到铁鹰锐士队前,如碰到了铜墙铁壁。秦军铁鹰锐士都是千万选一的猛士,活生生一座丈二铁塔,比布衣老军们足足高出两头有余。虽然每排只有五个铁鹰锐士,间距展开,却将每面走廊堵得严严实实。老军们呐喊杀来,几乎是十对一的围杀。黑铁塔们肃立无声,但有刀剑到来,重剑伸出只一搅,总有四五口刀剑带着尖锐的哨音飞上屋顶。片刻之间,老军们手中的刀剑十之七八脱手去了。老军们气血上涌,四面嘶吼,一齐徒手扑来。此刻景象令人惊骇,连站在廊下的嬴壮也被震慑得目瞪口呆。
铁鹰锐士一齐抛开了手中重剑,徒手抓起一个个老军向房顶抛去,只见一个个身影嗖嗖直上夜空,恰似一个个老军轻身飞去。尚未被扔出的老军们有的爬,有的站,有的跳,或抱住黑铁塔的腿腰猛力拉扯,或在黑铁塔的背部头部猛烈捶打,黑铁塔依然黑铁塔,座座纹丝不动,没有一座移动位置,没有一座停止手臂的挥舞飞掷。不消片刻,随着屋顶连珠大鼓般的高声报数,天井中的两百老军踪迹皆无。
嬴壮毛发倒竖,血脉偾张,炸雷般怒吼一声倏地飞身上了屋顶。
令嬴壮惊异的是,屋顶上只有寥寥几个身影。朦胧月色下,魏冄哈哈大笑道:“嬴壮,仗恃你蚩尤天月剑欺侮老夫?”嬴壮大喝一声,右手一甩,弯弓似的蚩尤天月剑闪出一道青色光芒,“嘭”地钉在了屋脊石鹰上。嬴壮冷笑道:“收拾你这楚贼,用得着玷污天月剑?”魏冄手腕一抖,铁剑“噗”地插进大瓦之中:“好。今日魏冄也武他一回。”踩着硕大厚实的瓦片大步走了过来。
此时寝宫一声高喊:“大哥且慢!芈戎来也。”
天井中嗖地蹿上了一条黑影,恰恰落在了嬴壮面前。
嬴壮齿缝间咝咝冷气:“芈戎,你杀死了我嬴离哥哥?”
“乱国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死奸妖,芈戎大功。”
“楚贼!你敢咒骂他!”嬴壮一声大喝,从战靴中嗖地拔出一口青光闪烁的匕首,仰天大叫一声,“离大哥,看我手刃楚贼为你复仇!”一个前扑,匕首直刺芈戎胸前。魏冄退到了对面屋顶,看看芈戎未必能战胜嬴壮,手中令旗一劈,顿时从寝宫庭院飞上五名铁鹰锐士,踩得屋顶一阵咯吱乱响。魏冄使出朝政谋划:决斗能杀则杀,决斗不能杀则阵杀,绝不能以迂腐决斗规矩走了这个大奸元凶。此时芈戎与嬴壮斗得难分高下:芈戎轻灵,却无法近身致命击刺;嬴壮猛勇力大,却总在致命一击时失之毫厘。魏冄猛然大喊一声:“太后请回宫,与你无干!”嬴壮闻声回头,芈戎恰好一脚踹到胸前,嬴壮一个踉跄轰然后倒,直挺挺跌落在天井石案上,一声沉闷的号叫没有了声息。
魏冄高声下令:“收拾尸体,撤出寝宫。”
片刻之后,魏冄接到三路捷报:寝宫另外两支老军被两百名埋伏的铁鹰锐士如法炮制,全数活擒;进攻甘茂丞相府与芈戎府邸的嬴显部卒佯攻一时,便与白山一千铁骑会合,包围了嬴壮府邸,将府中人口全部拘押;甘茂亲自率领一千甲士进入王宫守护,各个要害重地均被看守戒严。
甘茂与魏冄在王城广场会合,第一句话是:“嬴壮如何?不能留口!”
魏冄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来!丞相验明正身。”
两个士卒抬过一具尸体,甘茂举着火把一端详,长吁一声软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