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武王车驾仪仗,在五万大军护卫下进入了关中。

斡旋政事,甘茂自觉比运筹战场得心应手。路过蓝田大营,他稳住了蓝田将军芈戎。蓝田大营是秦国新军的永久性驻军要塞,蓝田将军则是秦军中的一个特殊职位——只掌营地维护修葺与供应粮草物资,直属国尉府管辖,不归属上将军作战序列,实际是武职文官。蓝田将军不能调动一兵一卒,但却是制约大军行止的最关键环节。一旦国中大政有变,蓝田将军的重要性便立刻凸显出来。

经过栎阳,甘茂与栎阳令魏冄达成了最重要的约定——同心应变。

这个栎阳令,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芈王妃的同母异父弟魏冄。芈王妃多情慧心,楚秦多次交恶,芈王妃都没有在宫中泯灭,反而将两个能干的弟弟引荐给了秦惠王,扎扎实实从小吏做起。一个是魏冄,另一个便是芈戎。魏冄文武皆通,沉雄有才略,由东部小县少梁之县吏做起,督耕极是扎实,三年后接任少梁县令;又三年,将少梁县变成了富民一等县。张仪与樗里疾联名举荐,秦惠王擢升魏冄做了栎阳令。

魏冄来见时,甘茂于一应程式之后邀魏冄到营地外密谈。甘茂肃然道:“栎阳令,甘茂奉王命告知:本王伤重难愈,栎阳令须得与丞相同心,匡扶王室,底定朝野。”魏冄一阵愣怔恍然醒悟,深深一躬:“臣栎阳令魏冄遵命。”甘茂心下一松,一声哽咽道:“不瞒足下,秦王已经暴亡也。”魏冄没有丝毫惊慌悲伤,默然片刻对甘茂深深一躬:“丞相毋得悲伤,秦王恃力过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冄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月光之下,甘茂对魏冄备细叙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经过与目下所进行的一切,又商议了诸多应对方略,直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营地。魏冄没有逗留,连夜赶回栎阳去了。

次日中夜,魏冄带三名干员飞驰咸阳城外渭水南岸。

向西拐进莽莽苍苍的酆镐松林塬,凭着手中黑鹰令牌,魏冄进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宫。芈戎的五千铁骑,也恰在此时到达松林塬老营地。芈戎下令大军秘密扎营,亲自率领两百骑士来到章台。双方会合,魏冄立即开启章台书房,连续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原驻章台的一个百人队立即移营到芈戎骑兵营地,未奉将令不许一人出营。第二道,三千骑士立即封锁松林塬所有入口,许进不许出。第三道,芈戎率领两千铁骑星夜北上,迎接嬴稷、白起秘密进入松林塬。

三道将令一发,松林塬立即忙碌起来。芈戎的马队一走,魏冄立即亲自巡视督导,连夜将章台宫内外齐齐收拾整理了一遍,关闭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寝室与空屋,只留下一间最大的正厅做了出令堂,所有内侍仆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边的几间大屋,不奉命令不许擅自出进。之后,魏冄立即来到守护章台的松林塬营地幕府。一日忙碌,松林塬幕府井然有序地开始运转。暮色再度降临时,一骑飞出松林塬,乘一叶小舟渡过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黑篷车,越过长长白石桥,辚辚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咸阳城。

回到咸阳,甘茂大大皱起了眉头。

忙碌完王城秘密事务,甘茂刚刚回府,监国左庶长嬴壮跟脚就到了。甘茂请嬴壮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书吏将近日所有公文抬来,分明要郑重其事地与这位左庶长共商国务。嬴壮站在当厅笑道:“嬴壮今番跟来,是恭贺丞相勤王有功。国事无须交代,秦王平安还都,我这镇国左庶长明日也该交权了。”甘茂豁达笑道:“岂有此理?秦王明令左庶长与我共理国政。王子交权,莫非是逼老夫交权?”嬴壮哈哈大笑:“丞相大权岂能交得?看来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指抬来的公文大案道:“只一件事:秦王伤愈之前,咸阳城防民治仍然归你统辖。这是邦司空、关市、大内、宪盗[1]的相关文书,你搬去。”嬴壮连连摆手:“我一介武夫,城防无事已是万幸,如何管得忒多事体?”甘茂笑道:“王族重臣岂能躲事?掌书,立即将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长府。”嬴壮无可奈何笑笑:“丞相逼着鸭子上架也。”甘茂不容分说地摆摆手:“还有,秦王暂不能理事,城防事关重大。咸阳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请准秦王兵符。”嬴壮一拱手:“容我回府谋划一番再说。告辞。”转身大步走了。

入夜,甘茂乘坐轻便轺车,隐秘进了樗里疾府邸。

甘茂有备而来,要请樗里疾出山稳定王族势力。但他也想看看樗里疾风向,不急于切入正题,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想等樗里疾挑出话头他好相机应对。不想樗里疾海阔天空地说叨起来,天文地理、风俗民情、传闻掌故源源不断涌出,一个时辰过去还打不住,大有吐尽胸中学问之架势。甘茂知道自己的雕虫小技惹恼了这个老智囊,心思急转,站起来径直深深一躬:“老丞相,甘茂得罪。”

“嘿嘿嘿,这却哪里话来?”樗里疾笑着拍拍肥大肚皮。

“国有急难,老丞相教我。”甘茂又是肃然一躬。

“要用老夫,别绕弯子说话。”

甘茂正色拱手:“甘茂一问:秦王崩逝,传位嬴稷,老丞相以为然否?”

“嬴稷虽则少年,沉稳厚重,可归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问:国中若有夺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长嬴壮。”

“甘茂三问:此人生变,路数何在?”

“外联援手,内发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问:内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来一甩大袖,径直出厅去了。甘茂无可奈何,只好回府了。刚进府门,家老匆匆迎来禀报,说栎阳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脚向正厅走来,家老却低声道:“丞相,人在松竹园。”甘茂进得松竹园,不见一个人影,正在竹林边转悠,不防身后“唰”的一声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时。”甘茂一回身,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摇曳的绿竹下,夜色中森然可怖。甘茂惊讶道:“你藏在何处?”魏冄道:“在丞相脚边。”甘茂一低头,月光下一堆竹叶散落成一个人形,魏冄分明盖着竹叶在这里睡觉等候,不禁又气又笑道:“故弄玄虚,忒是小心了。”魏冄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则亡其国。臣失其密,则亡其身。丞相不以为意乎?”甘茂一阵默然,对魏冄的口气很是不悦,一挥手道:“章台如何?”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绪。”一宗一宗说了章台准备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后,新君一行可到章台。丞相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来,咸阳尚无异动,不如等候新君归来一体商议。”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日听芈王妃说,秦国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国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于王太后以防不测。惠文太后若有兵符,岂不大是麻烦?”甘茂心下一惊——果真如此,又是一大变数,如何应对?有顷道:“有兵符不可怕。先王乃惠文太后亲生,果真惠文太后有兵符,何能违背遗诏属意他人?惠文太后之贤明,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冄又直戳戳一句评判,郑重拱手道,“权力大争,根本是利害人心。在下看来此事一目了然:惠文太后养育嬴壮二十一载,情逾母子,丞相却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壮,在下愿将人头献给丞相。”甘茂心中一沉,突兀问:“你说樗里疾会如何对待此事?”

“樗里疾老谋深算,适可而止,绝不会一意助我。”

“樗里疾晓得惠文太后这步棋?”

“智囊老狐看得入木三分,只不过老君臣情谊笃厚,宁愿不闻不问。”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将军。”

魏冄笑着拉住了甘茂衣袖:“白山将军片刻便来。”说罢发出三声清脆蛙鸣,竹林中一个黑色身影倏忽飘了出去。甘茂大是惊讶:“你带武士来了?”魏冄道:“文事必有武备而已。丞相见笑。”甘茂一阵沉吟,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头绪繁多,你来坐镇运筹。我只稳住朝局便是。”魏冄慨然一躬:“邦国危难,魏冄不辱使命。”没有丝毫犹豫辞让,一口答应了下来。经过几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冄秉性,也不计较这些细节,一一交代了几件具体事务,叮嘱魏冄一定要在三个月内使新王即位,结束咸阳乱象。

魏冄一拳砸下:“此等事须迅雷不及掩耳。何须三月,月内定局。”

正在说话,几声蛙鸣,两个身影从竹林中飘出,到得两人面前,只剩下一个拱手作礼:“咸阳令白山,参见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将军,别来无恙了。且到书房,有白起手书一封,先请将军看过。”白山道:“无须看了。老白氏三百年军旅世家,自当以国难为先,丞相发号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叹:“将军真国家柱石也!来,认识一番,这位栎阳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请此公总揽大计,将军以为如何?”

魏冄爽朗一笑:“新君舅父算个鸟!也用申明?”向白山慨然拱手,“将军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当,将军一脚踢开魏冄。”甘茂不禁皱眉,觉魏冄实在难以捉摸,这番话太过粗鲁。不想白山却笑了:“但有此言,便见足下看重真才。粗认粗,白山老军一个,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走,到那边亭下去说,有得好酒。”

松竹园外的茅亭下,三人就着陈年秦酒直说到雄鸡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