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燕国如久旱逢甘霖,举国勃勃生机。

白起不知道,就在秦武王张扬兵威的两三年里,燕昭王君臣在燕国力行变法,废除隶农旧制与老掉牙的井田制,推行平民皆有土的新田制。与此同时,乐毅招募丁壮、打造兵器,在短短两三年中训练成了一支五万多人的精锐新军;农田开垦,百工勤奋,商旅繁忙。

按照甘茂的说法:燕国子之曾与张仪事先有约,不会敌视秦国,只要来回路途不出事,迎接新君当无意外;最大的危险,是近几年醉心兵制变革的赵国,以及对秦国积怨极深的魏国,因为回途必须经过赵魏,若两国阻拦便是大事;其所以此行非白起莫属,正在于这两国很可能趁火打劫。白起原是低职将军,在邦交大事上自然以甘茂决断为主。但一路行来白起却生出了一丝警觉:燕国大势已经发生了变化,甘茂判断可能有误。若果真如此,燕国会不会轻易放走嬴稷母子就成了第一难题。若贸然公开进入蓟城,燕国觉察了嬴稷母子的未来身份,有可能适得其反。如何行动,须得打探清楚再做决断。

白起一路冷静思忖,选定了在既便于骑兵机动又十分隐蔽的于延水河谷扎营探察。他派新任千夫长王陵率两名生于燕国的北秦子弟探察燕情。王陵也是北秦子弟,长相做派酷似匈奴骑士,极是机警灵动,不识字却记性惊人,举凡山川河流人物,走过见过一遍可永远不忘,口述再长的军令也是一字不差,在军中被戏称为“鹰眼狐心”,也是秦军后起之秀。派他去,白起完全放心。王陵一走,白起军营一日一换扎营地点,那柱狼烟却始终在第一扎营处笔直插天。军旅大事力求牢靠再牢靠,王陵记性再好,也必须给他一个可靠标志。这一日狼烟骤然消逝,附近树林中埋伏的秦军骑士立即飞马狼烟处,将王陵带回新营地。王陵一番备细叙说,白起才明白燕国果然发生了乾坤大变,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为当如何行动?”王陵思忖道:“燕国秘密保护王子,必是要与秦国结好。将军以堂堂国使身份向燕王交涉,当无难处。”白起手中木枝不经意点着地图摇摇头:“开初可能是保护,秦王在洛阳一出事,可能就会有变。新燕王雄心勃勃,连栎阳公主也被瞒了,必有隐情。山东六国,谁不期望秦国内乱?”反复思忖一夜,白起终于定下了方略——先行秘密接触嬴稷母子。

暮色四合,蓟城倏忽陷入了无边暗夜之中。

星星灯火中,王宫边墙的一点灯火闪烁着昏黄的微光。借着远处隐隐亮色,可见四面土墙在高大的砖石宫墙下围成了一座小庭院,墙边一座低矮的茅屋,窗户摇曳着那盏豆大的昏黄灯光。白布窗上映出一个细瘦身影、一把短剑与正在擦拭短剑的细长手臂。此时,一支袖箭从墙根飞出,“嘭”地扎到茅屋门额正中。

那个细瘦少年开门而出,不慌不忙立于门外向院中打量着:“为质于燕,嬴稷母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何方客人,不妨现身。”少年音色稳健冷静。庭院中无人应声。细瘦少年微微冷笑,回身拔出门额袖箭,反身掩门进了茅屋。片刻之间,少年开门走到廊下向院中一拱手:“故人光临,请了。”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王子请了。”

细瘦少年回身,一个威猛凌厉、身穿翻毛羊皮短装的胡商站在眼前。少年目光一亮,脸上淡淡一笑:“无论你是谁,都是消遣长夜之高朋,请入茅舍一叙。”便将客人让进了茅屋。翻毛羊皮者进屋四面一瞄,拱手低声问:“敢问王子,此间说话透风否?”少年依旧一脸淡然微笑:“买卖通天下,何怕透风?”翻毛羊皮者一抖手腕,羊皮大袖口中滑出一物突然一亮:“王子可识得这面令牌?”

灯光摇曳,一面比手掌略大的青铜镶黑玉牌赫然在目,黑汪汪玉牌中一只白色纹路的展翅苍鹰分外夺目。细瘦少年目光锐利,盯着玉牌,一只右手熟练地捞起腰间板带上一串佩玉,摘下了一片青铜镶边、白玉黑鹰的玉具举在手中伸了过来。翻毛羊皮者的黑玉牌与伸过来的白玉具一碰,只听叮嗒一声轻响,玉牌玉具合成了一方白底铜边镶黑玉白鹰的令牌。

“山河既倒!”

“老秦砥柱!”细瘦少年应声答道。

“在下千夫长王陵,参见王子。”

细瘦少年目光一闪,正要说话,高大书架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冰冰道:“足下不是胡商吗?要开甚价?”随着话音走出一个高挑婀娜的布衣女子,一脸冰霜。王陵肃然拱手:“王妃无得起疑,秦王特使在你身后。”女子蓦然回身,书架后走出一个身形敦实、散发无冠的布衣后生,不禁一惊。方才她也在书架之后,何以毫无觉察?布衣后生深深一躬:“前将军兼领蓝田大营暂掌秦王兵符并北上特使白起,参见王子王妃。”

“多方执掌,难得也。”少年揶揄地笑了。

“王妃王子疑心千夫长与王命无法匹配,故而禀报全职,无得有他。”

少年一怔,常挂嘴角的揶揄微笑倏忽散去,肃然拱手道:“特使正气凛然,嬴稷多有唐突,尚请见谅。这是嬴稷母亲芈王妃。”自申两人身份,显得分外郑重,全然不像一个少年。布衣女子道:“将军果是使臣,何须此等行径前来?”白起道:“燕秦邦交大局不明,不得已出此下策,尚请王妃见谅。”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只精致皮袋,抽出一个细长卷轴,“王子王妃看完这道王命,当能理会。”

芈王妃目光一闪双手接过卷轴,仔细打量一番,走到粗简的白木书案前用一把刻简刀拨开泥封,将卷轴打开递给嬴稷。白起看得仔细,明知这个芈王妃警觉尚未解除,仍然大为敬佩。常在异国,身为人质,没有这份永不松懈的警觉,大约也无法在动**不宁的燕国生存下来。

嬴稷接过打开的卷轴,浏览一遍木然愣怔了。芈王妃惊讶地走了过来,从嬴稷手中拿过卷轴,只见几行暗红的血字触目惊心:

大秦王遗命:本王壮志未酬,惜乎角力举鼎而死。王弟嬴稷文武并重性格沉稳,深得父王器重,特传王位于嬴稷。弟受命之日,当火速由前将军白起护送回咸阳即位。返秦事宜悉听白起定夺。秦王嬴**二年春。

芈王妃双手微微颤抖,向白起深深一礼:“将军肩负大秦兴亡,涉险犯难而来,芈八子铭记心怀。”白起慨然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此时王陵已经搀扶着嬴稷在案前坐好,白起肃然一躬:“新君在上,白起参见。”嬴稷泪水盈眶,扶住白起哽咽着:“将军,父王、王兄如何撒手去了……”芈王妃也是唏嘘拭泪,目光询问着白起。嬴稷母子在燕国五六年之久,秦国发生的突然变化与燕国发生的骤然战乱,几乎在同一时期,颠沛流离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对秦国的消息一无所知。

白起静下心来,将几年来秦惠王病逝、张仪司马错离朝、秦武王东进洛阳遭遇突然变故的事,简明说了一遍。芈王妃嬴稷母子听得愣怔错愕,只默默流泪。白起道:“燕国明知秦国变化,却对王子王妃封锁消息,移居宫墙之内,显然别有所虑。王子王妃节哀,得从速议定离燕之法。”

芈王妃立即点头:“当初住进宫内,是亚卿乐毅主张,我还以为是保护我们母子。不说了,悉听将军部署。”嬴稷抹去了泪水:“将军但说如何走法?”白起道:“我一干精骑秘密入燕,驻扎在于延水河谷。只要王子王妃能够出得蓟城进入秘密营地,我等便星夜离燕,而后再通报燕王。为今之难,是王子王妃如何出城?”嬴稷芈妃一时沉吟,想不出个妥当法子来。门口望风的王陵突然回身低声道:“王子说到过猎狼,能否出猎?”嬴稷思忖道:“出猎不难。只是乐毅每次都派五百人保护我,原先不觉,目下看是防着我了。”白起轻轻一拍案:“只要能到燕山出猎,就有办法。”

芈王妃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抬头望着白起,明朗果决地道:“将军可筹划接应新君,但有机会立即离开。我与楚姑留下来掩护新君。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嬴稷一惊,急迫道:“母亲不走,我也不走。”芈王妃庄容正色道:“莫得意气用事。你回咸阳继承父兄王业,为秦国第一大事,不能出错。我留燕国,你与将军才能迅速隐秘地脱离险境。燕国不会轻易杀我。你越是安全离开,我越是平安。晓得否?”白起不禁深深一躬:“王妃如此深明大义,白起感佩之至。”

此后几日历经周折,猎狼谋划进展顺利,嬴稷秘密进入了秦军营地。

白起、王陵带着嬴稷进入燕山峡谷,等候在那里的十名铁鹰锐士早已经备好三匹空鞍骏马,夜风中飞驰北上,一个多时辰后进入于延水河谷。马队立即拔营,人裹一块灰布,没有旗帜,没有任何标志,南下直插燕赵边缘的代地。千骑锐士驰驱两日,将到易水北岸,却逢乌云四合大雨连绵。这是春尾夏头的四月雨,唰唰漫天韧劲十足,一下三五日不止。大雨一下,王陵便朝天骂了一嗓子:“鸟!你个老天爷,赶着脚下雨。”

白起抬头四望一阵高声下令:“上雨布!疾驰半个时辰,土城山下扎营。”马队闻命发动,人人从马鞍侧的夹层里抽出一块涂过大漆的本色粗织布,“唰啦”展开披在身上。这是秦国新军的特殊装备之一,一方可遮盖骑士与马背的大漆防雨布。三遍大漆刷过,布面光滑如油,骤遇大雨倒也真能解得一时之困。片刻间雨布上身,马队变成了一片黝黑松林,在大雨中从斜刺里插向西南土长城。大雨初起,地面尚硬,奔驰得一阵翻过了一道山梁,赵国土长城已经遥遥在望。突然,雨雾中两面红色大旗从前面两侧山麓迎面包抄过来。没有战鼓声,没有喊杀声,在大雨中保持着整齐的奔驰队列,显然不是一支散兵游勇。

“停!”白起断喝一声。

正在从半山坡向下冲来的黑色马队齐刷刷勒马,马蹄嗒嗒间聚成了三个扇形小方阵,正是两翼包抄中央突破的骑兵基本阵法。几乎同时,两面红旗在山坡下聚拢,红衣骑士横列成阵,大雨中立显一道刀枪鲜明的城墙。旗下大将冷冷高声道:“乐毅在此,谁敢越境?”

白起目光一扫,百步之外的乐毅三十来岁,除了黝黑的脸上一部络腮大胡须,大红斗篷猩红甲胄火红战马,直是一团雨中的火焰。白起镇静地扯下身上雨布,骤然显出秦军将士特有的黑铁甲黑骏马。身后骑士也一齐扯下雨布,黝黑的松林骤然变成了铁黑的方阵。白起单骑向前,遥遥拱手:“秦将白起,参见乐毅亚卿。”乐毅扬鞭一指:“白起,以此等行径带走人质,邦交何在?作速交出公子稷,否则,乐毅断不会放你出境。”白起沉稳答道:“亚卿既已知情,白起无须隐瞒:公子稷少年王子,留在燕国于燕无益,回秦则可保秦燕修好,正是两厢俱佳。若依邦交之道:公子稷本是特使,燕国安定后便当回秦复命。燕国将特使软禁宫中仆役居所,又是何等行径?”针锋相对不卑不亢。

“将军明告,公子稷回秦何事?”

“为大秦惠王守陵。”

“守陵?”乐毅微微一笑,“请出公子稷,我与他作国事交代。”

“亚卿见谅:公子稷已于两日前车骑出燕,此时当已进入河西。”

乐毅一脸雨水,肃然正色道:“既已如此,请将军转告秦王:燕国暂留芈王妃,请速派专命特使赴燕会商;若盟约可成,燕国恭送芈王妃回秦。”白起慨然道:“秦燕本是盟邦,秦未负约,何须新约?”

“新君当政,便当新约。将军记住了?”

“亚卿之言,白起谨记在心。”

“让开大路,恭送将军出燕。”乐毅长剑一挥,燕军哗然闪开中间山地。白起向后一招手,马队从空地中疾驰而过。白起向乐毅一拱手:“敬佩亚卿。后会有期。”纵马去了。乐毅望着雨雾中白起的背影,点点头又摇摇头,愣怔良久方去。

三日后天气放晴,万里碧空如洗,正是初夏好天气。白起马队拔营出发,三日之间向西出了中山国,越过晋阳、渡过汾水、横穿介山,极为隐秘地过了离石要塞,进入了秦国河西高原。

[1]战国宜阳城在洛水北岸,是故得名,见《水经注》。今宜阳城在洛水南岸,在古宜阳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