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大河涛声在浩浩春风中如天际沉雷。
秦军大营灯火点点,刁斗声声,战旗猎猎翻飞。白起单人独骑,快马在营地反复视察了两周,做好了一切临战准备,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禀报前将军,秦王急召。”一骑迎面飞来,是秦王的贴身护卫。
白起二话没说,飞马驰向中央行辕。
秦武王面色惨白地躺在卧榻上,甘茂与太医们环榻侍立,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秦武王终于开口了,惊人地平静道:“丞相,嬴**一勇之夫,有负列祖列宗,有负秦国大业,有负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虽死犹愧也。”惨白的脸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声:“我王休得自责,臣忝居丞相高位,不能匡正君心,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也……王回咸阳,甘茂自裁以谢秦国。”
“丞相差矣!”
秦武王全力咬牙,费力说着:“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丞相若能鼎力善后,安定秦国,不枉我师矣……”甘茂心中大恸,情不自禁跪到榻边,瑟瑟抓住秦武王双手:“我王但留遗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艰难地喘息着:“白起……白起何在?”
帐外脚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进帐道:“末将白起,奉召来见。”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静下来:“白起,有胆有识,日后,必为大秦栋梁。本王托你,为秦国办一件大事,与丞相共谋之。”白起肃然躬身:“愿闻王命。”秦武王眼中涌出了两行泪水:“本王无子,唯有几个王弟。继承王位,二弟嬴稷笃厚,有定力。秦国,不能再狂躁了。嬴稷,在燕国做人质。白起,带兵接他回来,与丞相辅助,使其继位……此事,多有艰难。燕国,定要阻挡。一定,保他万无一失。否则,秦国无君,将生大乱也。”
骤然之间,白起泪眼蒙眬:“我王毋忧,白起赴汤蹈刃不辱使命!”
秦武王勉力一笑:“丞相,白起晋升前军主将,兼领蓝田大营。”
甘茂霍然起身应道:“我王英明!臣即刻向国中下书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侧的贴身书吏一瞥,书吏立即捧过一个铜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着:“白起,此调兵虎符,交你掌管。国有危难,正要将军铁骨铮铮。”白起冷峻的脸上双泪长流,接过兵符铜匣深深一躬,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武王目光迷离,喃喃自语:“九鼎,九鼎,来生,再会了……”倏忽之间,秦武王大睁两眼,双手软软撒开,搭在了卧榻边上。
甘茂大惊,仔细凑前一看,猛然放声大哭。
帐中吏员卫士太医们,也顿时哭成一片。
白起脸色铁青,大步上前扶住了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顿时醒悟,抽泣间断然挥手,帐中哭声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边一阵低语。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声下令:“秘不发丧,连夜拔营,班师咸阳。大军行止,听白起调度。”
一阵悠扬沉重的牛角号,在呼啸春风中响彻了大河南岸。
苍茫夜色中,秦军大营倏忽变成了一支从容行进的铁骑大军,王车依旧,大臣依旧,嫔妃依旧,谁也看不出这是一支突遭变故的大军。渡过孟津之后,秦军一骑快马飞入宜阳,大军从容不迫地继续向西进发。驻守宜阳的两万秦军,立即出城扎营,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军铁骑进入函谷关,两万宜阳守军才拔营起城,放弃宜阳,进驻函谷关。
秦军忽然放弃宜阳,韩国大为惊愕,莫测高深;连忙派出特使到洛阳探听,方知秦武王横遭惨祸,连忙飞骑知会山东六国。函谷关外弹冠相庆,立即开始秘商再次合纵锁秦了。
秦国铁骑一进函谷关,甘茂与白起秘密商议,两路分开。
甘茂带五万大军,护送秦武王遗体回咸阳,镇抚朝野,秘不发丧;白起带旧部千人队,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国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归,咸阳不发丧。甘茂忧心忡忡,担心白起一千人马太少。白起直率简约道:“出使邦国,不在以战取胜,大军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咸阳头绪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难处,但请明言。”
甘茂担心处,正是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当此非常之时,仅仅有上将军兵权是远远不够的。如今见白起坦诚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职爵皆低,自己这个丞相上将军不问,他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恍然一叹:“将军见识果是不凡,我所虑者,军中无臂膀也。”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忧,我有两个非常之法。其一,现任咸阳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请我叔暗中运筹武事;至少,军中孟西白三族子弟决当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军令在蓝田大营;咸阳但有动静,听丞相号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起身深深一躬:“甘茂将相一身,却赖将军底定根基。秦国安定之日,甘茂当力荐将军掌兵,我固当辞。”白起连忙扶住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丞相此言,白起如何心安?”甘茂不禁慨然叹息:“将军襟怀****,不媚权力,唯国是举,甘茂何其惭愧也!”
白起第一次被这位骤然飙升的无根权臣打动了,不禁老老实实道:“丞相无须过分自责。我王秉性,未必听得铮铮良谋。只需安定秦国,开辟新天,丞相便无愧于秦国朝野。”甘茂极是聪颖明智之人,听白起说得扎实妥帖,不禁大是感动。白起乃老秦猛士,虽然年轻,却以卓越军功、超凡才华与耿直不阿的品性,在军中具有极高声望;获得白起谅解,几乎等于获得了秦军将士的谅解。这对甘茂这个入秦无大功而又骤然身居高位的山东士子来说,比任何物事都重要。心念及此,甘茂不禁泪光闪烁,拉住白起唏嘘不止。
说得一时,白起告辞出帐聚集旧部,趁着朦胧月色星夜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