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回到秦国,发现咸阳王城突然之间变得神秘了。
嬴华心绪沉重地禀报说,秦王得了一种怪病,时昏时醒,大不寻常,已经不能如往常一般处置政事了。张仪大为惊讶,如何他没有觉察到异象。嬴华说,多少年你都奔波外事,能在咸阳住几日?半年前的事你如何知道,我也是前几日才探察清楚的。原来,大半年前巴蜀捷报传入咸阳。秦惠王高兴异常,大宴群臣,自己也酩酊大醉,一番吐泻,直睡了三日方才醒转。奇怪的是,秦惠王醒来后见榻前站着的两个大臣眼熟至极,硬是想不起两大臣名字,只颤巍巍地指着他们,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一个黑胖子高声道:“臣樗里疾、甘茂,我王沉睡三日了。”秦惠王明白过来,心下一松,一切又都想了起来。从此,秦惠王得了一种怪病:经常莫名其妙地头顶钻风,此时一阵混沌,必是忘人忘事。有一次,竟连形影相随的老内侍也想不起来了。几次之后,秦惠王大是惶恐,将实情秘密说给了最高明的一个老太医。一番望闻问切后,老太医闭目摇头,说此病无名无药,只可求助于方士。秦惠王素来不信邪术,到太庙祭祖祈祷,请太庙卜师以最古老的钻龟之法占卜一卦。卜师钻龟之后,反复揣摩龟甲纹路,解不出是吉是凶,只说了八个字:幽微不显,天地始终。秦惠王长叹一声作罢,便听天由命了。从此,怪病成了折磨秦惠王的鬼魅。秦惠王心志强毅,立下了一条宫法:他但有混沌嗜睡之状,长史护卫须禁绝朝臣入宫,直至他清醒过来,亲自解除禁令。日复一日,钻风怪症发作得渐渐频繁,强壮沉稳的秦惠王饱受折磨,倏忽间变成了一个枯瘦如柴的白发老人。
张仪听罢,牙齿咬出咔咔声响,拉起嬴华就走。
嬴华却摁住了张仪,说哪里也不能去,要去也得预谋准备一番。张仪说,秦王一定要见,樗里疾、司马错也一定要见。嬴华思忖点头,说设法明日见秦王,说罢准备去了。张仪独自徘徊,一时郁闷得难以排遣。
次日午后,张仪在嬴华引导下,终于从一条秘密水路来到章台宫。俩人进入松林,看见了一座白色石条砌起来的城堡。城堡建在一个山包上,沿着白色石阶上到平台,没有守护兵士的厚厚石门隆隆响着滑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内侍走了出来,无声招招手领着两个人走了进去。张仪没有回头,背后的石门又隆隆关闭了。莫名其妙的他心中咯噔一沉,前所未有地打了个寒战。外边看城堡威势赫赫,里边却并不广阔,几类一座大庭院。穿过几道曲折回廊,到了庭院深处一座孤零零茅屋前,一片草地一片竹林一池碧水,倒似墨家子弟幽谷田园一般。
嬴华低声道:“这是先君孝公特意修建的,玄思苑。”
老内侍已经从茅屋中出来,嘶哑着声音道:“敢请公主池边等候,丞相随我来。”领着张仪走进了茅屋。嬴华左右张望一阵,到草地边的竹林中去了。进得茅屋,张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茅屋中四面帷幕,幽暗中的竹榻上斜倚着须发雪白、枯瘦如柴的一个老人。虽已经听嬴华说了秦惠王景况,但亲眼所见,张仪还是感到了极大震撼,一时间情不自禁,哭喊一声,扑到秦惠王榻前拜了下去。
“丞相……”秦惠王老泪纵横,挣扎欲起,又跌躺榻上,良久喘息,沙哑着声音道,“天意也……车裂商君,嬴驷不良,落得如此下场……”张仪哽咽着:“君上莫自责过甚。时也势也,已是当年。君上惕厉奋发,恪守商君法制,开拓大秦疆土,使秦成天下不二强国,上可对苍天神灵,中可对祖宗社稷,下可对秦国子民,皇皇功业,何愧之有也。”
“天命如斯!”秦惠王长长叹息一声,“来日无多,几件事须得对丞相说清。”
“但有王命,张仪尽忠竭力。”
秦惠王勉力坐直了身子,缓慢沉重地对张仪叮嘱了几件事情,都与储君继位相关,张仪听得大是不安。“丞相也,”秦惠王断断续续说了半个时辰,末了喘息着静静盯着张仪,“秦国一定大计,丞相说说,长子嬴**,次子嬴稷,孰优孰劣?该当如何摆布?甘茂之太傅爵,该不该明加……时日无多,丞相莫得讳言。”
张仪心中一颤,良久沉默。虽是秦国首相,然张仪长久奔波外事,对咸阳宫王室诸多事务素来不详,也缺乏思索,或也是不谙此道所致。有次笑谈,嬴华曾说他是灯烛之才灯下黑,张仪哈哈大笑:“自古大才谁个不是灯下黑,商君不是,吴起不是?”今日听罢秦惠王一番叙说,张仪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灯下黑了,满心七国纵横邦交斡旋,到头来,对咸阳朝局之变化竟不如对山东六国之变化清楚。入秦二十余年,对两个王子一无所知;对司马错入巴蜀而军中有太子这样的大事不知道,秦惠王说的这些事更是闻所未闻;尤有甚者,甘茂是自己入楚发现的人才,自己说动甘茂入秦并委托樗里疾向秦王举荐,到头来甘茂成了太子老师,自己还在莫名其妙。若不是与司马错甚是相得,秦惠王对自己也深信不疑,很可能最终莫名其妙出局了,还都是稀里糊涂。
思忖之间,张仪一身冷汗。虽则如此,张仪机变之才毕竟是天下无双。一阵哽咽沉默之中,他已经清楚了一个根本事实:权谋深沉如秦惠王者,对自己两个儿子尚难以取舍,自己如何说清;此刻秦惠王最需要的,与其说是对策,毋宁说是忠心;无上佳对策犹可,无忠诚之心便是举步之危。权力交接的节骨眼,清醒有为的君王往往都是最冷酷的。
“君上毋得忧虑,”拭着泪水,张仪终于开口,“储君之事,虽迫在眉睫,但却难以立断。臣与两位王子素无来往,难判高下,实无高明谋划呈献君上。商君有言,大事不赖众谋而赖明主独断。储君事大,尚需君上明断定夺,方可万全。臣为首相,深信君上思虑深远,唯以君上定夺是从。君上但有决断,臣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力保大秦不陷入内乱。”
突然,一阵嗵嗵鼓声,老内侍尖锐嗓音从茅屋外**了过来:“暮鼓三十六!月上沣水头!”张仪方一愣怔,秦惠王哈哈一阵长笑从坐榻上一跃跳下,白发飞舞嘶声笑叫:“你!你是何人?这般面熟啊,哈哈哈哈!”冲出了茅屋,在草地上大笑着兜圈子跑起来。嬴华从竹林中蓦然现身,怔怔站在那里,看着内侍们在草地周围站成了一个大圈子,警惕地注视着疯狂奔跑的老人,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张仪走出茅屋,扶起嬴华悄声道:“走,迟了出不了松林塬。”
回到咸阳,已经是二更时分,两人毫无睡意。张仪在书房无休止踱步,嬴华只是默默拭泪,全没有了寻常的英风笑语,气氛凝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俩人对秦惠王的怪异病症各有想象,然今日亲眼看见,还是不啻霹雳当头,惊心动魄。老父丧礼都没有哭出来的嬴华,一路泪如雨下,软在张仪身上就像一团棉花。张仪面色阴沉,心中沉甸甸压了一块大石。他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大乱将至,秦国大险。他反复咀嚼了与秦惠王的全部对话,一直在紧张思索着该走的路子。
“小妹,”张仪终于站定在嬴华面前,“你我必须分开行事了。”
“分开?你去何处?”
“我去齐国,你留咸阳。”
“你且说个由头出来。”嬴华霍然站起,语调冰冷。
张仪恍然大悟,从松林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对嬴华说今日面君之情,突兀便要分开,嬴华定然以为自己要逃离秦国了,不禁苦笑道:“我昏了,你坐好听我说。”将日间与秦惠王会见经过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要尽最后一份力,要设法治愈秦王,唯齐国方士可以一试。我去齐国寻觅方士,又不放心咸阳,便有了这个分头行事谋划。”
“我在咸阳能做何事?”嬴华虽已经明白,终是皱着眉头。
“只做三件事。”张仪郑重其事道,“其一,以我之名与司马错会商,在我回来之前稳住咸阳大势。其二,辅助樗里疾处置好相府政事,严密看管丞相印信,尽可能少地发布丞相书令。其三,启动黑冰台,严密监视咸阳宫,暗中保护君上。”
嬴华眉头舒展道:“还行。我以为,你也像我一样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