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消河开,风也变得温柔,临淄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齐宣王变了个人,精神抖擞,王书频频,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先是在春耕大典后朝会上任命孟尝君为上将军,授兵符王剑,全权执掌齐国四十万大军。元老们刚刚平静下来,齐宣王又是一道王书:起用苏秦为丞相,赐九进府邸开府,全权处置国政。这一下满朝大哗。苏秦虽然名重天下,但离燕入齐只是一个流亡客卿,如何骤然便是开府丞相?更令元老们深感不安的是:苏秦历来主张以变法强国为抗秦根基,他做开府丞相不是明摆着要在齐国变法,要对老贵族动手?
正在元老大臣们惊恐之时,齐宣王又是一道王书:起用稷下学宫七名青年学子为实职中大夫,入丞相府为属官。苏秦丞相府又立即出令:任命七大夫分掌盐铁、田土、官市、仓廪、百工、刑罚、邦交七个官署,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办事实权,将元老大臣的权力全部架空。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书令:王宫禁军大将换了,宫门司马换了,执掌机密的御史换了,要害大县的县令也全换了。
苏秦又一次尝到了大忙的滋味。
目下大忙不同,不是周旋君王,而是开府主政,发动变法,事情多得难以想象。尽管事先已经谋划好了大的方略,但一步步落实谈何容易。苏秦调集了二十多个理账能手昼夜辛劳,一个月才刚刚将齐国府库民生理出个头绪,许多数字或取或舍,都要随时请苏秦定夺。其次,还要起草新法并各种以齐王名义颁发的书令。再次是纷杂的官署人事变动。权力格局骤然有变,临淄官场开了锅一般沸腾焦躁,丞相府竟日车水马龙,求见官员满当当挤在大庭院等候,苏秦简直无法出门。纵是苏秦才华过人处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转,一日勉强两餐,只睡得一两个时辰,连如厕也是疾步匆匆。再后来,相府主书在苏秦茅厕外间设了一座,如厕时万一有紧急事务或公文,官员便在茅厕外间向他禀报念诵。如此两个多月,苏秦骤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暗淡的脸色渐渐红润了,几乎完全白了的须发也神奇地变黑了。临淄官场人人议论,一片惊疑感叹。
正当关键,元老贵胄们公然发难血书请命:废除变法罢黜苏秦!
齐宣王骑虎难下了。
贵胄们对变法打出了鸣金收兵号令,变法势力与元老们也已经摆出了较量阵势,就看他这个国君如何决断了。若依原先谋划按部就班慢慢来,两面丢失人心:既不能满足世族贵胄野心,也将使变法新派失望;若停止变法,罢黜苏秦与孟尝君,无异于王室接受贵族挟制,且将永远受到旧贵族的胁迫;演变下去,难保田氏王室不会成为当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齐宣王虽无雄才大略,但保住社稷传承这一点是不会退让的。血书请命的元老们出宫后,齐宣王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一日,反复思忖,只有一条路可走。
早晨起来,国人惊讶地发现,临淄变得不认识了。
城门、官市与行人过往的街口,都贴上了一幅幅白绢大告示,还有小吏看守着给行人读讲;王宫、城门、官署的守军兵将,都变成了生面孔;向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而为中原人歆慕的齐市六街,每个进出口竟然都有了一排长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咋舌的,还是每座元老贵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围了起来,每三步便有一支长矛闪亮,当真令人心惊。赶早市的国人全涌到了白绢告示下,听小吏一念,原来齐国要变法,教国人各安其业,毋得听信妖言,有传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并没有增加赋税,也没有紧急征发,人们心中稍安,暗暗长嘘一声,又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于是,早市渐渐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交易。
如此三两日,临淄国人淡了,也没有人来凑热闹了。于是,贵胄聚居的六尺坊又恢复了一片清冷。这清冷与寻常时日的幽静不同,是一片肃杀。长风过巷,但闻军兵沉重的脚步。车马封存,行人绝迹,偶有深深庭院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夜半哭声,六尺坊成了一片尊贵而又凄凉的坟墓。
这几日,苏秦带着一班精干吏员与一千精锐骑士办另一件大事。
君臣议定的方略是:孟尝君提兵镇守临淄,苏秦带王书清理封地,之后颁行新法令。这是苏秦根据齐国的实际国情提出的一个谋略,称之为颠倒变法。就步骤说,不是先行颁布新法,在全面推行中消除阻力;而是先行清除阻力,再颁布推行新法。苏秦的立论只在一点:齐国变法未行,已有旧势力先行跳出,若搁置不顾而一味变法,朝野将会动**不安,最终变法也会完全失败;只有颠倒次序,一举清除阻力,而后新法颁行便会事半功倍,可加速完成。一番磋商,齐宣王拍案定夺,苏秦、孟尝君立即分头动手。
齐国封地贵族有三十六家。第一等封地事实上只有孟尝君一个家族。由于孟尝君父亲靖郭君是齐威王的少子,晚年又是齐威王的开府丞相,这片享有全面治权的封地,在齐国贵族中无可争议。此次变法,孟尝君自请交出封地。齐宣王内心极是高兴,但反复权衡后还是对苏秦交代:孟尝君可酌情保留些许封地,以示褒奖功臣。
苏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务须从孟尝君入手。
孟尝君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是老诸侯薛国,齐国灭薛后叫了薛邑。
苏秦人马赶到时,孟尝君的总管家臣冯谖与封邑令,已经率领封地全部吏员三十余人在堡外石亭迎接。无须多说,冯谖等便将苏秦迎进了城堡官署。苏秦的随行干员刚刚坐定,封邑令领着一班吏员鱼贯而入,一捆捆竹简便摞满了一张张书案,民户、仓廪、赋税、兵员、吏员、田亩等账册,清清楚楚分类列开。一时查验完毕,苏秦当即给三千私兵发了一支令箭,着其就近开往薛邑驻扎;又封了仓廪府库,交接之关键便大体告结。
“尝闻,足下说过狡兔三窟,第三窟在何处?”苏秦将冯谖叫到了一边。
“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穷,离堡子不远。”冯谖笑了。
“齐王特许孟尝君保留些许封地。就泗水河谷三十里,再加这座孟尝堡,足下以为如何?”苏秦静静地看着冯谖,脸上一副淡淡微笑。冯谖肃然道:“丞相奉王命变法,在下不敢私请。”苏秦笑道:“既不私请,就如此了,穷地方好说。”冯谖高声领命,眼中大放光彩。
苏秦人马当晚在孟尝堡宿营,次日黎明时分,马队疾驰北上,绕道临淄西北径直向天齐渊成侯邹忌的封地而去,那才是一块真正难啃的骨头。出乎意料的是,邹忌封地并无强硬抵抗,顺利配合了清结。此后,封地清结事宜再无波澜。封地收缴完毕,已经是黄叶萧疏。秋霜来临之时,元老贵胄们衰草般蔫了下去。苏秦法令有度,并没有将元老贵胄们的封地剥夺净尽,总是或多或少地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此一来,齐国贵族的封地统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还没有一个县大。如此封地规模在天下七大战国中,几乎与秦国一般,成为封地最少的大国。唯一不同,是齐国残留封地尚有一定的治权。
封地藩篱一打碎,苏秦立即重新规划政区。根据齐国传统与实际情势,苏秦取消了邑、城两种政区,将齐国归并为七十三县,原来的“城”一律变为县的治所,也就是县城。如此一来,政区大大简化,少去了邑、城、县三政并立时的许多累赘纠葛。政区一划定,苏秦立即对七十三县的县令做了一番大调整:一是查办了一批贪吏,撤销了一批庸吏;二是裁汰县府冗员,明定每县只许有十六名属员;三是县令异地任职,将乡土县令一律调换到他县;四是从稷下学宫遴选了二十名务实正干的学子,补齐了县令缺额。
两大步走完,又到了来年夏日。从这时开始,苏秦的丞相府开始连续颁布法令。每月三法,一直颁布了四个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颁行完毕。苏秦变法自觉地仿效了秦国商鞅变法,虽然没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诸如奖励耕战、废除世袭、废除奴隶、耕者有田、大开民市、训练新军、统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齐备了的。“臣之变法,当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为第一波,确立筋骨,后当徐徐图之。”苏秦对齐宣王这样说了齐国变法的总谋划。
此时,张仪派来快马密使,欲觅齐国方士几名。苏秦、孟尝君大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