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宣王近日接到两则消息:一则,赵国变法大计已经确定,以变兵为主,目下赵雍正在与肥义等秘密谋划,明年或将有大举动;二则,燕王已经将全部大权交给了子之,燕国正在整肃吏治,大批裁撤老世族官员,明年便要推行子之新政。齐宣王顿时有了一种急迫感,想赶紧在齐国动起来。
被紧急召来的孟尝君主张:变法须谋定而后动,应该请武安君苏秦全盘扎实谋划,不必与别国虚张声势。齐宣王拍案赞同。孟尝君又道:“我王只需仿效秦孝公,做好一件事,用好苏秦,给苏秦足够权力。”齐宣王虽不是很果决,但也答应了,吩咐孟尝君知会苏秦备好变法方略,王室立即着手预为铺垫。孟尝君告辞出宫,匆匆去找苏秦了。
临淄城南一条小街——客巷,住着十几名客卿,苏秦也住在这里。
郢都惨败,苏秦愤激回燕,决意要与子之携手变法强大燕国,而后再度发起合纵。不料,子之当政的燕国已经变成了一片烂泥塘——燕王受迫要禅让,苏代变节与子之结党,世族势力游离朝局之外密谋政变,子之咄咄逼人一味施暴,蓟城一片混乱。苏秦无力扭转乾坤,遂秘密请命燕易王出使齐国,欲谋新的根基之地。可是,齐宣王虑及已经与秦国结盟,不敢任用苏秦,只给了苏秦一个客卿名号,将苏秦冷落在了临淄。若非几年之间大势变化,六国纷纷力图再度变法,苏秦完全可能湮没在齐国了。
抛下小巷的惊叹议论,孟尝君径自进了一座小庭院。
大树落下的黄叶满院飘落,沙沙作响,一片萧疏。孟尝君穿过正房中间的过厅,进到后院高声喊了一句:“武安君,我来了!”旁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一个老人出来笑道:“敢问大人高名上姓?客卿大人出门了。”孟尝君板着脸道:“你是官仆?”老人道:“正是。”孟尝君道:“官仆就如此做大?大门不守,落叶不扫,整日睡大觉吗?”老人连忙一躬:“老朽何敢如此?客卿大人烦几家邻居好看稀奇,吩咐大门竟日开着,院中落叶大人也不让扫,说是天地气象。老奴一日只做两餐菜饭,连开水也只能煮两壶,实在闲得发慌了。”孟尝君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不怪你。大人何处去了?”老人道:“大人出门,从来不给老朽招呼。估摸着也该回来了,饭时了。”
正在说话,前院落叶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家老与谁说话?”老人碎步向前高声道:“大人回来好,有客了。”孟尝君回身笑道:“武安君,好悠闲。”苏秦高兴笑道:“孟尝君如何找来了?好在有太阳,院中坐了。家老上茶。”老人听是孟尝君,话都说不利落了,一溜碎步去煮水煮茶,又一溜碎步急急来道:“禀大人,门外有人求见。”孟尝君道:“有人求见,慌张何来?”
“此人拄着一支铁拐,背上一段黑乎乎物事。”
“铁拐?”孟尝君眼睛一亮,“我去看看。”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苏秦刚刚起身,听见了孟尝君惊讶的声音:“张兄,你这是甚个讲究!”苏秦已经出了过厅,只见小庭院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分明张仪。只是那样子令人吃惊:寒冷的冬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布长衫,既没有高冠,也没有官服,散乱长发披散在肩头,完全一个寒士模样。但更令苏秦与孟尝君吃惊的是,他身上背了一支干枯带刺的荆条。见苏秦出来,张仪一扯胸前布带,从背上拿下了荆条,双手捧着深深一躬:“张仪心胸浅薄,以恩为仇,请苏兄打我二十荆杖!”
“张兄!”蓦然之间,苏秦泪水盈眶,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张仪。
孟尝君哈哈大笑又惊讶喊道:“快松开,荆条夹在胸前,都带血了。”说着上去分开两人,细心拿下了那根指头粗细的荆条,黑乎乎的干刺上果然血迹斑斑,连张仪的布衫都扎破了。饶是如此,苏秦、张仪全然不觉,泪眼相顾,兀自开怀大笑。
孟尝君大乐:“家老,有酒吗?”老仆忙不迭道:“酒不好,有两坛。”“有就好,快拿出来。张兄、苏兄,里院坐了。”孟尝君完全变成了主人在张罗。
老仆连忙去提了酒坛,拿着大碗碎步跑了过来,满脸惶恐道:“大人,没得下酒之物,只有一筐羊枣儿,实在……”孟尝君笑道:“羊枣儿就好,拿来便是。”苏秦一边忙着进屋找了一件棉袍,出来给张仪穿上,一边笑道:“这筐羊枣儿,还是家老儿子看他老父送来的,今日正摊上,惭愧惭愧。”张仪见庭院中萧疏一片,苏秦的旷达中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两鬓斑白,清癯得架着一件棉袍空****的不显身形,心头直是酸楚。
孟尝君来了兴致,将一筐羊枣儿摆在石案中间,举起大碗慨然道:“来,双喜齐至,羊枣儿下酒,干了!”苏秦、张仪举碗齐应,当的一撞,三人一饮而尽。孟尝君撂下碗笑着叫了起来:“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张仪也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个散字。散淡辣,谓之酒尾也。”苏秦哈哈大笑:“快,羊枣儿上。”三人各抓一把羊枣儿塞进口里大嚼,竟觉酸甜爽利,特别上口,淡辣之气顿时大解,三人同时喊了一声再来,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酒尾子喝得快乐,不知不觉红日西沉了。
孟尝君出去了片刻,回来吩咐家老只管清扫庭院,莫要再忙其他琐事。片刻之后,两辆高厢牛车咣当咣当到了大门口,几个年轻力壮的仆人穿梭般往里搬物事,舂好的米、磨好的面、宰杀好的猪羊、风干的鱼虾、泥封坛口的兰陵老酒、捆扎停当的冬菜、大罐小坛的油盐酱醋、挡风的棉布帘、大大的燎炉、几口袋木炭等诸般应用之物应有尽有,且还来了一个精于烹饪的庖厨。
张仪笑道:“雪中送炭,孟尝君也。”苏秦哭笑不得:“孟尝君,何苦这般折腾?弄得一片光鲜,我倒不自在了。”孟尝君大笑道:“你自在了,我这脸面何处搁去?再过十天半月,我想奉迎只怕都进不得门也。”张仪笑道:“如此说,奉迎车马堵住大门了?”孟尝君道:“张兄明白人,不能错失眼前机会。”三人一阵大笑。
不消半个时辰,黄叶萧疏的小庭院顿时灯火明亮,变得富丽光鲜温暖舒适,满院都弥漫着厨房散发出来的浓浓肉香。三人坐在正房厅中,一眼望见厨房灯火与厨工的刀铲翻飞,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孟尝君笑道:“平日里庭院深深,哪看得如此温馨红火景象也。”张仪慨然道:“说起来,苏兄大家,也没经过此等小庭院日月。张仪小家庭院,从小如此了。”苏秦道:“天下大同,大约便家家户户如此了。”张仪道:“家家如此,谈何容易?”三人一时默然。
过得片时,酒菜进来,开怀痛饮。孟尝君说起了齐王决意起用苏秦变法事,张仪大是高兴,立即提议大饮三爵,慷慨激昂备细说了商鞅变法的经过,以及对秦法的体察,还给苏秦出了诸多主意。苏秦听得很是专注,很少说话。
孟尝君笑道:“张兄说了如此多,其实只要钉死一条即可。”
“哪一条?”
“秦国不会突然攻齐。”
苏秦脸一沉:“孟尝君,邦交有道,何能如此问话?”
“不打紧,此话却是说得。”张仪微微一笑,“自秦国崛起,山东六国便怪象百出:做好事是抵抗秦国威胁,做坏事是迫于秦国威胁,明君良臣喊秦国威胁,大奸巨贪也喊秦国威胁。一言以蔽之,都将秦国威胁做了自己救命稻草。孟尝君何等人物,尚将秦国威胁看作变法能否成功之根本,可见痼疾之深也!”张仪说着说着语气凝重起来,“可究其实际,秦国实力不足,秦国也怕山东六国合纵抗秦。否则,张仪连横何能成为秦之国策?说到底,方今天下都在扩展实力,都需要扩展实力。同理,也都需要时间。谁抓住了机会,扩展得快,谁便占了先机;谁坐失良机,不思扩展,谁便自取灭亡。苏兄心中最清楚,纵是秦国从今日开始灭国大战,齐国也是最后一个,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张仪长长叹息了一声,“十年也,十年可以做多少事?要说威胁,秦孝公商鞅变法二十三年,时时都有被六国瓜分之大险,那才是真正威胁。可秦国君臣就是挺住了,挺到了最后,挺到了成功。有人说那是天意。可不要忘记,变法的每一关口,都有更多的人说:遵循祖制是天意,变法是逆天行事。春秋战国三百年,天意在哪里?不在别处,在人心也!在当事者的强毅胆略,在百折不挠的坚韧!威胁在哪里?不在别处,在自己心里,而不在秦国或是六国。孟尝君,我算答复了你吗?”
张仪这番话肃杀凛冽掷地有声,说得孟尝君额头冒汗,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张兄一剂猛药,田文一身冷汗,无地自容了。”苏秦感慨万端地叹息了一声:“张兄入秦十多年,精进如斯,苏秦自愧弗如也!此番见识,令我心颤,令我气壮。好!好极!”
张仪本来心绪奋激面红气粗,此刻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了笑拱手道:“两兄奖掖,张仪愧领了,索性我自赏一爵罢了。”说罢举起大爵一饮而尽。“那不行,”孟尝君急急道,“我等也要庆贺一爵。”苏秦笑应一声,三人又干了一大爵。
苏秦若有所思道:“看来,秦国养人胆气。张兄这番话,非以才华利口服人,是以英雄胆气立威。可以想见,这种胆气弥漫秦国朝野山乡,那是何等气象?我听过那句秦人口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就这一句,民心胆气便是浩浩****。那刚猛的步态,那高亢的秦音,那粗朴坚实的民风民俗,日日耳濡目染,滋养了张兄的英雄胆气也。”说着叹息了一声。”“我苏秦六国之间盘旋十多年,胆气已经丝丝缕缕飘散了。每每看到失败后的分崩离析,每每看到危难面前的君臣倾轧,我便心痛如割。时间长了,常常空落落也。不知何时起,苏秦竟喜欢上了庄子,竟常常想到何如撒手隐居。一个纵横家,一个纵横家也……”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声音哽咽了。
月上中天,海风呼啸,三人感慨唏嘘一直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