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栎阳,天色已黑了下来。卫鞅未曾整理,立即去见秦孝公。
国府很安静,很空旷,一片清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燥热烦闷。月上城楼时分,庭院里洒满月光。院中石案上,铺着一张大图,秦孝公正在图上摆弄几个不同颜色的木头人,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反复摆弄,痴迷一般。月亮很亮。他对着地图上的木人,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长求见。”黑伯低声禀报。
“左庶长,他回来了?快请。”秦孝公终于回过神来。
卫鞅匆匆走进:“臣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这儿说。”指着一个石墩,“坐,比草席凉快多了。”自己在另一个石墩上坐下来。卫鞅坐下,看看石案地图上的木人阵势,沉吟道:“君上,有迹象?”
“没事。我是做万一之想。说说郿县事。”
卫鞅喝了一盏茶,从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说起,详细讲述了械斗原因经过以及死伤人数,又讲了审理人犯中涌出的礼物,一直说到法场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与自杀,最后道:“君上,一次刑杀七百人犯,旷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则,孟族老族长的悔悟,国人深为震撼,臣亦意外。有此一条,足以说明:邪不胜正,罪不抗法,国人不会由此动**。”
秦孝公长吁一声:“国人庶民还好。我担心的是栎阳,是宗室庙堂。”
“君上,以臣之见,恰恰相反。”卫鞅慨然道,“大政在野不在朝,小政在朝不在野。此之谓也。国家根本在民众,国家力量亦在民众。只要民众守法自律,庙堂蟊贼没有力量兴风作乱。纵然做乱,也可从容应对。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道理不差。然则,宗室贵族和元老勋臣都有封地,封地民众都是依附隶农,素来以宗主号令是从,安知他们没有力量?”
“君上所虑极是。下一步就要剥夺宗主贵族的这部分力量,让民众直接听命于国府,让任何叛逆都无所施展。”
“请道其详!”秦孝公有些兴奋。
“废井田,开阡陌,除隶籍,改封地,此所谓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顷,拍掌笑道:“好!连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铺开除籍、夺地这两件大事,秦国就度过了倾覆之危。左庶长再说仔细。”
卫鞅便将第二批法令的内容、目标及推行办法说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诸多应该注意的民情国情。两人商议到三更天方散。临走时,秦孝公反复叮嘱,要卫鞅专心致志操持变法大计,不要为宗室庙堂之**分心。
回到府中,卫鞅吩咐景监:即刻清理郿县涌出的奇珍异宝,登记造册,并在明日清晨卯时送到宫室府库。景监刚刚出门,仆人来报,说门外有故人求见。卫鞅感到诧异,自称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门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卫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进去说话。”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我要请你做客。”卫鞅笑问:“有事吗?”侯嬴揶揄笑道:“没事就不去了?”卫鞅爽朗大笑:“哪里话,走!”回头对府门卫士吩咐道:“长史回来,就说我出去有事。”和侯嬴一路笑谈而去。
到得渭风客栈,侯嬴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肥羊炖一上来,卫鞅就兴奋搓手连连叫好。侯嬴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头,轻步退出。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卫鞅道:“是个哑巴?”侯嬴点头道:“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巴。”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也。”说话间酒菜上齐,侯嬴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卫鞅举起酒爵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了。”侯嬴噗地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我一大跳。”两人同声大笑,一饮而尽。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有事对我说?”
侯嬴放下酒爵:“鞅兄啊,我也赶到郿县看了大法场……我想到了一件事,你的身边要有个贴身护卫。”
“贴身何用?”卫鞅道,“车英两千骑士足矣,贴身护卫岂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层层迭迭。譬如,郿县大刑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这些人与列国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地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人劝。”
卫鞅沉吟问道:“莫非侯兄要……给我一个贴身护卫?”
“对。我正要给你举荐一个武士。”
“是——黑衣哑巴?”卫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和你说话真是省力。想听听他的故事吗?”
卫鞅点点头:“好,干一爵再说。”
两人各饮一爵热酒。侯嬴掷爵一叹,感慨地说了一段奇遇……
侯嬴说完故事,卫鞅感慨叹息:“一个人殉,一个奴隶,害了人间多少英雄也!”侯嬴感慨道:“小荆南,将军之子也!此子天赋极佳。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剑术,教他识字,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到安邑第二年夏天,当时他只有十三岁。有一天夜里,他正在庭院练剑,却突然失踪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竹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借走荆南。你说奇也不奇?”侯嬴饮了一爵热酒,又慨然道:“十二年后,也就是五年前,荆南居然找到了栎阳城这座客栈。我从他的比画中知道,原来是一个老人带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习剑道。十二年后,老人认为他已经学成,就教他到秦国找我。我问他,这个老人是谁,他只比画是个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思忖有顷,卫鞅道:“寻常游侠不会如此取人。据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者,大体只有两家:鬼谷子一门,墨家一门。”
“鞅兄以为,究竟何门?”
“墨家。大约不错。”
“何以见得?”
“鬼谷子一门,文武兼修,政道为主,极少取纯粹武士。墨家不然。虽说真正的墨家弟子,都是文武兼修,荆南不可能入选。但是,墨家有一支护法力量——非攻院,专门训练剑道高手。荆南更接近墨家这个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个学派,要护法队伍何用?”
卫鞅摇头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寻常。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自老墨子创立墨家,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念,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如果这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还罢了。墨家之特立独行处在于:不求助于任何诸侯邦国,依靠自己力量制止战争,消灭暴政。墨家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可称为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非攻院的习武弟子,则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者,墨家纪律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之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国家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仅仅是学问,更是实力。你说,这样一个团体,岂能仅仅将他当作寻常学派看待?”
“如此说来,荆南你是要了?”
“他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诚可靠。几年来一直是客栈和安邑的联络人。”
卫鞅思忖有顷:“好。也有助于墨家了解秦国变法实情。我推测,墨家早已经瞄上秦国了。”
“何以见得?”
卫鞅笑道:“天下有名的反暴政学派,岂能对渭水刑杀无动于衷?”
侯嬴揶揄道:“看来,天下还真有狗逮耗子的事。”
卫鞅大笑:“好。将荆南请来。”
侯嬴啪啪啪连拍三掌,一个黑衣大汉推门而入,对侯嬴深深一躬,比画了一个手势,肃然站立。侯嬴道:“荆南,这位先生,是秦国左庶长卫鞅。你去做他的贴身护卫如何?”荆南闻言,流露出钦佩的眼光,一阵手势,向卫鞅深深一躬,脚跟一碰,啪地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说,愿为大人效力,誓死追随!”卫鞅拱手道:“壮士,不怕我是暴政恶吏?”荆南满脸涨红,一阵比画,喉头中低沉地呜呜哇哇。侯嬴道:“他亲自看过了渭水法场,杀的都是为害一方的恶人。他若是你,也要杀这些犯罪坏人。”卫鞅慨然拱手道:“多谢壮士,日后烦劳!”刹那之间,荆南眼中闪烁出晶莹泪光,扑地跪倒,咚咚三叩;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双手递给卫鞅。卫鞅抖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排血字——秦国将废奴除籍?卫鞅认真点头。
荆南嘴角一阵抽搐,突然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