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时,郿县令赵亢带一班县吏赶到了孟乡干渠。
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赵亢脸色铁青,二话没说,飞马奔赴栎阳。
正午时分,卫鞅正在书房用餐,听说赵亢紧急求见,二话没说,一推鼎盘来到政事厅。听完赵亢的紧迫禀报,他略一思忖,断然命令:“车英,带二百铁甲骑士,即刻赶赴郿县!”车英领命,去集合骑士。卫鞅吩咐赵亢进餐,自己到书房做了一番准备。卫鞅出来时,赵亢已经霍然起身,府门外也已经传来了马队嘶鸣。卫鞅一挥手:“走!”匆匆大步出门。
赵亢惊讶问:“左庶长,这就去郿县?”卫鞅冷冷道:“迟了吗?”赵亢嗫嚅道:“不……不给君上禀报吗?”卫鞅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凡事都报君上,要我这左庶长何用?”说完大步出门,飞身上马,当先驰去。车英马队紧随其后,卷出西门。赵亢思忖片刻,上马一鞭,急追而来。
太阳到西边山顶时,马队赶到了孟乡总干渠。卫鞅立马残堤,放眼望去,暮色苍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着黑压压尸体,鹰鹫穿梭啄食,腐臭气息弥漫乡野。孟乡九里所在的高地,全变成了一座座小岛。
卫鞅面色铁青,断然命令:“郿县令,即刻关闭总干渠!”
赵亢答应一声,飞马奔去。掌灯时分,渭水总渠口终于被堵住了。晚上,卫鞅在郿县府接连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赵亢带领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众,立即抢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车英带领铁甲骑士,星夜到孟族九里与戎狄聚居区缉拿所有罪犯,不许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县将新法颁布三个月期间,公然聚众恶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县听候裁决。夜半更深,卫鞅心潮难平,又在灯下提笔疾书两信,吩咐快马使者,即刻送往栎阳左庶长府。
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回到书房埋首公案。
新法颁布三个月,案头简册骤然增加,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来的民情秘报。认真仔细地阅读揣摩了这些密报,他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弥漫。这些秘报直接送给国君,而不送给总摄国政主持变法的左庶长卫鞅,本身就意味着对新法令的轻慢和不满。秘报者背后的意图很明显:国君被权臣蒙蔽,罪责是外来权臣的;国君当废弃恶法,安抚民心。秦孝公警觉地意识到,变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关键。秘报所传达的民意民心,显然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惊恐,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变法的第一个关口,遇到了疲民裹挟民意的**逆浪,如何处置,关系到变法成败。
秦孝公没有把这些秘报和自己的判断告诉卫鞅。他相信,以卫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弥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卫鞅如何判断目下大势,如何处置这场民意危机。如果卫鞅没有处置普遍危机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证明,以免在更大危机来临时,因信任错失而造成灭顶之灾。毕竟,卫鞅没有过大权在握的实际经验,掌权之后能否还像论政一样深彻明晰,还需要得到验证。如此,秦孝公深居简出,没有过问变法进程。目下,秦孝公埋首书房,是要谋定一个预后之策,以防万一。
“君上,左庶长府长史大人求见。”黑伯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孝公惊讶,景监夜半来见,有大事了。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君上,郿县三族与戎狄老民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君上的紧急书简。”
“为何械斗?”
“孟西白三族堵渠断水,戎狄人争水,两方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书简里有禀报。”
秦孝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君上:郿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刁民不除,国无宁日。臣拟对犯罪刁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本不欲报君上,朝野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臣若不察,敢请君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孝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或苦役。”
“首恶与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尚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多少?”
“臣大体算过,郿县双方从犯在三千以上。加其余郡县,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这是一场战争,纵然死伤上万人,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人犯,实在是旷古未闻。要说变法刑杀,魏国李悝变法、楚国吴起变法、韩国申不害变法,都没有数以百计地斩决罪犯。秦国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准了。但是,他很清楚一点:不这样做的后果只有一个——实际宣告变法流产,秦国只有回到老路上去,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典训。前者有可能带来动乱风险,后者则是亡国灭顶的灾难;相比之下,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避免后一个灾难。卫鞅敢于这样做,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目下,他需要知道国君的想法。
“景监,你意如何?”秦孝公猛然问。
景监一直沉默,见国君问话,毫不犹豫地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冒。”秦孝公点头:“说得好。不谋而合。”走到书案前,孝公提起野雉翎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盖上铜印,卷起装入铜管封好,递给景监道:“作速派人送给左庶长。如果能离开,最好你到郿县去,左庶长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监接过铜管,转身疾步而去。
县府后院临时腾出的一间大屋里,卫鞅正在翻阅户籍简册。
景监风尘仆仆走进,卫鞅惊讶笑道:“正想召你,你就来了,先坐。”转身吩咐仆人上茶上饭。景监未及擦汗,从怀中皮袋掏出铜管:“左庶长,这是君上书简。”卫鞅接过打开,两行大字扑入眼中:
左庶长悉:刁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
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卫鞅长长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地说:“君上明察,左庶长无后顾之忧了。”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只从来不是君上也。”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匆匆用饭。卫鞅道:“长史暂且留在郿县几天,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安排妥当,左庶长放心,我来料理事务。”卫鞅道:“今日最要紧的,是会同赵亢,理出罪犯名册。”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两人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立即分头行动起来。
两天之后,决堤大水已经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车英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老民的械斗参与者,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中。景监与赵亢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械斗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主凶、死人、伤人、鼓噪,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
三天之中,县城四门外的官道上,军卒与罪犯络绎不绝。加上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临时关押罪犯的渭水草滩营地,直与赶大集一般。郿县人恐惧、紧张而又好奇地纷纷赶来看热闹,有些精明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探视者卖水卖饭卖零碎杂物,外国商人则专门卖酒卖新衣服。穷人探监,要吃要喝。富人探监,则要给关押者买酒浇愁。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旬日之间,草滩营地生意兴隆。尤其外国商人的老酒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蹿。孟西白三族树大根深,戎狄老民战功卓著;外县敢于顶风私斗者,个个也非易与之辈。各方说情者神秘来去,轺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郿县小城,郿县人在惊讶之余又大开眼界。
卫鞅清楚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却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县府中翻阅罪犯口供和各县有关记载。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陇西戎狄首领、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卫鞅,连景监、车英也见不上。景监委派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礼物都收,所有书简都留,所有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左庶长。”十天之中,贵重礼物和秘密书简,已经堆满了一个很大的专门的房子。看守吏员简直不敢相信,穷困的秦国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第十三天,卫鞅走出了书房,打破了沉默。
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缔渭水草滩临时集市,将一切商贾尽行清理。当日午后,渭水草滩便又成了炎热空旷的原野。第二道命令,派赵亢征发五百民伕,立即修筑刑场。第三道命令,派车英紧急将所部两千铁甲骑士,全数调到郿县听候调遣。第四道命令发往秦国所有郡县,命令各县县令率领所有里正族长,三天后赶到郿县。第五道密简,飞马送往栎阳国府。
七月,郿县小城活似一个大蒸笼。
早晨,朝霞刚刚穿破云层,郿县城四门箭楼响起了沉重的牛角号,呜呜咽咽,酸楚悲怆。人们从四座城门拥出,奔过吊桥,争先恐后地向渭水草滩会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不知几多人手上举着白幡,身上披着麻衣,腰间系着草绳,大声哭号着呼天抢地跌跌撞撞赶来。渭水草滩上的低洼地带,两千铁甲骑士围出了一个巨大的法场,将所有赶来的人群隔离在外围。四野高地上庶民如鸟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铁甲骑士之内,近千名精选的行刑手红布包头,手执厚背宽刃短刀,整肃排列。法场中央一个临时堆砌的高台上,坐着威严冷峻的卫鞅。景监、车英肃然站立在长案两侧。长案前两排黑衣官吏,是从各郡县远道赶来的郡守县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余人,则是秦国所有的里正和族长。所有人都沉默着,偌大的法场只能听见风吹幡旗的啪啪响声。
郿县令赵亢匆匆到高台前低声禀报:“左庶长,人犯亲属要活祭。”
卫鞅道:“人犯亲属远离法场,不许搅扰滋事,否则以扰刑问罪。”
赵亢又匆匆走到法场外宣示左庶长命令。法场外的罪犯亲属们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神色,垂头瘫在草地上无声哭泣。历来法场刑杀,都不禁止亲友活祭,如何这新左庶长连这点仁义之心都没有,未免太无情!其余看热闹的万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以往看法场杀人时的纷纷议论。人们在如此巨大的刑场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国家法令的威严,感到了这个白衣左庶长的强硬无情。忠厚的农夫们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顾点头低声叹息:“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太阳升起三竿时,景监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车英一摆手中令旗,两千骑士让出一个门户,一队长矛步卒分两列夹持,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拴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众鸦雀无声,他们第一次看见如此成群结队的“赭衣”,第一次看见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短刀行刑手,每个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颤抖起来。
赭衣囚犯们没有了狂妄浮躁。他们从一片死一样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过,走进杀气弥漫的法场,才第一次感到了法的威严,感到了个人生命在国家法令面前的渺小。当他们走到濒临河水的草滩上,面前展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名字上赫然打着一个鲜红的大钩时,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双腿发软地瘫在草地上。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中,他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血溅五步,变成一具尸体,但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畏惧,没有一个人想到退缩。然而此时却没有一个人能克服对死亡的这种恐惧,能自己站起来。
两个兵卒将为首的孟氏族长孟天仪夹持起来靠在木桩上时,老族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白发苍苍的头颅靠在木桩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声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也!”喊罢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噗”的一声,尖利木桩刺进咽喉,一股鲜血喷涌飞溅。孟天仪的尸体挺挺地挂在了木桩上。
刹那之间,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号,挺身而起,嘶声齐吼:“私斗耻辱,公战不朽!”纷纷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喊声在河谷回**,四野山头的民众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场悔悟深深震撼,无比冲动地跟着高喊起来:“私斗耻辱!公战不朽!”
变起仓促,景监大是愣怔。卫鞅点头道:“临刑悔悟,许族人祭奠,回里安葬。”景监顿时清醒,高声宣示了卫鞅的命令。围观民众哗地闪开了一条夹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冲进法场,大哭着向高台跪倒,三叩谢恩。卫鞅冷冷道:“人犯临刑悔悟,教民公战,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规定,卫鞅何恩可谢?今后不得将法令之明,归于个人之功,否则以妄言处罪。”法场之内,万千民众官吏尽皆愕然。不接受称颂谢恩,还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义,还是执法如山?谁也不敢议论了。
“开始。”卫鞅低声吩咐。
景监下令:“人犯就桩,验明正身。”
车英在人犯入场时已经下到法场指挥,一阵忙碌,驰马前来高声报道:“禀报左庶长,七百名人犯,全部验明正身,无一错漏!”卫鞅点头。景监宣布:“鸣鼓行刑!”车英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再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唰”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几乎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如在梦魇中惊恐地挣扎。蓝幽幽的天空下,鲜红的血流汩汩融入了渭水,宽阔的河面漂起了一层金红的泡沫,随着波浪滔滔东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迅速弥漫,人们不忍卒睹,四散逃开。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崇山峻岭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