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正是农家大忙的时节。

令人揪心的是,这个季节也是私斗高发季节。争地、争水、偷盗庄稼、抢劫牲畜、催讨债粮,趁着忙乱报复仇家等,无一不是大起争端的茬口。秦国的五月,更比东方国家紧张。此时的秦国,还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井内八家有争地争水,以及承担公田劳力多少等纠纷冲突。井与井之间更经常有争地争水冲突,牵扯两井十六家,动辄发生大规模械斗。秦国的村落氏族制也还相对完整地保留着,一有冲突,全村出动,如同一场小型战争。最重要的还是民风使然,私相血斗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小小争端就大打出手。

卫鞅所以将第一批法令选择在三月底四月初颁布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对五月大忙的私斗恶风产生震慑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变法县令,应该会比往年稳定一些。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大规模的混乱与暴力械斗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那样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大规模私斗仇杀,发生在赫赫大名的郿县。

郿县,东距栎阳六百余里,西距陈仓三百余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最肥沃地段,是秦国最有名的大县。郿县的赫赫大名,不是因为地处沃土,而在于它是秦国的名将之乡。秦穆公时代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都是郿县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目下都居住在栎阳,但旁支家族在郿县仍有庞大势力。郿县其余人口,则是秦穆公时迁入关中的陇西戎狄贵族的后裔族群。百年过去,戎狄贵族群变成了农人庶民,但桀骜不驯的品性,剽悍好斗的风气,并没有丝毫减弱。在郿县二百多里地面,他们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纠葛,私斗不断。小至邻里斗殴,大至举族大打,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新法颁布,郿县人紧张了几天。但旬日之间,嘲笑与怨气弥漫开来,两大势力均对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议论,大是不满。戎人族长醉醺醺大笑:“不让男人打架,就像不让女人生崽一样,谁也管不住!”孟族老族长孟天仪则笑着对族人们说:“当年,老祖先就是打出来的硬汉。戎狄野种就认打,越打得痛快,他越服气。怕甚新法?没事!秦国再变,还能翻得过穆公老规矩?”

五月二十三,一场惨烈的民间战争终于爆发了。

孟族聚居的九个村庄,都在渭水北岸,分别叫孟一里到孟九里。人们将这一带叫孟乡。孟乡方圆三十多里,有一条引渭水渠贯穿了九个里的土地。孟乡九里旱涝保收,这条大水渠居功至伟。这条大渠,是秦穆公时贤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大将孟明视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后裔。所以,历代秦公都特许孟族聚居在百里渠两岸,夏季用水有优先特权——先灌之权;同时有一条限制,不得堵渠独用,断下游之水。

百里渠干渠全长不到四十里,流出孟乡地段,东西分流为两条支渠:向西支渠伸展到雍城,向东支渠伸展到戎狄老民区域。孟乡地处总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也在孟九里的田野中。戎狄老民,则大都住在东支渠两岸,大约也有八九个村庄。郿县官府虽有专门的河渠吏,但历来无法制止孟乡在天旱时强行堵渠断水,更无法制止戎狄老民聚众抢水。今年夏天,恰遇干旱,不灌溉便要干种,就会大大减收。

这时候,水比黄金还贵重。

五月二十三深夜,麦收刚完,月明星稀。孟乡人堵住了干渠通往东支渠的渠口,除了给西支渠放过去一股流水外,全部将渠水引到孟乡各里的小毛渠。地处下游的戎狄老民,在田头渠口眼巴巴守候半日,不见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长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净,若是决口也该有个响动,巡渠的女人们没有回报,分明是还没有水!但是,孟族毕竟是大族,不能无端寻衅,事情要先弄确凿。于是,虎茅派出六十余名精壮男子沿渠道上巡。

四更已过,巡水队伍一直走到总干渠口,才发现孟乡堵了渠口。戎狄丁壮不由大怒,呼喝一声便上前开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乡百余名壮汉岂能容得,头人一声口哨,抡起手中锄头、铁耒和棍棒扑上来拦截,于是开打。缠斗片时,戎狄丁壮寡不敌众,死了六个,人人带伤,只得逃回去报信。

戎狄族长虎茅一见抬回来的六具尸体,怒火中烧,长发直竖,大喝一声:“长号聚兵!给我上!”顿时,凄厉牛角号呜呜响起,一长两短激**夜空。这是戎狄老民的死战号角,是发动全体上阵的特殊信号。刹那之间,各个戎狄村落**起来,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举着猎刀、匕首、棍棒、锄头呼啸而来。族长虎茅带领一百余名有马有刀的丁壮勇士,呼啸一声,向孟乡狂风暴雨般卷去。随后一千余人喊杀声大起,跟在马队后面呼喝怪叫着蜂拥西来。

一场惨烈血腥的大规模私斗,在总干渠外的田野上展开了。

孟族九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千余人集结在渠岸背后,摆成了一个大方阵凭险防守。孟族是老秦人,青壮年多数从军征战,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妇女、少年。戎狄老民是两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壮人口。两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为荣的尚武传统,加上新仇宿怨,分外眼红,比两军肉搏更为惊心动魄。戎狄的先锋马队一个猛冲越过渠岸,便杀入了孟族的老少阵营。担任“总帅”的孟族老族长一声长长的呼哨,渠岸后的老少们立即四散。戎狄马队大半扑进了刚刚挖出来的陷坑,围攻上来的孟族老少,却被陷坑外面的马队狠命阻拦劈杀,搅作一团,恶斗不休。后续赶来的戎狄人蜂拥呼叫,拼命冲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们混战起来。

呼喝遍野,惨叫不断。孟族虽多是老少女人,却有老秦部族的阵战章法,总是十余人一个圈子,里外护持,相互照应着群斗戎狄。戎狄虽多有精壮,还有数十骑士,但却总是单个冲杀狠斗,显不出优势。双方混战撕缠,天快亮时,混战的人群终于踩跨了干渠大堤。

“哗——”大水卷着数尺高的浪头,扑向两岸死死纠缠的人群。

“快跑!”孟族总帅嘶声大喝。

“吹号!撤——快撤!”虎茅举着弯刀拼命吼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酣斗撕扯的人群,你挡着我,我绊着你,抱在一起的害怕放开对手反遭暗算,死死揪住对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来,想要喊一声也来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呛死的,掐压窒息死的,受伤流血死的,尸横遍野,死人无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五月之水,漫无边际流淌成一片汪洋。

侥幸逃出的些许人马,隔着一片汪洋烂泥,犹自对骂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