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月,秦国又沸腾了起来。

往年,秋收过后再种上麦子,就一天天冷了。白茫茫的一片秋霜下过后,秦人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直到来年二月,人们才从土窑里茅棚里瓦房里的火炕头走出来,度春荒,备春耕。通常年景,冬日小半年没有战事,没有徭役,没有劳作,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冬眠期。

古老的蛰伏传统,被卫鞅的新法令搅乱了。冬天来临之前,秦国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么比土地更揪人心?非但是农人牧人,就是宗室贵族和勋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隶农,国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留下来的土地。如今要推行新田法,要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激动起来了。从渭水法场,人们看到了国府变法的强硬决心,开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严了。最要紧的是,勤劳忠厚的农人牧人和国人,都感到了惩治疲民和私斗治罪后骚扰绝迹,村族邻里大为安定的绝大好处,从内心开始真正地拥戴变法了。甚嚣尘上的朝野怨声,随着秋季的到来,渐渐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众更多是兴奋不安,封地贵族则更多是忧虑。

对于卫鞅的左庶长府,秋天是个更忙碌的季节。

废除井田制,推行新田制,是全部变法的轴心环节,是变法成败的根本基石。全府上下从八月开始,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国府吏员在左庶长府穿梭般出出进进,信使探马流星般往返于栎阳和各郡县之间。卫鞅的书房彻夜灯光。国事厅里,景监带着文吏班子昼夜连轴转。面对这千古大变,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井田和奴隶,是两样老古董。

从五帝最后一个的大禹,再到春秋战国,近三千年以来,井田制和奴隶制一直巍然矗立,是中国近古社会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三代诸侯制的柱石。井田制和奴隶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隶制的框架,奴隶制是井田制的依附。两样老古董,根基是井田制。走出洪水时代的初期,井田制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它依靠早期国家的强制力量,消除了无序争夺的大灾难,把零散无序的农人们编织在一个框架里,努力耕作,抵御灾害,和谐相处,收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唯其如此,井田制很快站稳了脚跟。

井田制有一个根本缺陷:农人分得的土地,只能耕种,不能买卖或做任意处置。用后人话说,是国有私耕。《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的正是井田制时代的人地关系。国王(国家)在需要的时候,既可以没收农夫的耕田赐给别人,也可以剥夺诸侯贵族的封地。平民犯罪,更是理所当然地没收田产,包括将犯罪者及其家人没收为官府奴隶。也就是说,土地的最终处置权在中央官府。平民耕种的井田、贵族拥有的封地,都永远不许私自转让,自然更谈不上自由买卖了。

井田制行之既久,滋生出了一个依附群体——奴隶。

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种。随着贵族土地的拓展,仅仅靠井田制内原本庶民为劳动力,就明显不足了。于是,国王、诸侯、卿大夫们,就把战俘、罪犯、灾民,以及因各种原因依附于他们的穷困庶民,强力安排在自己的封地上劳作;收获之时,劳作者除了留下仅够生存的物品,收获物全部上缴土地主人。这些连土地使用权也没有的劳作人口,就是奴隶,也叫作隶农。他们没有官府承认的自由民身份,官府“料民”(户籍登记)也不登记他们入册。他们的身份,只存在于主人的“奴籍”之中。来源于战俘和罪犯的奴隶,脸上还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记,即或脱逃,也无处容身。千百年下来,井田制和依附的奴隶制,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就土地数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田与自耕田之分的那种典型的井田,已经远远少于由隶农耕种的私家井田了。

这种被强力禁锢于井田中的无偿耕作者,是奴隶人群的主要部分。

另一种奴隶,是劳工奴隶。这种奴隶,分为官府奴隶、家族奴隶、作坊奴隶等,来源也是战俘、罪犯及其家属族人,以及穷困灾难之沦落者。官府奴隶除做仆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时人谓之小臣。家族奴隶,以私家仆人居多,亦有劳作奴隶。作坊奴隶,则是富贵的商人工匠家族的无偿劳作者。这几种奴隶,是奴隶人群的次要部分,其存在一直延续到清末中国。

春秋战国时期,随着人口增多,商品交换发达,土地质量恶化,以及频繁的战争、政变等因素,自由民由官方分配的土地越来越少,隶农依附的私家井田则越来越多,社会重新出现了人欲横流的无序争夺,井田制已经是千疮百孔了。一些显贵家族以强力掠夺、金钱买卖、没收罪犯、吸附自由民人口等手段,聚集了大量土地,成为许多诸侯国的新兴势力——新地主集团。

另有诸多大商,也用金钱买得了大量土地与依附奴隶,同时成为新兴地主。新兴地主占有了大量土地与人口,日渐主宰了许多诸侯国的政权,对“王权——井田——奴隶”这种旧的生存方式形成了巨大威胁。新兴地主群要拓展私家政权基础,就要不断扩大自由平民数量,就要使土地成为可以流动的财富。旧的王权要维持自己存在的基础,则要使“民不得买卖”的井田制固定下来,使流动的土地重新凝固于井田框架的王土。

大争夺导致了大动**,导致了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天下大乱了。

于是,有识之士提出了各种救世主张。儒家坚定主张恢复井田制,为此不懈呼吁。道家老子提出了小国寡民的返古主张,也大力赞同恢复井田制。新地主阶层与法家一派,则极力主张废除井田制,废除奴隶人口,建立一种能激发农人勤奋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种能够土地自由流转的新土地制度——“民得买卖”的土地私有制。说归说,吵归吵,变法归变法,井田制始终没能废除。

事实是,直到秦国变法,井田制行将就木,却依旧矗立在那里。

新田制骤然受阻,事情还是从郿县生出的。

这次,是白氏家族领头。在孟西白三族中,白氏家族的传统最为勇武厚重,在秦军中有许多中下级将领和军吏,老秦人甚至流传有“无白不成军”的说法。白氏家族又很擅农耕,侍弄庄稼有特殊的禀赋。有人说,白氏家族是农神后稷的传人,天生的种田人。无论在郿县,还是在秦东,只要在白氏族人居住的地面上发生了和土地耕耘有关的大事,历来离不开白氏家族参与。

白氏家族有两个族长,一个是郿县“西白”的白龙,一个是下邽“东白”的白虎。西白的白氏,是白氏正宗大群。年轻时候,白龙白虎都是秦军中赫赫有名的千夫长。秦献公时期,在和魏国争夺龙门要塞的激战中,白龙断了一条右臂,白虎断了一条左腿,不得不离开军旅。倏忽二十余年过去,两人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白龙处事狡黠精细,白虎则憨猛粗率。渭水大法场后,孟族和西乞族老族长都在法场上悔悟自杀,唯一留下来的老白龙,赢得了族人极好的口碑,隐隐然成了郿县孟西白三族的核心。

近日,白龙郁郁寡欢,因由还是井田制要被废除。

白氏家族对废除井田制的不满,不是寻常农户拆迁聚居之类的小麻烦。以孟西白三族的势力与影响,他们不会担心在拆迁聚里和重新分配中折损什么。他们的好田好地,不会因为新法而减少,反而会增多。白氏家族的不满,在于他们的特殊地位将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县孟西白三族,向来是“国人”大族。周边其余农户,则大多是近百年来因种种原因形成的隶农。同是耕田劳作,两者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白族比寻常自由民农户还要高出一等——在整个郿县,唯有白族六里是太子封地,是国府直辖的农耕家族。如今,卫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废除井田,废除隶农人口,且要取消公室贵族的封地。新法令规定:公室贵族须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仅凭贵族身份享有封地。如此一来,太子封地自然要被取消,白氏家族作为太子封地的崇高地位,及其所享有的特权,也将随之烟消云散。功勋显赫的白氏家族,将要与那些愚鲁的隶农并肩为伍了。白龙心里很别扭,觉得新法令处处透着一股邪乎劲儿,硬是和体面人家过不去!眼看着白氏家业和老祖先创下的家族荣誉,要在新法令中沉沦下去,自己也将成为白氏家族最没出息的一代族长,窝火得吃不下睡不着,几天不说一句话。

八月头上,老白龙准备了一份特殊的乡礼,赶到了栎阳。

“老族长,到栎阳见谁?”细长胡须的执事先生小心翼翼问。

“多嘴。到时自然知道。”

进得栎阳,天色傍黑。白龙走马向国府偏门径直而来。执事先生惊讶得合不拢嘴——看来老族长要走天路了!“老族长,”执事先生压低声音道,“是否先见见当家白将军?”

白龙默默摇头,下马拴马,走到门前对守门军吏拱手道:“郿县白龙,求见太子,相烦将军通禀。”军吏笑道:“太子封地白族长啊,请稍待。”匆匆进门去了。执事先生没想到老族长如此体面,直和栎阳朝臣一般,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顷刻之间,军吏出来拱手道:“白族长请。”白龙一拱手,大步进门,执事先生背着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进来。

太子府很小,只是栎阳国府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进书房里听太子傅公孙贾讲解《尚书》。军吏禀报白龙求见,太子皱皱眉头:“带他去见总管,公孙师正在讲书。”公孙贾笑道:“既是封地族长,太子还是见见,讲书无甚耽搁。”太子便道:“既然如此,让他进来。公孙师无须回避,帮我听听。”公孙贾拱手道:“臣遵命就是。”

白龙虽是第二次见这位太子了。但多年来与太子府的融洽交往,使他对太子深有好感。在这种极少见面却又慢慢渗透着的一种好感中,白龙和小太子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忘年神交。白龙委托封地官吏请太子恩准的一些变通,几乎是有求必应,没有遭到过一次拒绝。白龙觉得这个太子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还有主见,确实有王者气象。倏忽五年不见,太子该长成大人了。

“郿县封地族长白龙,参见太子!”白龙匍匐在地,大礼三叩。他是一介庶民,选择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礼节。

“白老族长,快快请起。几年不见,族长老了许多也。”

“屈指五年,太子长大了,一身英气,老朽高兴!”

“老族长请坐。上茶。老族长远道而来,有事就说,说完了用饭。”

白龙坐在长案前虽显局促,却让人觉得实在可靠,他拱手慨然道:“也没甚大事,几年不觐见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来栎阳,买些许农具,顺便拜见太子,带来三张貂皮,给太子冬天做件披风,暖和得紧也。”话音落点,执事先生忙打开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张治好的貂皮。太子接过笑道:“呀,如此雪白细软!我还没见过这等上好的貂皮。公孙师,你看看。”公孙贾接过抚摩,赞叹道:“毛色好,做工细,上等皮子也。”白龙笑道:“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阴山下猎得的。胡人说,此等貂皮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请太子试着穿了。”太子高兴地笑起来:“好!今冬狩猎不怕风雪了。”公孙贾点头道:“白族终归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着太子,难得。”白龙长吁一声,低头不语。

公孙贾打量着这个陌生老人,心中一动道:“老族长,新法分地,郿县进展如何,白族分了几多好田?”

“对!老族长说说,分了几多好地?”太子也兴致勃勃。

不料老白龙“嗷”的一声痛哭起来,嘶哑呜咽,凄惨酸楚,一只断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动。十二岁的太子嬴驷慌得无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连连道:“老族长莫哭,莫哭,有事尽说,有事尽说。”公孙贾叹息一声道:“老族长,你是太子府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个甚?说,赋税重了?”太子笑道:“那还不易!太子府明年减半收。我这太子府,吃不了恁多粮食。”

老白龙抹抹眼泪,摇头哽咽:“太子哪里话来?白氏千户,做了太子封地,天大幸事也。老秦人,谁个不想给太子府多贡物事?老朽所哭,是不能再给太子效犬马之劳了,这条路,走到头了!”

“这却为何?”太子惊讶,脸骤然涨红起来。

公孙贾淡淡笑道:“太子一时忘了,新法要取缔公室封地。”

“啊!取缔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缔?公孙师,我如何不知?”

“国君有令,只给太子讲书,暂不给太子讲新法。”公孙贾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站着,一时没有话说。

白龙痛心疾首道:“郿县和华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封地。这新法邪乎,竟要取缔公室封地,还要抢走先君穆公赐封给功臣的养生田。天理何存!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请做太子封地。太子不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完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太子焦躁,在书房中走来走去急切道:“这……这是新法?我听君父说,秦国要变法,这就是变法?岂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个卫鞅不知道?”公孙贾默默摇头,沉重叹息,一言不发。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道:“老族长,本太子没奉君命,封地还是封地,谁也不能动!”

“孟族、西乞族,一样可怜。”老白龙泪流满面。

“增加封地,我要禀明君父再说。”

终于,老白龙扛着太子这口“尚方剑”回到了郿县。召来族人一说,举族欢呼雀跃。消息传开,孟族、西乞族立即呼应,一面上书国府请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绝拆迁房屋,稳稳按兵不动。孟西白三族抗命,其余稍有根基的家族也闻风即停,郿县新田制推行顿时瘫了下来。三天之内,华山西边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效法,非但上书请为封地,而且赶走了县令派来的分田县吏,做得更为明目张胆。

所有人都怀着一个心思:有太子为老秦人说话,卫鞅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