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时,嬴政皇帝开始了最后一次大巡狩的秘密谋划。

对于嬴政皇帝的巡狩,天下已经很熟悉了。平定天下之后的短短十年里,皇帝已经四次巡狩天下了。若从秦王时期的出行算起,则自秦王十三年开始,嬴政的长途出行与长途巡狩总共八次:一统之前,秦王出行视政三次;一统之后,嬴政皇帝巡狩五次。大要排列如下:

秦王十三年,嬴政二十六岁,第一次东出视政河外三川郡。

秦王十九年,嬴政三十二岁,第二次东出邯郸,从太原、上郡归秦。

秦王二十三年,嬴政三十六岁,第三次东出,经陈城、郢都巡视楚地。

依照传统与帝国典章,嬴政即皇帝位后的出行,称之为巡狩。巡狩者何?《孟子·梁惠王下》云:“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就形式而言,巡狩并非秦典章首创,是自古就有的天子大政,夏商周三代已成定制。然从实际方面看,春秋之前的天子巡狩,其实际内容主要在三个方面:一则祭祀天地名山大川,二则会盟诸侯接受贡献,三则游历形胜之地。就其行止特征而言,一则舒适平稳,一则路途时间皆短,一则轻松游览。真正的跋涉艰险,将巡狩当作实际政事,认真处置,且连续数次长时间、长距离的大巡狩,唯嬴政皇帝做到了。

第一次大巡狩。灭六国次年,始皇帝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嬴政时年四十岁。这次出巡陇西、北地两郡,一则巡视西部对匈奴战事,二则筹划北部蒙恬军大举反击匈奴事。出巡的路线是:咸阳——陈仓——上邽——临洮——北地——返经鸡头山——经回中宫,入咸阳。这次路程不长,然全部在山地草原边陲行进,多有匈奴袭击的可能性危险,其艰难险阻自不待言。

第二次大巡狩。始皇帝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嬴政时年四十一岁。这次巡狩路线是:咸阳——河外——峄山——泰山——琅邪——彭城——湘山——衡山——长江——安陆——南郡——入武关归秦。从路程与沿途举措之多看,是初春出,初冬归,堪堪一年。这次大巡狩的主要使命,是宣示大秦新政成效,确立帝国威权天道根基。最主要举措四则:其一,峄山刻石,宣教新政文明;其二,泰山祭天封禅,梁父刻石,确立帝国新政天道根基;其三,登芝罘山,刻石,以威慑遁海复辟者;其四,作琅邪台,刻石,系统全面宣教新政文明。

第三次大巡狩。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嬴政时年四十二岁。这次大巡狩路线是:咸阳——三川郡——胶东郡——芝罘山——琅邪台——返经恒山——经上党——西渡河入秦。从时间看,仲春出发,立冬前后归秦,堪堪一年。这次大巡狩与上次紧紧相连,其使命与上次大体相同。始皇帝第二次抵达海滨,登临芝罘山,留下了两篇刻石文字,其内容与峄山石刻大同小异。

这次大巡狩中发生的最大一件事,是三川郡阳武县博浪沙路段的刺杀皇帝事件。这一事件的真相,后来见诸史册:旧韩公子张良,携力士埋伏道侧壕沟,以一百二十斤大铁椎掷出,猛击嬴政皇帝座车,误中副车,刺杀未遂。当时,罪犯逃匿了,真相一直没有查明。嬴政皇帝下令在四周大搜查了十日,没有缉拿到罪犯。这次大谋杀,给帝国君臣敲响了复辟势力猖獗的警钟,使帝国君臣从“天下和平,靡不清静”的时势评估中警醒过来。

时隔年余,嬴政皇帝微服出行关中,夜行兰池宫外,又遭数名刺客突袭。若非随行四武士力战击杀刺客,嬴政皇帝也许那一次真的被复辟势力吞没了。博浪沙谋杀事件、兰池宫谋杀事件,是帝国新政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此后,嬴政皇帝与帝国权力的注意力,发生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性变化——从全力关注文明创建与盘整天下,转为关注对复辟暗潮的查勘,终于导致了三年之后对复辟势力的公开宣战。从大巡狩而言,博浪沙大谋杀事件,也导致了嬴政皇帝出巡使命的重大改变——从相对简单的新政宣教,转变为巡边、震慑复辟与督导实际政务三个方面。

第四次大巡狩,始皇帝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嬴政四十五岁。这次大巡狩路线是:咸阳——经旧赵之地——入旧燕之地——辽西郡——碣石——返回再经燕赵旧地——经上郡进入边地——巡视北边——南下归秦。这次大巡狩在史料中记载得最为简单,然实际意涵却最丰富,主要大事是:碣石宣教新政,督导迟滞工程(坏城郭,决通堤防),部署求仙事,巡视九原,部署反击匈奴战事。若将史料残留的“点”联结起来,这次大巡狩的实际作为,立即清楚地表现出内在轨迹——嬴政皇帝对内外战略之实施的预备举措。这个内外战略是:对外大举反击匈奴,对内大举镇压复辟。

从历史事实的表里印证看,所谓东游碣石,所谓部署求仙,全然是政道示形之法。用今日语言说,是宣传造势以惑人。惑谁?自然是惑匈奴,惑一切有可能窥见其真实战略意图的内外敌对势力。唯其惑人,嬴政皇帝这次大巡狩的东部之行,求仙事铺排得很大:第一次,公然地隆重地派遣卢生出海,访求两位传说中的古仙——羡门古仙、高誓古仙;第二次,大张旗鼓地派遣韩终、侯公、石生三人率船队出海,求仙人不死之药。之后,嬴政皇帝的车骑仪仗销声匿迹了。

百年之后的司马迁,对这次大巡狩只留下了九个字。此足以说明,直到西汉时期,人们还只仅仅知道嬴政皇帝那次去了北地巡边,至于在巡边中做了些什么,几乎一无所知。显然,这是一个永远湮没了的秘密。

纵观嬴政皇帝的历次大巡狩,其艰难险阻每每令人惊叹不已。

嬴政皇帝大巡狩,跋山涉水,屡抵边陲,从来没有涉足过富庶繁盛之地。每次出巡,中原的洛阳、大梁、新郑的风华地带,都是必经之路,却没有一条史料记载过嬴政皇帝在此间逗留。旧齐临淄,更是天下赫赫大都。嬴政皇帝两赴旧齐滨海,都没有进入临淄。东临碣石,濒临燕国,嬴政皇帝也没有去燕都蓟城徜徉。后世皆知,秦帝国之驰道、直道、郡县官道相交错,交通网络前所未有。若嬴政皇帝大巡狩只走大道,应该是极为快捷,相对舒适。然实际情形恰恰相反,嬴政皇帝足迹所过,十有八九都是没有大道的险山恶水,迂回绕远自不待言,其艰险难行更是亘古未见。以大数计之,平均每次大巡狩万里上下,则五次大巡狩便是五万里上下。若再加上秦王时期的三次出行,七八万里之数,当不为夸大。在以畜力车马为交通工具的时代,在中国山川绝大部分尚未开发的时代,要走完七八万里山水险地,谈何容易。

嬴政皇帝五十岁劳碌力竭,古今君王领袖之绝无仅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