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频阳归来,嬴政皇帝第一个召见了丞相李斯。
皇帝直截了当地对李斯提出了一个主张:停止骊山陵与长城两大工程的远途徭役征发;骊山陵教内史郡老秦人修建,长城各段由附近郡县征发修建;中原与旧楚地,不再征发徭役。嬴政皇帝问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李斯默然思忖良久,终于一拱手道:“陛下,此策虽好,有利安定民心,然难以实施。”嬴政皇帝很是惊讶:“为何难以实施?有人阻挠?”
“大秦律法严明,安得有人阻挠哉!”李斯摇头叹息了一声,“陛下多年执掌大政,忽视了关中人口变化。据老臣所知民户数,目下之关中,人口总共五百万上下,其中老秦人只占两成左右,堪堪百万人而已,且大多为老弱妇幼。其余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迁入的山东人口,计四百万余。若以关中民力修建骊山陵,老秦人无可征发。所能征发者,依然是迁入关中的山东六国人口。如此一来,骊山陵工地,有可能成为骚乱动**之根源。”
嬴政皇帝惊讶道:“何以有此一说?”李斯道:“灭六国之后,骊山陵开始大修,集中了十万余犯人,人云刑徒十万也。若再将迁入关中的六国贵族青壮征发骊山,则骊山将聚集数十万精壮人口。若六国贵族趁机生乱,肘腋之患也。此前,已经有黥布作乱,陛下安得不思乎!”嬴政皇帝默然良久,大是困惑地问了一句:“怪矣哉!关中老秦人,如何快没有了?”
“陛下龙行虎步,无暇顾及细节矣!”
李斯怅然一叹,提起案头大笔,在备用的羊皮纸上写画道:“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后期国土计算,老秦人总共千万上下;其中陇西、河西、巴蜀、关外几郡人口,大约占秦人六成,五百万上下;关中腹地人口,大约占秦人四成,三百万余。关中腹地人口,加上陇西数十万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就是老秦人了。自灭六国大战开始,秦国主力大军,连同咸阳及各要塞守军,再加皇室与各种官署护卫军士等,总数将近百万。这一百万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占去七成上下。如此,以全部秦人总数计,大体十人一兵;若以秦国成军人口基数计[1],已经是两男一兵了,到顶了。平定六国大战中,秦军将士战死三十余万,后续征发如数补入,这已经一百三十余万了。平定六国之后,征发三十余万民力进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几次征发老秦人赴北河守边,又有几次与山东人口互换迁徙。总体说,关中迁出的老秦人,计一百余万;加入军人口,再加前后伤亡八十余万,总计两百余万……目下关中老秦人,除了在军男子,八成都散布到边陲去了……”
嬴政皇帝第一次长长地沉默了,脸色阴沉得可怕。
第一次,嬴政皇帝没有理睬李斯,一个人径自转悠出去了。及至外厅值事的蒙毅察觉有异,匆匆进入书房,李斯一个人木然坐着不知所以。蒙毅低声道:“丞相连日劳碌,回去歇息。陛下若有事,我及时知会。”李斯长叹一声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该有所盘整了。皇帝忧心,老夫寝食难安也!”蒙毅一时无对,李斯一拱手踽踽去了。
寒风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仅有的胡杨林中转悠着,第一次觉得一丝凉意爬上脊梁,渗入心脾。秦人本马背部族,鏖战到诸侯,鏖战到战国,再鏖战到天下共主,靠的甚?靠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为轴心的老秦人!数百年来,无论如何艰危局面,秦国都能坚挺过来,全部的根基,都在于精诚凝聚万众一心的老秦人,在于无可撼动的嬴秦轴心。而今,嬴秦部族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关中腹地的百万老弱妇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事,关中一旦有变,秦政底气何在?
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今日算账,你还是懵懂不知所以也。多少年来,你忙于运筹大战场,忙于运筹创制文明,尽情挥洒着老秦人;老秦人被征发成军,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辽东,被派往一切应该镇抚的地方;老秦人无怨无悔,总是高呼着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古老誓言,义无反顾地走出函谷关,义无反顾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将自己丰腴富庶的故乡,留给了昔日的敌人……若是天下安宁,秦政无事,骄傲宽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浓重的一笔。然则,如今复辟暗潮汹涌猖獗,种种迹象都预示着六国贵族在密谋举事,要恢复他们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临与复辟势力的生死决战,嬴政啊嬴政,你手中力量何在?若有三百万老秦人在关中,嬴政何惧天下复辟骚乱?今日如何,你这个皇帝,在关中连十万兵力也拉不出来了,何其大险也!以战国强力大争惯性,六国贵族复辟大潮必然再次到来,没有再次决战的胜利,大秦新政不能真正巩固。今日看来,这已经是大势所趋,是必然的了。
果真决战之日来临,大秦何以安天下?
仔细想来,嬴政皇帝深深地懊悔了。悔之者何?大大低估了复辟势力的顽韧抵抗也。身为总领天下的皇帝,你嬴政竟然全部用尽了后备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轴心力量;你只全力以赴地创制文明,盘整华夏,抵御外患,竟没能给镇压复辟留下最为可靠的一支生力军。如此短视,何堪领袖天下哉!若是战场,你只看到了当下战胜,而没有看到即将到来的再次决战。你也看过上党长平大战遗迹,可你做到了武安君白起那般深谋远虑吗?没有!你嬴政多么像那个颇有几分迂阔的乐毅,一心只想以“化齐”方略,结束灭国之战,结果如何?非但没有化得了齐国,反倒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终导致了齐国死灰复燃。
战场便是战场,打仗便是打仗。打仗要流血,要歼灭敌方,不会不流血地感化对方。身在战场,心在感化,何其迂腐哉!政治战一样,你嬴政灭人之国,夺人之地,毁人社稷,还打算人真正地服从新政,做驯服臣民,当真岂有此理哉!若是秦国被灭,你嬴政能甘心臣服于人?当初若看透此点,看透复辟势力之顽韧,自当留下老秦人根基力量。若当真三百万老秦人在,只怕六国贵族未必敢如此猖獗。可是,你嬴政今日才清醒的事,六国贵族只怕早早已经看到了。否则,那么多接踵而来的谶言、流言、刻石,纷纷说秦政必亡嬴政当死,其根基何在?由此看去,果真有一日复辟势力大举起事,安知不是自己的战略缺失所诱发?嬴政一生历经大风大浪,何惧决战;然则,对此等因自己犯错而诱发的决战,嬴政感到钻心的痛楚……
思绪潮涌,嬴政皇帝有些埋怨李斯了。
皇帝想不通一件事:如此重大隐患,李斯又如此清楚了解,为何不早日说出来?是他这个皇帝不容人言?清醒地说,自己对言路尚算是广泛接纳的,至少不足以使李斯这样的首席大臣缄口不言。李斯没有看到这一隐患的巨大风险?以李斯之明锐透彻,以及今日说及这一隐患时的忧虑,及对老秦人口散布的熟悉,不能说李斯没有想到。是李斯在选择进言的最好时机?不会也。果然选择时机,岂不是说,李斯连防患未然未雨绸缪这样的谋划意识都没有了?那究竟是何等原因,使李斯一直没有提出这个如此重大的失误?嬴政皇帝一时想不明白了。
自李斯用事以来,二十余年中,李斯始终与自己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即或反复回想,嬴政皇帝仍然想不出,李斯与自己曾经有过何等重大歧见。当然,《谏逐客书》那次不算。那时,李斯还没有进入中枢。嬴政皇帝曾经为此深为欣慰,几乎时常有一种先祖孝公与商君的君臣知己的感喟。若非如此,皇室如何能与李斯家族结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联姻关系?嬴政皇帝,自来秉性刚烈明澈,若非深感投合,绝不会基于巩固权力去结婚姻之盟。在嬴政皇帝内心,也从来没有将这种君臣私谊带入国政。也就是说,从来没有因为姻亲关系,而不加辨识地认可过李斯。每次大事都能契合,实在是李斯与自己太一致了,一致得如同一个人。
在整个帝国群臣中,只有李斯做到了这一点,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从当年老臣一个个数来,谁没有与自己这个皇帝有过政见争执?确实,独独李斯没有过……且慢,这,正常吗?
心头一闪念,嬴政皇帝吓了一跳,耳畔蓦然响起王贲的临终遗言:“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莫非,李斯二十余年与自己这个君王的惊人一致,是刻意的,是时时事事处处留心的结果?笑谈,不能如此想!果真如此,权力机谋之神秘,岂非不可思议了?且慢,换个站角想想。李斯不是机谋,而仅仅是畏惧自己这个君王变幻莫测,谨慎从事?毕竟,李斯并没有附和过自己的明显错失,也没有附和过某些特定事件。譬如,用李信为大将灭楚,是一次明显错失;李斯没有附和,当然也没有反对;当年软禁太后,灭赵之后默许赵高杀戮太后家族昔年在邯郸的所有仇怨之家,这两件事,李斯也都没有附和。李斯与自己一致的,都是被事实证明了的正当决断。既然如此,夫复何言?
一时之间,嬴政皇帝又想不明白了……
三日之后,皇帝再次召见了李斯。
窗外大雪纷飞,君臣两人围着木炭火通红的大燎炉对坐着,一边啜着热腾腾的黄米酒,一边低声地说着。嬴政皇帝没有提说上次会谈一个字,只坦诚地对李斯说了来春准备出巡的打算,要李斯预为谋划。李斯既随和又谨慎,沉吟片刻方道:“老臣本心,陛下体魄大不如前,不宜远道跋涉。陛下威望,超迈古今,居大都号令天下,无不可为也。陛下劳碌过甚,国之大不幸也……”皇帝默然不语。李斯又道:“若陛下意决,老臣自当尽心谋划,务使平安妥善。”嬴政皇帝道:“来春出巡,最后一次了。这次回来,哪也不去了,也去不了了。这次,我想看看东南动静,挖挖那般煽风点火的复辟渣滓。还想看看,能否将散布的老秦人归拢些许。若有可能,还想看看万里长城,那么长,那么大一道城垣,自古谁见过也。一起,去看看。”嬴政皇帝断断续续地说着,没有一个字触及李斯的劝谏之词。李斯一拱手道:“出巡路径不难排定。须陛下预先定夺者,留守咸阳与随同出巡之大臣也。其余诸事,无须陛下操心。”
“冯去疾、冯劫留守。丞相、蒙毅,一起出巡。”
“陛下,要否知会长公子南来,开春随行?”
“扶苏?不要了。小子迂腐,不提他。”
嬴政皇帝不明白,自己如何一出口便拒绝了李斯,且将自己的真实谋划,深深地隐藏了起来,竟不期然承袭了赶走扶苏时的愤懑口吻。其实,嬴政皇帝一瞬间的念头是:不能教扶苏再回咸阳陷入纷争,必须亲自对扶苏、蒙恬廓清一切隐藏的危机,全面谋划一套应变方略,而后再决断行止。这一想法,嬴政皇帝不想说。虽然,又说了许多出巡事宜,可嬴政皇帝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再也没有了将这一最深图谋知会李斯的欲望了。
暮色时分,李斯走出了皇城,淹没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李斯心绪,沉重飘忽如同沉甸甸又飘飘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来,皇帝的言行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捉摸的变化,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心事。何种变化?何种心事?李斯似乎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某种影子,可又无法确证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刚毅明朗,不当有如此久久沉郁的心绪。这能说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劳,屡发暗疾,体魄病痛波及心绪,不也寻常吗?皇帝主持完王贲葬礼归来,第一件事想减轻天下徭役,究竟动了何等心思,仅仅是听到了刘邦结伙逃亡与黥布聚众作乱吗?果真如此,无可担心。然则,皇帝的沉郁,皇帝那日听到关中老秦人流散情形后的肃杀默然,似乎都蕴藏着某种更深的意味。历来敬重大臣的皇帝,那日径自将他一个人丢在书房走了,这实在是绝无仅有的事了。
无论皇帝如何扑朔迷离,有一点似乎是明白无误的。皇帝开始思索新政得失了,开始不着痕迹地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众**的法令了,改变徭役令,是显然的例证。那么,为何有如此动议?是皇帝对整个大秦新政有所松动,还是具体的就事论事?若是后者,无须担心,李斯也会尽力辅佐皇帝补正缺失。若是前者,事情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了。
举朝皆知,对大秦新政从总体上提出纠偏的,只有长公子扶苏一个人。扶苏主张稍宽稍缓,尤其反对坑杀儒生。若基于认可这种总体评判,生发出补正之议,将改变徭役征发当作入手,则李斯便需要认真思谋对策了。原因很清楚,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总体制定者之一,又是总揽实施的实际推行者。帝国君臣与天下臣民,对大秦新政的任何总体性评判,最重要的涉及者,第一是皇帝,第二便是首相李斯。自古以来的鉴戒是,君王从来不会实际承担缺失责任,担责者只能是丞相;没有哪个臣子会公然指斥君王,更不会追究君王罪责,但言政道缺失,第一个被指责的,必然是丞相;丞相,固然为群臣之首,然也是臣子,并不具有先天赋有的不被追究的君权神授的神圣光环。假若皇帝真正的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扶苏主张,他这个首相便须得立即在总体实施上有所变更,向宽缓方面有所靠拢;否则,秦政严苛之名,注定地要他李斯来承担了。可是,皇帝是这样吗?有意提到扶苏,皇帝如何还是一副厌恶口吻……
“禀报丞相,回到府邸了。”
辎车辚辚打住了。李斯静了静神,掀帘跨出了车厢。
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李斯蓦然觉察到,自己的脸颊又红又烫,心头似乎还在突突乱跳,不禁自嘲地笑了。李斯啊李斯,这是如何了,害怕了吗?不。你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从来都是信心十足的,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的,你怕何来?论出身,你不过是一个上蔡小吏,一个自嘲为曾经周旋于茅厕的厕中鼠而已。是命运,是才具,是意志,将你推上了帝国首相的权力高位,臻于人臣极致。李斯没有辜负这一高位,李斯不是尸位素餐者。李斯尽职了,李斯尽心了,李斯的功勋有口皆碑,皇帝对李斯的倚重有目共睹。自古至今,几曾有过大臣的子女与君王的子女交错婚嫁?只有李斯家族做到了……
那么,究竟心跳何来?害怕何来?对了,你似乎觉察到了皇帝意图补正新政之气息,你觉察到了有可能的朝局变化。对了,你李斯怕皇帝补正治道,你这个丞相要做牺牲,上祭台。是也是也,假若当初你不那么果决地反对扶苏,而只让冯劫、姚贾他们去与扶苏辩驳,今日不是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吗?可你,立即向皇帝禀报了扶苏的不当言行,使皇帝大为震怒,并将扶苏赶去了九原监军;如此一来,扶苏岂不成了李斯的政敌?扶苏是谁,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与储君相左,你李斯明智吗?如今,皇帝有可能与储君合拍了,你若再与皇帝政见疏离,与储君政见相左,你这个丞相还能做下去吗?一旦被罢黜查究,安知对秦政不满者不会对你鸣鼓而攻之?其时,所有的功业,都抵挡不住潮水般的汹汹攻讦。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车裂,你李斯的威望权力功业,能大得过商君?若将苛政之罪加于李斯之身,又岂是灭族所能了结?
李斯啊李斯,谨慎小心也,一步踏错,千古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