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一件事,胡毋敬这个老奉常大是迷惑了——皇帝没杀侯生!
那日陈郡急报:在陈郡阳城县山谷,缉拿到了逃匿的侯生。胡毋敬大是惊喜,立即下令,将侯生妥为押解来咸阳。胡毋敬同时禀报了御史大夫冯劫与廷尉姚贾,请两府准备处刑。然则,侯生被押解到咸阳时,胡毋敬接到蒙毅送达的皇帝诏令:将侯生解到鸿台,皇帝将亲自勘审。
那一日,鸿台上除了皇帝,只有胡毋敬与蒙毅、赵高三人。
鸿台是灭楚前后建成的,正在南山北麓的半山腰,台高四十丈,巍巍插天。上有一座供皇帝起居的观宇亭。人立台上,仰望阵阵飞鸿过天,鸟瞰关中山水茫茫,壮观难以描摹。忙碌的皇帝,每遇不堪疲累之时,便登临鸿台,试射飞鸿。飞鸿没射得几只,每次却都是心神畅快地离开鸿台。
侯生被一只巨大的升降木柜送上了鸿台。胡毋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昔日意气飞扬的侯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黝黑干瘦、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人干了。最重要的是,侯生双眼半瞎,直挺挺站在那里形同木雕。嬴政皇帝端详片刻,走到侯生面前淡淡道:“侯生,还能认出我是谁吗?”侯生冷冷道:“忘不了。皇帝陛下。”嬴政皇帝一挥手,赵高将侯生扶到了一张大案前坐定,又捧来了一陶壶凉茶。侯生一句话不说,抓起陶壶,汩汩饮尽了整整一大壶凉茶。嬴政皇帝问:“饿吗?”侯生道:“当然。”嬴政皇帝一挥手,赵高又捧来了一只大盘。嬴政皇帝道:“这里不是皇城,只有干肉米酒,先压压饥再说。”侯生也是一句话不说,一双黑手抓起大块酱牛肉便啃,足足三斤重的两块牛肉,片刻间没了踪影,一皮囊米酒也汩汩而下,末了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好!老夫死亦心甘也。”嬴政皇帝平静道:“侯生,既知当死,朕问你几句话,你若愿实言则说,不愿实言尽可不说,如何?”侯生慨然一拱手道:“人皆有心。今得陛下一茶一食,老夫愿实话实说。”
“卢生何在?”嬴政皇帝开始了问话。
“卢生老贼诳我分道,丢下老夫走了。人云他跳海毙命,未知真假。”
“你何以要进阳城山谷?不怕缉拿?”
“老夫欲寻卢生。老夫疑他未死。老夫要扒下老贼人皮!”
“你目何以受伤?是否全然失明?”
“山野逃亡,安能无伤?老夫不说也罢。”
“大秦新政究有何失,引你等如此作为?”嬴政皇帝转了话题。
“皇帝陛下要老夫诽谤秦政?”
“庭前议政,例无诽谤之罪。先生有话但说。”
“好!皇帝有气度。”侯生霍然起身厉喝一声,“嬴政!大秦必亡!”押送将军勃然变色,锵然抽出了长剑。嬴政皇帝摆摆手,面对侯生深深一躬道:“先生果能匡正国策,愿闻教诲。”侯生木然望着苍苍南山,冰冷而缓慢地说着:“秦政之亡,在嬴政无视天道也。其一,嬴政身为皇帝,暴殄天物,浪费民力,滥造宫室。老夫虽然目盲,然也看得见这秦中八百里,楼台殿阁连天而去。嬴政扪心自问:如此豪阔,何朝有之?何代有之?若将它们变成布帛菽粟,当有千万庶民得以温饱。嬴政与圣王之德,何堪相比也!”
“其二如何?”
“其二,六国宫女集于一身,丽靡烂漫,骄奢**逸,钟鼓之乐,流漫无穷。民有鳏夫旷男,宫有怨女悲魂。此等违背天理人伦之事,历代圣王所不齿。嬴政为之,何以不亡?”
“愿闻其三。”
“杀人无算,白骨如山,暴政苛刑,赭衣塞路!闭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烧三代典籍,掘先哲之墓!修长城,绝我华夏龙脉;筑驰道,毁我民居良田。此等无道之国,无道之君,虽十亡,不足以平天下之怨。秦皇不亡,岂有天理也!”侯生突然打住了。
“先生,朕听着,请说。”嬴政皇帝静如一池秋水。
“不够吗?没有了!”侯生气咻咻喊了一句。
“嬴政愿闻大政之失,譬如郡县制究有何错?复辟旧制究有何好?”
“人德尚且不立,谈何大政。”
“可否说,先生挑不出秦之大政弊端?”
“老夫不屑言败德之政。”
“明白也。”嬴政皇帝微微一笑,继而突然仰天大笑一阵,转身笑道,“先生这班儒生,当真不可思议也!评判一个国家,一个君王,不看大政得失,专攻一己私德,这甚眼光?分明如村妇之舌,如市井之议,却偏偏地装扮成圣人之道,诚可笑也!你等儒家,何以不见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而使天下兵戈止息?何以不见大秦扫灭边患,使华夏族类得以长存?何以不见郡县制替代诸侯制,使中国族群裂土不再,内争大战从此止息?何以不见天下奴隶得以实田,万民安居乐业?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私田得以买卖、工商得以昌盛,如此等等,何以不见?……是也,嬴政是拆迁了六国宫殿,是集中了六国宫女。然则,连绵宫殿,嬴政住得几何?万千宫女,嬴政消受得几个?至于为何要拆迁六国宫殿,六国宫女派甚用场,朕不想说!何以如此,只怕你等迂腐儒家,永远不能明白。
“朕只说一句:此乃防范复辟之需,此乃安定边陲之需,而绝非嬴政卧榻之需!纵然过了些许,何伤于秦之大政大道,何伤于大秦文明功业?方才先生所言,嬴政可以改弦更张,可以反躬自省。然,绝不表明六国贵族与尔等儒家之梦想,能够成真。朕可直言相告,就像先生对我一般,只要人民拥戴大秦新政,大秦就永远不会灭亡!几百儒生,几个博士,几万贵族,就想颠覆大秦,就想复辟旧制,先生不觉螳臂当车吗?朕还要告诉你:你这个博士,你那个儒家,其实并没有真实学问。自孔孟以后,儒家关起门自吹自擂,不走天下,不读百家,狭隘又迂腐,论国论政,全无半点雄风。朕为之寒心,天下嗤之以鼻。儒家若不再生,必将自取灭亡也!”
一席嬉笑怒骂的雄辩戛然而止了。
侯生木然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胡毋敬惊讶的是,当押送将军要押走侯生时,已经平静的皇帝开口了:“下诏冯劫,有直谏之功,开释侯生,许其自由。”那一刻,所有人都愣怔了,侯生也愣怔了。良久默然,侯生对着皇帝深深一躬,须发丛生的脸膛滚下了两行泪水。皇帝淡淡道:“先生去也,好自为之。”
正当此时,一阵奇特的锐利呼哨破空而起,迅急地在山谷中飞升逼近。正在赵高疾步走向观宇亭时,“嘭”的一声大响,一支响箭倒钉在专设的一方悬空伸出的巨大木板上。赵高拿起亭下一只铁钳,快步上前钳下长箭,边走边拆,走到皇帝面前已经捧起了一个竹管。蒙毅接过竹管利落打开,抽出一方卷筒羊皮纸展开一瞄,立即快步走到皇帝面前低语了一句。
嬴政皇帝脸色倏地一变,立即下令:“快!下山!”
苍茫暮色之中,巨大的吊柜轰隆隆沉下了山谷。
[1]秦六尺为步,秦尺大约今八寸余,五六百步大体折合今八百到一千米。
[2]博浪沙事件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韩国旧贵族张良主谋。阳武博浪沙,阳武为秦县名,大体在今开封西北;博浪沙为其时驰道路段名,在今河南原阳县。
[3]儒案人数四说:《史记·秦始皇本纪》云四百六十余人,《文选·西征赋·注》引《史》云四百六十四人,王充《论衡》云四百六十七人,卫宏《尚书序》云七百人。从王充说。
[4]郡尉,秦郡武官,掌“典兵禁,捕盗贼”;捕卒为捕盗军吏,几如后世捕快。
[5]从政,秦汉词语。语出《史记·孔子世家》:“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