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浮云中优哉游哉飘**着,扶苏心急如焚。
几日前,九原幕府接到皇帝书房发出的国事快报。第一则,是孔府儒案处置事:经朝会议决,对涉案儒生四百余人将行坑杀。当时,扶苏正在阴山军营筹划再次反击匈奴之战,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飞马赶回九原幕府。一看快报,扶苏大感惊愕,一时愣怔着没了话说。蒙恬第一次对皇帝政令没有了即时可否,皱着眉头叩着书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大约顿饭时刻,扶苏回过神来断然道:“不行。得回咸阳。”蒙恬道:“回去说甚?”扶苏道:“不能杀儒生,更不能坑杀。”蒙恬道:“不好。”扶苏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轻断之人,一旦决断,只怕泰山难移也。”扶苏道:“纵然如此,也得一争,父皇终归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听老臣一法。”扶苏道:“大将军但说。”蒙恬道:“老臣对皇帝上书,谏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视父皇为由,回咸阳呈递老臣上书,而后相机进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无效,亦可保公子无事。”扶苏惊讶道:“保我无事?国政进言,我能有事?”蒙恬轻轻叹息一声道:“老臣所谓无事者,公子资望也。公子几为储君,朝野瞩目,若与皇帝陛下正面歧见,有损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则无所顾忌。”
扶苏肃然凝思片刻,对蒙恬深深一躬:“大将军照应,扶苏铭感在心。然则,扶苏不敢纳将军此策。”蒙恬惊讶道:“公子此话何意?”扶苏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担,不能搅进大将军。将军但想,王翦老将军、蒙武老将军业已辞世,太尉王贲又重病在身,统率举国大军之重任,压在了大将军一人之肩。唯大将军一言举足轻重,更不可与父皇公然歧见。扶苏身为父皇生子,父皇纵然不纳我言,痛责于我,又有何妨?至于资望,至于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国,焉能因一时一事之歧见而有他!”扶苏说得慷慨激昂。蒙恬沉默了。临行之时,蒙恬亲为扶苏饯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叮嘱了一句话:“公子莫意气用事,慎之。”
扶苏没有料到,风风火火赶回咸阳,却未能立即见到父皇。
昨日请见,赵高说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刚刚入睡,要否唤醒皇帝,公子定夺。扶苏深知父皇终日劳累,歇息极少,入睡又极是艰难,二话没说走了。昨夜扶苏再次请见,赵高颇见神秘地低声说,皇帝堪堪服罢仙药,正在养真人之气,实在不宜扰之。扶苏有些沮丧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忍着一句话没说,站在殿外长廊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将近四更时分,正好遇见值事完毕匆匆出来的蒙毅。惊喜的扶苏正要开口询问,蒙毅连连摇手,拉着他便走。到了车马场,蒙毅低声急迫道:“陛下为儒案心头滴血!谁敢提说公子回来?听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话音落点,不待扶苏说话,蒙毅径自登车去了。一时之间,扶苏大觉事态复杂,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扶苏没有出宫,一直在皇城林间池畔转悠着,力图想得明白一些。
月亮没了,星星没了,太阳出山了,扶苏还直挺挺站在殿廊。
匆匆赶来的蒙毅惊讶了,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一句话没说大步进殿了。未过片时,赵高匆匆出来高声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苏晋见——”扶苏心头一热,顾不得揣摩计较这种郑重其事的礼仪法度,究竟意味着何等结局,大踏步走进了东偏殿。
“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嬴政皇帝显然是彻夜伏案,还未上榻,正在清晨最为疲惫的时刻,须发花白腰身佝偻,眼角还积着隐隐可见的两坨眼屎。看见扶苏进来,嬴政皇帝沟壑纵横的瘦削脸膛没有任何喜怒,甚或连一个点头的示意也没有;转身接过侍女铜盘中的白布热汗巾,分外认真地擦拭揉搓着脸膛,一颗白头淹在了一片蒸腾热气之中。刹那之间,扶苏泪如泉涌,猛然转过身去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哭声。嬴政皇帝依旧用热汗巾捂着脸膛,里外三进的宽阔书房良久默然。窗外柳林的鸟鸣隐隐传来,沉沉书房静得山谷一般。
“说,甚事?”嬴政皇帝终于转过身,通红的两眼盯着英挺的儿子。
“父皇不能如此操劳……”
“放屁!”嬴政皇帝骤然怒喝,胸脯急促地喘息着,猛烈咳嗽起来。
“父皇……”扶苏大骇,一步扑过来抱住了父亲。
“啪”的一声,嬴政皇帝狠狠掴了儿子一掌,一口鲜血猛然喷溅而出。扶苏一脸血泪,嘶喊一声“来人”,奋然抱起父亲疾步走到榻前,将父亲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闻声赶来的蒙毅、赵高大是失色。赵高看得一眼,转身飞步出去了。扶苏、蒙毅手足无措之间,赵高带着老方士徐福来了。老方士淡淡挥手,教两人站开,仔细看了看面容苍白失血咝咝喘息不能成声的皇帝,从容从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药在药鼎压碎,调和成不够常人一大口的药汁,盛在一只赵高捧来的特制的细薄竹勺中。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过皇帝面庞,皇帝立即张开了紧闭的大口。几乎同时,赵高手中的竹勺已经准确轻柔地伸到了皇帝口边,“吱”的一声,药汁被皇帝吸了进去……莫名其妙地,扶苏猛然一个激灵,脊梁骨一片凉气。
大约顿饭时辰,嬴政皇帝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话不说,径自飘然去了。嬴政皇帝长吁一声,不要任何人扶持,利落地坐了起来,与方才判若两人。皇帝站起来的第一句话,是对赵高说的:“先生何时出海?”赵高道:“所需少男少女,业已集够,先生说立冬潮平出海。”“替换之人何时进宫?”皇帝又问了一句。赵高道:“先生说下月即到,先生说这位老方士是真正神术,侍奉陛下比他更为妥当。”嬴政皇帝长吁一声,看了看蒙毅,突兀高声道:“孔夫子不近怪力乱神。朕却得靠方术之士活着,不亦悲哉!”蓦然长叹之中,泪水溢满了眼眶。
素来强毅无匹的皇帝如此伤感,蒙毅、扶苏、赵高三人一时都哭了。
蒙毅含泪哽咽道:“陛下莫得自责过甚。无论方士,抑或太医,能治病都算医家了。秦法禁方士,或可一改。果有仙药出世,也算人间一幸事也。说到底,大秦不能没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阵大笑,连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朕,终归尘俗之人也。”
“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
“住口!”嬴政皇帝突兀发作,又是一声怒喝。
蒙毅连连眼神示意。扶苏紧紧咬住牙关不说话了。
“你等去。朕听听这小子有甚说。”
“父皇!儿臣没甚事,回来探视父皇……”
“好了。没人了。说。对,还是先去换了衣裳,我等你。”
见父亲平静下来,又对自己说没事的话置若罔闻,扶苏便知今日非得说话不可了。父皇对人对事明察秋毫,真正的难眩以伪。父亲对自己莫名地恼怒,前所未有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显然,父亲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说何事,也一定是对自己的主张分外震怒;甚或,父亲的伤感也是因自己而起的;要在父亲如此疲惫憔悴的病体下,再去说出完全可能再度激怒父亲的歧见,扶苏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了。父亲今日突如其来的吐血昏厥,给扶苏的震撼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扶苏真切感到了父亲随时可能倒下的危机,慌乱的心一直在瑟瑟发抖……然则,这是父皇的命令。扶苏从小便清楚地明白一点,父皇的命令是不能违拗的,况且,是那样令扶苏敬畏的父亲。
当扶苏换了文士服装,擦拭去脸膛血迹走进书房时,肿胀脸上的掌印分外清晰。尽管扶苏竭力低着头,还是觉察到父亲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脸上。扶苏没有说话,打定主意只要父亲不逼他,他便不说话。父亲若要再打,扶苏宁愿父亲打自己,心下反倒会舒坦许多。然则,父亲已经复归了平静,复归平静的父亲的威严是无可抗拒的。
“扶苏,说话。”
“父皇,儿臣没有事了……”
“扶苏,国事不是儿戏。你,记恨父亲了?”
“父皇……”突然,扶苏扑拜在地痛哭失声。
嬴政皇帝良久无言,一丝泪水悄悄地涌出了眼角,又迅速地消失在纵横沟壑之中。嬴政皇帝肃然端坐,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在沉沉大厅。直到扶苏渐渐止住了哭声,嬴政皇帝才淡淡开口:“扶苏,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国事为重。”
“儿臣遵命……”扶苏终于站了起来,艰难地说着,渐渐地平静下来,“父皇,儿臣星夜赶回,是为儒生一案,直陈儿臣心曲……父皇听,也可,不听,也可,只不要动怒……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计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对大秦新政有所指责,无碍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悦诚服需要时日。只要儒生没有复辟之行,儿臣以为,可不处死罪……当今儒生言行,儿臣以为,大多出于学派怀旧复古之惰性,意在标榜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而已。此等迂腐学子,认真与其计较,处死数百人,只会使六国贵族更有搅乱人心之口实,亦使民众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决意治罪儒生,儿臣以为,莫若让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修长城……坑杀之刑,儿臣以为,太过了。”
“蒙恬可有说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将军不赞同我回咸阳。”扶苏这次答得很利落。
“我是问,蒙恬对儒案有何说法。”
“儿臣匆忙,未曾征询大将军之见。”
“果真如此?”
“父皇……”
“你连此等小事都理会不清,日后还能做大事?”
“敢请父皇教诲。”
“我懒得说!”嬴政皇帝突然拍案怒喝,见扶苏吓得脸色苍白长跪在地显然担心自己动怒伤身,心下一热,粗重地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你连从政[5]权谋都不明白,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都理会不清,一颗仁善之心,有得何用?国家大政,件件事关生死存亡,岂是一个善字,一个仁字所能了结?目下此事,我下令将儒案以国事急报之法,知会在外大臣,其意何在?自然是要大臣上书,表明自家见识。蒙恬何其明锐,安能不知此意?你既还国,蒙恬能不对你说自家想法?蒙恬既无上书,又无说法,岂不明明白白便是反对?方才你那般说法,更是真相立见:你护着蒙恬,蒙恬护着你;以蒙恬谋略,定然要你携带他的上书来咸阳,不教你出面异议;以你秉性,则定然不要蒙恬出面,深恐蒙恬与我生出君臣嫌隙。你说,可是如此?”
“父皇明察……”
“明察个屁!”嬴政皇帝又暴喝一声,又渐渐平静下来,靠着坐榻大靠枕缓缓道,“父皇不是说,你与蒙恬合弄权谋。若有此心,父皇何能早早将你送到九原大军?当然,父皇也不怕任何人弄权,谁想靠权谋在大秦立足,教他来试试。父皇是说,你身为皇长子,该当补上这一课,懂得一些谋略之道。权谋权谋,当权者谋略也。政道者何物?大道为本,权谋为用。无大道不立,无权谋不成。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阴谋,然不能不通权谋。《韩非子》为何有专论权谋的八奸七反,他是权谋之人吗?他是给法家之士锻铸利器!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权谋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师,也因不通权谋,或不屑权谋,最终身首异处。韩子痛感于此,才将法家之道归结为三大部分——法、术、势,并穷尽毕生洞察之力,将权谋之奥秘尽数揭开。”
“父皇,儿臣确实不喜欢权谋……”
嬴政皇帝脸倏地一沉,还是再度平静了下来,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平静缓慢地说了起来:“你给我记住:权谋,不全是阴谋。从秉性喜好说,父皇也厌恶权谋。然从根本说,那只是厌恶阴谋。父皇更推崇商君。《商君书》大道当先,以法治大权谋治世,从来不弄阴谋。然则,只有商君那般天赋异禀的大家,才能将法治大权谋,驾驭到炉火纯青之境地。任何阴谋,都不能在商君面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对于天赋寻常者而言,还是须得借助大家之学,锤炼洞察之力。《韩非子》何用?锤炼洞察之力第一学问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尚且从来没有轻视过韩子,遑论你个后生也。一部《韩非子》父皇虽不能倒背如流,也读得透熟透熟了。须知,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田单反间燕国,燕昭王独能洞察,能对乐毅坚信不疑。燕昭王死后,田单再度施展反间术,燕武成王却立即落入圈套,罢黜了乐毅,以致燕国从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武成王毫无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内忧交相迫之时,腾挪有余,使商君能全力变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于未然。一个君王,一个掌事,若无洞察大势之明,若无审时度势之能,仅凭仁善,只能丧权失国。燕王哙不明天下之大势,不识燕国之大局,一味地迂腐仁善,学尧舜禹禅让王位于子之。结局如何?燕国动**不休,几于灭亡!目下一样,天下大势如何,秦政大局如何,都得审时度势………”
“父皇,儿臣愿读韩子之书。”见父皇大汗淋漓,扶苏连忙插断了。
“好。不说了。”嬴政皇帝颓然闭上了眼睛。
扶苏转身轻步走到外间,对守候在门厅的赵高一招手,赵高立即带着两名侍女飞步进来。眼见父亲已经扯起了粗重的鼾声,口水也从微微张开的口中很是不雅地流到了脖颈,扶苏不禁泪如泉涌,不由分说扒开了手足无措的侍女,抱起父皇大步走向了寝室。赵高大是惶急,又不能阻拦,连忙碎步小跑着前边领路,时而瞻前时而顾后,一头汗水也顾不得去擦了。
当扶苏来到丞相府时,李斯等正在最忙碌的时刻。
扶苏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父皇对他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却几乎没有涉及坑杀儒生的事。以父皇那日境况,扶苏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再与父皇纠缠下去。可事后一想,又觉此事还是不能就此罢了。扶苏明白,此事显然是不能再对父皇说了。可扶苏还是想再与丞相李斯说说。毕竟,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与父皇说话的重臣。想到父皇说自己没有洞察之能,没有权谋意识,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也理会不清,扶苏决意不明说此事,只说自己受蒙恬之托来探视老丞相。然则一走进丞相府政事堂,扶苏有些惊讶了——冯去疾、冯劫、姚贾、蒙毅、胡毋敬五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直是一个仅仅只差父皇的重臣小朝会。刹那之间,扶苏有了新的想法。
“臣等见过长公子!”李斯六人一齐站了起来。
“诸位大人请坐!”扶苏连忙一拱手,“我从九原归来匆忙,受大将军之托前来探视丞相,不想有扰政事,列位大人见谅。”
“不扰不扰,长公子拿自家当外人了。”豪爽的冯劫第一个笑了。
“也是。长公子与闻,正好免得再劳神通报大将军。”冯去疾也笑了。
“长公子请入座。”李斯慈和地笑着,转身高声吩咐上茶。及至侍女将冰镇凉茶捧来,扶苏又汩汩饮了,李斯这才笑道:“老夫之见,廷尉将儒案情形禀报长公子听听再说。”几人纷纷点头。
“长公子,这次可是大杀复辟威风!”冯去疾兴奋拍案。
“非如此,不足以反击复辟。”姚贾补了一句。
蒙毅始终没说话。李斯只看着扶苏,也没有说话。
“敢问长公子作何评判?”一头霜雪的胡毋敬不合时宜地开口了。
假若没有胡毋敬这一问,扶苏也许就不说后来引起父皇震怒的这番话了。然胡毋敬一问,扶苏已经想好的种种谋略,片刻之间烟消云散了。扶苏只有一个念头:此时不说,便没机会说了。扶苏一拱手道:“我多在军中,国事不明,尚请丞相与列位大人解惑。”李斯笑道:“长公子何惑,老夫能解吗?”年轻的长公子正色道:“扶苏之惑,何以处置儒生,要以战场之法?坑杀儒生,何以能安天下?斩决儒生,抑或罚做苦役,何以不行?”激昂庄重又颇具几分愤然,几位大臣一时大为惊愕。
“长公子此问,老夫不好一口作答。”
豪爽的二冯尚且愣怔。李斯委婉地开口了,脸上挂着几分苦笑:“儒案纠葛,在于背后之六国贵族,在于复辟势力。坑杀儒生,赦免其余,亦在震慑其背后之复辟势力。归总说,不能就儒案说儒案,不能就坑杀说坑杀。若老夫问长公子一句,儒生复辟皆不可杀,则大秦新政何以自安?公子将作何回答?”
“丞相乃法家名士。”扶苏似感方才太过激烈,恳切道,“丞相与列位大人该当知道,儒家之藏书议政,以至于与六国贵族来往,大半出于迂腐秉性。可以惩罚,可以教他们修长城,甚或可以教他们从军,何须定要夺其性命,且还定要坑杀而罢休?如此做法,丞相,列位大人,不以为小题大做吗?”说着说着,扶苏又是一脸愤然。
李斯叹息一声,目光扫过了几位大臣,眼神分明有某种不悦。
“长公子此言,似有不当。”姚贾淡漠平静地开口了,“人言儒家迂腐,老臣不以为然。儒家迂腐,在于吃饭、睡觉、待客、交友等诸端小事。就政道大事说,儒家从来没有迂腐过。孔夫子杀少正卯,迂腐吗?孟夫子毒骂墨子纵横家,迂腐吗?孔鲋主张诸侯制,迂腐吗?孔门与张耳、陈余、张良等贵族公子勾连复辟,迂腐吗?儒家复辟,人多以为是六国贵族鹰犬。老夫却以为,儒家本来就是复辟学派,是想教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去。毋宁说,六国贵族是儒家鹰犬。要说迂腐,只怕是我等。”
“廷尉大人,末免危言耸听也。”扶苏显然对姚贾暗指的自己迂腐有些不悦,冷冷笑道,“数百年来,儒家势力越来越小。时至今日,连个学派大家都没有,何能呼风唤雨搅乱天下?廷尉莫非囚于门派之见,欲灭儒家而后快乎!”
“长公子这等说法,好没道理。”冯去疾不高兴了。
“简直胡说!”冯劫脸黑得难看极了。
“言重了言重了,何能如此说话?”李斯瞪了二冯一眼。
扶苏浑然不觉,正色道:“列位大人莫非惧皇帝之威,不敢直陈?”
“公子此言差矣!”李斯笑容收敛,一拱手道,“皇帝陛下之威,在于洞察之明,决断之准,而不在凶暴。三十余年,皇帝没有错杀过一人,没有错断过大事。唯其如此,皇帝的威严使天下战栗。皇帝从不宽恕一个违法之人。此乃皇帝之秉性,亦是法治之当为。今儒生复辟反秦,我等若直陈赦之,皇帝不会答应,法度亦不允许。与其说老夫等畏惧皇帝,毋宁说老夫等与皇帝同心,都是忠于法治。坏法之事,老夫等岂能为哉!”
“如此说来,坑杀儒生无可变更?”
“正是。”
“列位大人,扶苏告辞。”
“长公子且慢。”李斯诚恳地一拱手道,“长公子乃国家栋梁,实为储君。老夫一言相劝,公子明察:大秦以法治立国,公子以善言乱法,此远离大秦新政之道也。老臣劝公子精研商韩,铸造铁一般灵魂……”
扶苏没有说话,大袖一拂径自去了。李斯望着扶苏背影,沉重地一声叹息。几位大臣也人人默然,一种不安的气氛笼罩了原本蓬勃生气的政事堂。扶苏毕竟是实际上的储君,持如此歧见,其影响岂止一时一事?李斯在一片默然中转悠了好大一阵,最终断然道:“老夫以为,此事非同小可,我等当立即奏明皇帝。”
厅中没有一个人说话,人人都点头了。
四更时分,扶苏突然接到了一道紧急诏书。
来下诏者,是上卿郎中令蒙毅。皇帝诏书只有寥寥数语:“扶苏不明大势,不察大局,固执一己之见,搅扰国政,殊为迂阔。今授扶苏九原监军之职,当即离国就任,不奉诏不得还国。始皇帝三十五年夏。”
夜不能寐而一直在后园转悠的扶苏,是在庭院堂前遇到蒙毅的。一时大觉突兀,又似在意料之中,接过诏书,扶苏只低声问了一句:“敢问上卿,父皇发病没有?”蒙毅一拱手道:“敢请长公子厅堂说话。”见蒙毅没有立即要走之象,扶苏木然一拱手,将蒙毅礼让进了刚刚重新点燃灯火的正厅。蒙毅吩咐所有仆人侍女都退出大厅,又命自己的卫士守在廊下,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坐到了扶苏对面大案前。
“长公子,陛下震怒。”
蒙毅只说了一句,轻轻地打住了。扶苏依旧木然着,没有泪水,没有叹息,如一尊木雕。蒙毅默然片刻,一拱手低声道:“长公子,听臣一句话:尽速回九原,不能固执了。”扶苏艰难地撑着座案,站了起来,长叹一声,转身便走。蒙毅一步跨前拦住道:“长公子莫急,听臣将话说完不迟。皇帝并未限定今夜,明日之内北上,无事。”扶苏还是没有说话,只木然地伫立着。
“长公子,臣实言相告。”蒙毅从来没有过的沉郁,泪水溢满了眼眶,“此次长公子擅自还国,谏阻坑儒,实在一大憾事也。此前,陛下已命我暗中筹划册立太子大典了。不合长公子不耐一事,擅自还国。还国罢了,不合长公子又一错再错。初回,两度得赵高委婉推托,便当见机离去。然公子却因我一言,将赵高推托,误作皇帝不知,坚执请见。见则见了,陛下虽则震怒,骤然发病,毕竟还是前所未有地对公子说了那么长的话。那时公子若走了,或只在府中读书,或只在皇城侍奉陪伴陛下,也没事了。不合公子依旧不忍,又找去丞相府论说。说则说了,又那般激烈。如此折腾者再三,以致陛下不得不出此一策……”
“上卿明言,扶苏政见错在何处?”
“长公子之错,不在政见本身,不在是否反对坑儒。”蒙毅激切而坦诚,“恕臣直言,公子之错,在于决策已定之后,搅扰国政。我知道,公子也一定知道,我兄蒙恬也未必赞同坑儒,因他至今没有上书陛下。再实言相告,蒙毅也以为此事值得商榷。还有,老奉常胡毋敬,也曾在小朝会反对。然则,我等没有说出来。胡毋敬说了,也是适可而止。因何如此?时也,势也。此时此势,不是迫于朝议,更不是迫于皇帝陛下之威严压力。此时此势,乃天下之大势也,乃新政之大局也!今日儒案,事实上已经不仅仅是行法宽严的事了。复辟,反复辟,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谁能说,皇帝陛下之决断,就一定错了?蒙毅与家兄不言,胡毋敬言则适可,根源都出一辙:既拿不准自家是否一定对,也无法判定皇帝陛下一定不对。论天赋,论才具,论坚毅,论洞察,论决断,皇帝陛下皆超迈古今,我等何由执意疑虑?更何况,皇帝陛下确实对儒家做到了仁至义尽。儒家有负秦政,不是秦政有负儒家。即或你我反对坑儒,你能说儒家没有违法吗?不能!当此之时如同战场:军令一旦决断,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公子试想,今日陛下若是你自己,朝臣反复议决后,仍有一个人要再三再四地固执己见,且此人不是寻常大臣,而是万众瞩目的国家储君,你将如何处置?那日,皇帝曾对公子反复讲说洞察大局的谋略之道,用心良苦也,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
素来寡言的蒙毅,突然打住了。
良久无言,扶苏对蒙毅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
“长公子……”
扶苏没有回头,伟岸的背影在大厅的灯火深处摇曳着消失了。
蒙毅伫立良久,出门去了。回到皇城,狼藉一片的书房里没有了皇帝。几个侍女正在惶恐万状地归置着诸般物事。一个侍女说,皇帝陛下挥剑打碎了三只玉鼎,中车府令抱住了皇帝,也被皇帝打得流血了。后来,皇帝一个人怒气冲冲出去了,中车府令瘸着腿赶去了。蒙毅一听,二话没说带着几名尚书向池畔树林寻觅而来。终于,在朦胧清幽的太庙松林前,蒙毅看见了踽踽独行的熟悉身影。骤然之间,蒙毅泪如泉涌,匆匆大步走了过去,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跟着皇帝漫无边际地游走着。
“说话。”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
“禀报陛下:长公子知错悔悟,清晨便要北去了……”
“那头犟驴,能听你说?”皇帝的声音滞涩萧瑟。
“陛下,长公子遇事有主见,未尝不是好事。”
“秦筝单弦,好个屁!”
蒙毅偷偷笑了。皇帝骂出口来,无疑是对儿子不再计较了。大约只有蒙毅、赵高几个人知道,皇帝极少粗口,只有对自己的长子扶苏恨铁不成时狠狠骂几声,骂完了便没事了。正在此时,蓦然传来皇城谯楼上柔和浑厚的钟声。蒙毅轻声道:“陛下,晨钟,该歇息了。”嬴政皇帝突然转过身来:“蒙毅,跟我去北阪。”蒙毅方一愣怔,又突然明白过来,立即答应一声,快步前去备车了。
清晨的北阪,无边无际的六国宫殿在茫茫松林淡淡薄雾中飘**着。
此时,咸阳至九原的直道,已经将要修成。出咸阳北门直上北阪,掠过六国宫殿区抵达林光宫,便进入了直道的起点。咸阳至林光宫路段,是内史郡干道之一,宽阔平整林木参天,气象规制超过关外大道。扶苏匹马出城,一气飞上北阪时,正是这片山塬最为清静无人的时刻。扶苏驻马回眸,良久凝望着塬下沉沉皇城,一时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了。父皇这次的震怒前所未有,断然一道诏书将他赶走,连见他一面也没有心思了。扶苏不惧父皇的任何惩罚,打他骂他,甚或教他去死,扶苏都不会有任何不堪之感。扶苏不能忍受的,是他给父亲带来的震怒伤痛,使他再次激发了父亲的吐血痼疾。
“父皇,儿臣去了……”
扶苏面南伫立,对着皇城的书房殿脊肃然长跪,六次重重扑拜叩头,额头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清晨的霞光中,扶苏终于站了起来,一拱手高声道:“扶苏不孝,妄谈仁善。自今日始,父皇教扶苏死,扶苏无怨无悔!”
扶苏艰难地爬上了马背。那匹罕见的阴山胡马萧萧嘶鸣着,四蹄踌躇打着圈子不肯前行。一时之间,扶苏泪如雨下,抚着战马长鬃哽咽了:“老兄弟,走,咸阳不属于扶苏。”突然之间,阴山胡马昂首长长嘶鸣一声,风驰电掣飞进了漫天霞光之中。
这一去,扶苏再也没有回到大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