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丞相后胜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日日心神不宁。
若不能借助秦国势力,显然难以度过目下的危机了。反复揣摩,后胜终于作出决断,并将这一决断归结成八个字的方略——内握齐王,外借强势。齐国正在天下流亡者汇聚的特异之期,一切都不能以寻常路径行事,只有把住这最要紧的两头,才能有效消除乌合之众对自己的威胁。
倏忽二十七年,后胜成了齐国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丞相。
后胜很清楚,他的根基是君王后,是田建。田建若死,他完全可能被朝野积怨所淹没。田建不死,他则永远都是齐国事实上的君主。是故,田建从母丧后的神奇复原,使后胜大大地感到了轻松。然则,深埋在心底的一丝恐惧并没有消失。齐国民众容纳之深广,爆发之激烈,往往使天下瞠目。当年,齐国朝野容忍了荒诞暴虐的齐湣王整整四十年,一朝爆发,活活地千刀万剐了这个老国王,致使天下之惊骇无以言表。后胜在齐国执政二十余年,焉能没有种种积怨?唯其如此,后胜将棋路看得很宽,也将根基看得很准。所谓宽者,两道同步也:一务国内权力,二务齐秦盟约。所谓根者,双头蛇也:一则齐王建,二则秦王政。两道两根不失,后胜何惧哉!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后胜没有料到,秦国竟能在短短七八年间秋风扫落叶般灭了五大战国。五国没有了,周旋天下的余地小了许多,后胜不能不脊梁骨发凉。后胜更没有料到,天下世族流民能潮水般涌入齐国涌入临淄,一下子将他这个隐性的齐国主宰骤然推到了波涛汹涌的风口浪尖。虽然,齐国府库爆满了,后胜的府库也爆满了,然则,后胜心头的恐慌也更深重了。对自己的归宿,后胜再也没有了自信。后胜隐隐地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结局:齐国不亡于流民激发的内乱,必亡于秦军压顶的外患。唯其如此,后胜若将自己始终与齐国绑在一起,便将必然与齐国一起覆灭,后胜必须谋求新的出路……
秦国大军驻扎巨野泽畔,不进不退不战不和,临淄君臣不明所以。
充斥齐国的多方流亡势力,支系多分的齐国朝野势力,一时各有所见激**摩擦起来。齐王田建虽无定见,然大体接近于丞相后胜的“和秦”动议,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唯田建彷徨,情势愈发地盘根错节交互纠缠。动摇不定的齐王之下,主要是三股势力在激烈地明争暗斗。
主流一方,是丞相后胜与历来奉行“和秦安齐”方略的田氏世族力量。这是以王族力量为根基,以丞相执政力量为主导的最大主和势力。自秦国大军驻扎齐国边境以来,后胜与世族大臣一直在斡旋与蒙恬大军订立合约,以图最大限度地保存齐国社稷。
另一方,则是诸多将军与孟尝君后裔田炐为轴心的王族抗秦派结合,主张防患于未然,立即进入举国抗秦。他们在孟尝君旧日封地薛城,聚结了一支五千人的门客义旅,声言效法赵人抗秦到底。这股势力对齐国民众影响颇大,堪称半在野的抗秦派。
另一股,是流亡临淄的庞大散乱的各国世族群。他们最是汹汹躁动,非但已经结成了六千人的抗秦义师,且不间断地汇聚王城广场请命,坚执请求齐王发回流民财货,以助五国义师。后胜们怕这些流亡者变成亡命之徒,铤而走险地行刺权臣,或作乱临淄,其时,临淄城内的数千军兵未必应对得了汹汹流民,只能多方斡旋,一面答应斟酌发还流民财货,一面拖延时日,设法驱逐这些恨秦又恨齐的祸根。
如此三方力量之外,齐国民众也大起波澜。临淄以西不足百里的狄县[2],没落世族子弟田儋、田横兄弟,聚结民众自成万人义军,声言效法田单抗燕,誓与齐国共存亡。当此纷乱之时,成军豪强皆大义凛然,全然不惧与官府抗争,各地官府也实在不敢妄动。
各方主张皆十万火急地禀报临淄。田建、后胜君臣,都怕秦军未到便激发内乱先自灭亡,只好派出密使多方斡旋,力图使各方相信王室,不要乱了大局。如此一来,任何一方都仍旧在气昂昂行事,王书也好,丞相令也好,都没了效用。国事法度全然失序,朝局乱成了一锅粥。
此年,齐国又逢冬旱,整个冬日未曾下得一场大雪,终日艳阳高照,尘土飞扬,时有红霾黄霾笼罩临淄,动辄旬日不散。齐国本是天下方士渊薮,神秘诡异之学素有传统。遭逢如此天变,各式流言一时大起,纷纷预言齐国久享一隅之偏安康乐,而今必遭天谴,将有巨大劫难。流言弥漫,各地盗贼蜂拥而生,劫掠世族庄园封地事,日日不断。朝野世族惶惶不安,一面纷纷聚结私兵靖乱;一面纷纷上书齐王,坚请廓清乱民。后胜手忙脚乱,田建六神无主。左右思忖,君臣两人终是一筹莫展。
“天欲亡齐,孰能奈何?”
田建两手一摊,将国事全数交给了后胜,再也不见大臣了。
开春时节,王贲率十万大军抵达燕齐边境。
蒙恬向王贲备细交接了对齐战事与种种军务,留下三万步军。次日清晨,蒙恬率领二十万步骑混编大军隆隆北上了。王贲接手对齐战事,立即下达了第一道军令:所留三万步军原地驻守巨野泽畔,营垒旗帜军灶不减,虚张声势如原先人马。部署完毕,王贲立即赶回了燕南幕府。次日清晨,王贲下令十万大军向南开进,在没有任何齐军阻拦的情势下,公然渡过了济水。暮色时分,十万大军在济水南岸的山塬地带构筑营垒,驻扎了下来。次日清晨,王贲登上山头瞭望,东方天际直冲霞光边缘的一大片灰黄色雾霾,使王贲确定无疑地知道,临淄城距离他不过五七十里之地,轻装飞骑一鼓作气便可冲到城下。
当夜,王贲接到了顿弱密书。
顿弱知会的情势是:齐国朝野大乱,唯缺促降逼降之有效一击。顿弱的谋划是:齐军自驻防巨野泽东岸,因朝野陷于混乱,一直没有向济水方向分兵;若王贲能对巨野泽之齐军实施一场突袭战,而后大军进逼临淄城下,百事可定。王贲思忖一番,觉得顿弱谋划与此前蒙恬交代的方略不谋而合;审时度势,齐国也确实需要一战。大国灭亡,真正的不战而降是古今从来没有过的,有的只是大战小战的区别而已;所谓不战而降,寻常只能是庙堂权力与都城军民,真正地举国不战而降,事实上永远没有可能。
次日,王贲带着三名司马与一支百人马队,出营绕道三十里,登上了巨野泽东岸北侧的一座山头,将齐军大营的地形察看了整整三个时辰,终于定下了决断。
当夜聚将,王贲在烟气缭绕的猛火油灯下指点着地图,对将军们做详尽部署道:“齐军三十万,分作两大营,驻扎在巨野泽东岸的这片谷地。诸位且看,这片谷地有三个出口:面对巨野泽一面敞开,是西面出口;大营背后的东北方出口,连接临淄大道;大营东南方出口,连接薛邑大道。我军此战,不求斩首杀敌,只求溃敌乱敌,以震慑齐国,促其早降!唯其如此,夜间突袭齐军是最佳战法!杀入谷地后,只要齐军不死战,我军只虚张声势,佯作追杀即可,实则任其溃逃。如此战法,诸位可有疑义?”
“我等奉命!”大将们整齐一吼。
次夜一战,秦军大获成功。所有的秦军将士都没有料到,三十万齐军会如此恐慌溃逃,秦军六万横冲直撞,当真如入无人之境。齐军一旦发现背后两个出口并无秦军封堵,几乎是潮水般涌向了两个山口。与其说秦军杀伤多,毋宁说齐军人马交互纠缠自相践踏而死伤者多。王贲原本预料的战果是,趁着齐军黎明酣睡,猛烈攻杀一阵,搅乱齐军营地便算成功。不料,一突入谷地竟是摧枯拉朽,及至天色大亮,三十万齐军已全数逃出了巨野泽东岸大营;粮草辎重兵器衣甲旗帜战马尸体,厚厚一层铺满了整个谷地。王贲从伤兵战俘口中得知,齐军主将田垸被紧急召回临淄了,许多将军也被部族秘密召回去了,中军幕府只有一班司马。秦军杀来声势震天,齐军无人号令,又不知虚实,便如此鸟兽散了……
王贲来不及感喟,立即了下达军令:全军休整一日,次日兵分两路,进逼临淄西南两方,在城外郊野三里处,大张声势驻扎。
临淄大都,真正地炸开锅了。
最大的激**,来自进入临淄城的各国流亡世族。一闻齐军战败,流亡族群大为恐慌。已经结成的“义师”,原本散居在郊野尚未进城的营地里,此时得各世族族领秘密指令,纷纷乔装成齐国民众蜂拥入城。已经等候在城内的流亡族领们早已经秘密联络,谋划好了对策。城外“义师”一经在城内聚结,流亡世族立即轰隆隆涌向了临淄府库,要抢回被齐国剥夺的财货,然后赶紧逃离这个如今已经是最危险的城池。
后胜得到消息,立即飞马王城紧急调出三千王室护军赶赴府库。府库财货利害太甚,齐军将军个个拼死效力。一个多时辰的混战,流亡世族毕竟不敌王室齐军,终于丢下满街尸体轰然散了。此时天色将亮,后胜匆匆赶回丞相府,顾不得稍事收拾歇息,衣冠不整地驱车进了王城。
此时的临淄城,才开始了真正的乱。被杀散的流亡世族气恨攻心恼羞成怒,轰然散开在市井坊区,散开在没有士兵守护的官署,明火执仗地大肆劫掠商铺民居,以及所有能看到的有用之物。商家民户大感恐慌,纷纷逃出庭院,呐喊着狂奔躲逃。有几处齐军将士聚居的坊区多有兵器,民众聚拢起来与流亡世族乱纷纷拼杀。此时,王城护军已经撤回;临淄城内的守军在巨野泽大败的消息传来后已是惊弓之鸟,纷纷思谋着如何回家与族人相聚逃亡,更兼方才一场府库护卫战多有死伤,早已经没有了战心;任官员将军呼喊,谁都是装聋作哑。及至天亮,临淄城内烟火四起,哭声喊声杀声骂声连天而起,已经完全陷入无法控制的混乱之中。不久,城门被汹涌人流撞开,万千人流蜂拥出城夺路四逃……
夜间时分,城外王贲得到了顿弱急报,立即在城外展开了一道横宽数里的扇形军阵。天亮人流出城,秦军游骑纷纷向人群呐喊:“秦军不杀齐人!只拿流亡世族!举发流亡世族者,可任意离去!”临淄齐人对流亡世族恨之入骨,立即纷纷指认。混迹人群中的流亡世族一被指认,便被赶到了秦军的马队圈子里。不到一个时辰,城下已经聚集了三四千人,老弱妇幼者居多,精壮者少见。
后胜匆匆进了王城,连跑带走气喘吁吁赶到寝宫。守护在宫门的老内侍说,齐王在太后灵前祷告一夜,方才上榻,丞相不能入内。后胜顿时大怒,拔出长剑将老内侍刺倒,径自大踏步进了寝宫。一溜侍女大是惊恐,乱纷纷尖叫着逃走。后胜提着带血的长剑走进齐王寝室,对侍寝侍女高声怒喝:“唤起齐王!死睡数十年,该醒来了!”
“你?丞相?欲图如何?”睡眼惺松的田建脸都吓白了。
“臣启齐王:大军战败散尽,临淄血火连天,秦军已到城下!”
“你、你、你、你要本王如何?”
“除了降秦,别无他途!”
“丞相……降、降,好,降了、降了……”
话尚未完,田建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后胜鄙夷地看了田建一眼,向外一挥手,几名心腹将军走了进来。后胜说声“护好齐王”,老夫出城,大步匆匆去了。
…………
午后,一面巨大的白旗悬垂在临淄西门箭楼。
一队内侍侍女,簇拥着一辆青铜王车缓缓出了城门。之后,又一辆高车坐着丞相后胜。车后,是两排大臣与将军。齐王田建怀中抱着王印玉匣,一头白发,脸色苍白麻木得好似一座石俑。整个齐国君臣的队列中,只有后胜显出一片难堪而又惶恐的笑意。在秦国上卿顿弱的宣呼声中,齐王建向秦军统帅王贲献出了传承田氏王室一百三十八年的玉印;齐王建自己,则走进了旁边的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宽大木车。木车带着两名内侍两名侍女隆隆远去时,王贲下令秦国大军开进了临淄城。
这是公元前221年,秦王政二十六年,嬴政时年三十九岁。
齐国灭亡了,山东六国全部被统一了。
天下洪流隆隆转过了一座雄峻的高原,骤然涌向开阔的平野,**开了浩浩之势,开始了一次亘古未闻的伟大的文明转折。
[1]安陵,战国末期中原残存的最小诸侯,史载其只有五十里封地;大约在今河南省漯河市东南地带。
[2]狄县,战国齐县,今山东省高青县东南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