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军大败的消息传到咸阳,秦国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暴怒不已,将自己关了三日三夜。

在这间里外三进的斋戒房里,嬴政开始了静静的思索。目下想来,他这个秦王与李信,都被楚国脆弱的表征迷惑了。多年来,楚国政变多生,朝局混乱不堪。自支撑楚国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园谋杀,楚国权力落到了卑劣的李园之手。如是乱象连绵,军力自是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贲奔袭楚国游刃有余,十日连下十城,楚国大气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实。李信据以评判楚国脆弱,嬴政据以认同此论,甚或朝臣们也都据以认同这种评判。表征论之,没有错。然则,当此之时,何独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记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万大军灭楚的理由,没有一句涉及楚国诸般表征,而只说及楚国基本国情,山川广袤,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紧的论断是:“楚非寻常大国,非做举国决战之心,不能轻言灭之。”

如今,数万将士已经用血肉之躯证实了王翦的洞察力。

仔细想来,王翦有一桩几乎可以称之为奇迹的最大的长处:自来打仗没有错失,没有明显的错令缺漏。与此同时,王翦也没有奇绝之战。尝有人言,王翦无奇战。嬴政也很清楚,所谓王翦无奇战者,其实说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心而论,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认同这种评判的。然则,战场为何物?战争为何物?

国家大争,为求奇绝而宁可败之,岂不大谬哉!

唯其如此,主将能以看似平淡无奇之方略而完胜敌国,宁非大幸哉!相对于邦国大计所需要的胜利,有否奇绝之战,实不足道也。毋宁说,奇绝之战因其求奇求绝,而必然具有不确定的风险;平战而胜,则因不求奇绝而唯求战胜,必然具有确定的胜算。身为国家君王,是选择确定的胜算,还是选择不确定的风险,岂不明矣!冷静缜密而有兼思胸襟,善于筹划盘根错节而多有意外变化之总体大战,此乃王翦之长也。抛开大国决战的深层根基,而过分看重战场谋划之奇绝华彩,此乃李信之短,嬴政之失也。平心而论,将目下的秦国大将一个个数来,能统率举国之兵而吞灭最大楚国者,非王翦不能也。即或是王贲,痛定思痛之后,嬴政也不能放心了。毕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贲尚未老辣,多少与李信更为接近一些……

天降王翦于秦,何其大幸也!

嬴政独不见兵家泰山,岂非大谬哉!

李信大军南下之际,王翦上书请辞还乡了。当时,嬴政抚慰了王翦,却没有坚执挽留这位老将军。目下看来,敦请王翦是必须的了。

晨曦时分,嬴政王车飞上了一片林木苍黄的山塬。

东乡,这片依山傍水的塬坡开阔疏朗,连同林木草地房舍石坊在内,一切都显得粗简平易,远不及任何一个富商大贾的庄园,朴实得实在使人不会想到这里能是赫赫秦国上将军的家居之地。

王车堪堪出得一片树林,尚未上道。远处山麓一柱烟尘暴起,遥闻马蹄声隆隆如雷。王车方过林际,烟尘已经飞过了眼前山梁,隔着空阔苍黄的草地,双方都进入了对方视界……马队骤然勒缰了。王车悠悠停住了。

“上将军——”嬴政飞身下车,遥遥高喊着。

“君上——”对面一骑如飞而来,浑厚的呼喊回**在山林。

堪堪半箭之地,骑士滚鞍下马飞步迎来,白发黑斗篷随风飘舞,利落劲健,全然没有丝毫老态。在这瞬息之间,嬴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龙虎勃勃的王翦,心下突然一热,软软地倒在了草地上。王翦飞步过来,利落地扶起了嬴政,同时解下腰间皮袋双手捧了过来。嬴政抓住了皮袋,抓住了王翦的双手,眼中不期然溢满了泪水:“老将军……无愧嬴政师也!”王翦泪光莹然,深深一躬道:“君上风寒驰驱,亲来蓬蒿乡野,何敢当之?”嬴政瞬间平静下来,举起皮袋汩汩几口,猛然一怔,不禁惊喜得两眼放光——酒!行猎而能随身携酒,足证王翦壮勇犹在。

“灭楚不以老将军方略,嬴政悔矣!”

在简朴宽敞的正厅坐就,嬴政直截了当地切入了正题。嬴政深知,面对一个沧海人物,实在不须自以为聪明得计的花巧周旋,而只需坦率实诚地捧出真心。见王翦沉吟思忖,嬴政又接着说了下去:“李信败军,根在本王用人失察,灭国辄怀轻慢之心……依寻常之情,秦军本当整休年余,待恢复元气后再战。然则,李信军败后,楚国气势大盛,项燕军沿鸿沟一线步步北上,重新占据重镇陈城,大有进逼南阳、颍川之势。姚贾从新郑密报:中原三晋之灭国老世族,纷纷开始逃向楚国;燕王喜残部也从海路联结楚国,鼓**齐国,欲图以楚军遏制秦军,而各国世族一齐举事复国。当此之时,若迟延对楚战事,天下风云突变,亦未可知也。老将军虽告病老,宁见一统大业功亏一篑乎?”

“楚战,不当迟延。”王翦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膛异乎寻常地冷峻,话语也很迟缓,“然则,老臣年迈多病,君上当更择良将为是。”

“老将军平心而论,秦军诸将,谁堪当此大任?”

一阵长长的沉默。嬴政平和地看着王翦。王翦垂着眼帘入定一般。

“君上必欲用老臣……”王翦终于睁开了老眼。

“嬴政心意已决,上将军有话但说。”

“灭楚兵力,非六十万不可。”

“听老将军计,六十万!”

“如此,老臣领命,三日后赶赴咸阳。”王翦无一句拖泥带水。

“老将军,旬日之后启程不迟……”嬴政有些哽咽了。

“君上体恤,老臣心感也。然目下大势,不容稍缓。”

“老将军夫人新丧,我心不安……”

“老妻病卧多年,一朝撒手,未尝不是幸事。君上毋为老臣忧也。”

三日之后,王翦马队离开美原南下了。

灞上幕府一立定,立即开始了紧迫有序的运转。大军正在云集,王翦的头一件大事是任将。第二件大事,是会同国尉府等相关官署,一一确定调兵事宜。第三件大事,备细确定兵器打造修葺与粮草辎重方略。

李信兵败后,其随军粮草辎重与大型器械全部丢失,几乎占整个秦军装备的一半还多。若非秦国财力雄厚,断难立即发动更大规模的大军决战。目下王翦所要尽速完成者,是补充这些大型器械,重新配备其兵力。同时,还要谋划包括输送大型兵器在内的粮草辎重总体输送方略。为此,王翦特意报请秦王紧急召回了坐镇新郑的姚贾,任姚贾以上卿之职,总司灭楚后援。姚贾精明练达,处置事务之才不下李斯,与王翦会商完毕,立即风风火火开始实施诸般谋划了。

根基疏浚完毕,已是冬去春来了。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王翦幕府军马从灞上开拔了。

旬日之后,幕府人马抵达南阳大营,王翦第一次升帐聚将。各路大军已经汇聚南阳一月有余,兵将统属等诸般军务已经全部就绪。除了粮草辎重大型器械与候补兵器,正在源源不断运来囤积,六十万大军已经大体整肃了。大将们禀报完各军情形,王翦从帅案前站起,第一次对大将们正面部署灭楚方略。王翦的剑鞘指点着楚国地图,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在幕府大厅嗡嗡回**。

“楚为天下大国。灭楚根本,在戒绝骄躁心气,以面对赵国强敌那般冷静之心,对楚决战。灭楚方略是:不出轻兵,不求奇兵,全军正面推进,一城一地下之;直至完全占据楚国都城、全歼楚国主力、俘获楚国王室!楚军若与我一城一地争夺,则我军求之不得。楚军若再度放弃陈地诸城,而南撤平舆地带固守。则我军兵分两部:主力进逼平舆,与楚军主力相持,既不立即开战,亦不能使其脱离;另分一军在后,一城一城接手城防,巩固我军后方,一俟陈地诸城稳固,立即南下合军,寻机与楚军决战!明白否?”

“同心一战!灭楚复仇!”举帐一声大吼。

三月初,诸般后援到位,大军亦休整就绪。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王翦下令大军开出了南阳大营,从安陵直入鸿沟大道,隆隆进逼陈城。王翦早已申明,除了不分兵不奔袭,南下进军依旧走李信军老路,就是要教楚人知道:秦军首攻败北,并非进兵之错,更非战力不及楚军,而只是分兵弃装中了楚军奇袭而已。

陈城的项燕幕府前所未有地忙乱。

去岁大败秦军之后,楚国朝野大为振奋,连续攻秦的呼声弥漫了江淮。楚国王室与老世族大臣们亢奋不已,合纵攻秦的种种方略一个超过一个地光彩绚烂。平日万难出手的各色私兵,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从来都受国府统辖的封地官军,一反常态地纷纷开出争相赶赴淮北,不管项燕幕府军令如何,都一齐打起了项燕大军的旗号,竞相抢占一座座失而复得的空城。

粗粗一算,吓了项燕一大跳。目下连同原先军马,楚国蜂拥淮北的大军足足六十余万!既有如此态势,自当因势利导。项燕立即与诸将会商,决意整肃出一支真正具有抗秦战力的大军。不说六十万,只要精兵四十万,项燕便有再败秦军的雄心。不料,谋划虽好,项燕却硬是没有时日与人手做这件最要紧的大事。项燕疲于奔命,几次被突然召回郢寿,漫无边际地会商种种合纵攻秦与重振楚国霸权的长策,一次朝会,至少流去旬日时光。再是朝野对项氏势力的壮大,议论纷纭,每有举发,楚王负刍便密召项燕澄清一回,项燕便得放下军务奔波都城一回。如此多方斡旋奔波,数月之间,项燕在幕府很难连续住过五日,几乎是任何大事都是浅尝辄止,既疲惫又烦躁,身心俱累,只差要病倒了。

直到秦国再度聚兵的消息传来,项燕幕府才清静了些许。

然则,楚王与大臣们的急胜欲望,教项燕更不是滋味。

“父亲,务求速战速胜,已成庙堂不二之论。”项梁一句了结。

“全我将权,强我速战,老夫大将军岂不徒有虚名?”

项燕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怆然一笑,摇摇头叹息一声再也不说话了。无论项燕如何愤懑失望,还是无可奈何地聚将发令了。已经热起来的三月末,楚军终于撤离了陈地十余城,浩浩****地开向了南方。旬日之间,楚军抵达淮水北岸,项燕下达了布防将令:三十万楚军主力,驻守汝阴郊野构筑壁垒;三十万后聚“官军”分两部驻扎,景祺率军十五万驻扎平舆郊野构筑壁垒,屈定率军十五万驻扎寝城郊野构筑壁垒。两三日之间,三部大军在淮水北岸自西北向东南连绵展开,日夜构筑壁垒,气势壮观至极。

大军距都城郢寿不过百余里。楚王负刍的犒军特使,令尹、大司马及各大世族的军务特使,连绵穿梭不绝于道。南楚民众也纷纷跟从各县令入军劳役,或搬运粮草辎重,或辅助构筑壁垒,终日旌旗招展喧嚣连天。王酒、民气、朝野公议交互刺激,楚军战心日炽。汝阴的项燕主力大军营地稍微平和,也是热辣辣一片。平舆、寝城两大营地,终日如社火狂欢一般嗷嗷求战。

四月初,王翦大军开过颍水,在西岸立定了营地。

大军南来,依照王翦预定的方略井然有序地推进着。进兵之期大军两分:王翦率主力大军四十万,以日行六十里的常速稳健推进;蒙武率后军二十万,逐一占据楚军所弃城池,会同南阳郡守派出的接收官吏料民典库,恢复商旅百工农耕,使民生纳入常规。秦军营地扎在了与汝阴要塞遥遥相对的一片山塬河谷地带。

“楚军三城,自西北而东南,状如曲柄,遥相呼应。”第一次幕府聚将,王翦对诸将解说楚军情势道,“平舆楚军,寝城楚军,皆为楚国老世族封地私兵汇聚。汝阴项燕军,才是楚军真正主力。三地楚军,横展不过百里,各城相距不过三十余里,骑兵纵马即到,步军兼程互援,亦不过一个时辰。为此,楚军三大营,实则当作一营视之。”

“我军当尽早与项燕决战!”辛胜奋然高声。

“不能。”王翦摇头道,“前次我军一败,楚国朝野由萎靡不振陡转心浮气躁,楚军将士更是气盛求战。此等风靡之势,虽项燕不能左右也。当此之时,我军应对之策,只在兵法八字:避其锋芒,击其惰归!时日延宕,楚国庙堂必生歧异,楚军士气必因种种掣肘内争而低落,其时我军寻机猛攻,必能完胜楚军!”

“上将军方略虽好,只是太急人!”

冯劫高声嚷嚷了一句,大将们一片哄笑纷纷点头附和。王翦黑着脸肃然正色道:“谚云:图大则缓。既是政道,也是兵道。灭国之大战,根基在强毅忍耐。以我军实际情形论,关塞守军与原主力大军初合,于战法配合、兵械使用、兵将统属等等,均未浑然若一;更有,前战将士多有带伤南来者,尚未复原;许多久驻北方关塞之将士初来淮水,水土不服,必生疾病。凡此等等,确实需要时日整休恢复。兵未养精而仓促决战,胜算至多一半。秦军六十万举国一战,没有十二分胜算,岂能出战!为此,本帅将令——”

“嗨!”举帐轰然一声雷鸣。

“各营全力构筑壁垒,完成之后,整休养士:一则,全部明火起炊,停止冷食战饭,务必人人精壮!二则,各部统合,演练协同战法与攻防竞技,弓弩器械营须使补充士卒娴熟技艺,务使各部将士浑然如一!其间,各营得严密巡查营地壁垒,不奉将令,任何人不得跨出壁垒一步!若有楚军挑战,一律强弓射回,不许出战!但有擅自出战者,本上将军立即奉行军法,斩立决!”

“谨奉上将军令!”举帐大将肃然一声。

秦军六十万轰隆隆落地生根,与楚军六十余万对峙了。

秦军壁垒大营连绵横展三十余里,旌旗蔽日金鼓震天,气势壮盛无以复加。遥遥相对的楚军更见皇皇壮阔,三大营地均在城外郊野,自西北而东南绵延百余里。黄红两色的无边军帐衣甲如苍黄草原燃起了熊熊烈火,蓝色天宇之下分外夺目。与之遥遥相对的秦军旗帜衣甲主要为黑白两色,沉沉涌动如漫天乌云翻卷,如烁烁雷电光华。如此壮阔气象,可谓亘古奇观。当年之长平大战,秦赵双方兵力也超过了百万,然战场毕竟在重重山地,兵力雄厚却无以大肆展开而能使人一览全貌。秦楚今日相持,两军俱在茫茫平野筑成壁垒阵式大肆铺开,其壮阔气象自然是闻所未闻。

大军对峙奇观,被淮水两岸民众奔走相告,消息遂风一般传开,许多游历天下的布衣之士与阴阳家、星象家、堪舆家络绎赶来,纷纷登上远近山头争相一睹,种种议论不期然生发出来。

项燕幕府被楚国朝野的求战呼声,压得要透不过气来了。

月余之前,秦军大营方落,项燕立即下令各军各营坚壁防守,随时迎击秦军出战。那时,项燕与大将们都认定:秦国六十万大军南来,比李信攻楚兵力多了两倍,当然会对楚军连续猛攻。第一次幕府聚将没有任何争议,项燕很容易地与各军大将取得了共识:楚军暂取守势,只要击退秦军前几次猛攻,战胜秦军必然有望!楚军大将们也一致认可了项燕战法:在防守中伺机寻求反击。

令项燕与楚军将士们大感出乎意料的是,秦军根本没有出营攻杀,只窝在营地,忙碌地构筑壁垒。于是,项燕与将军们又断定:此乃秦军力求攻守兼备,壁垒构筑完毕之后必将猛烈攻杀,楚军无须求战。不料,旬日之间秦军壁垒构筑完毕,仍然窝在营垒之中丝毫没有出战迹象。如此两旬过去,项燕与将士们终于明白:秦军以强敌待楚,图谋先取守势,而后等待战机。

楚军将士们不禁大感尊严荣誉,豪迈壮勇之气顿时爆发。

秦军以六十万雄师南来,竟如此惶恐地构筑壁垒不出,显然是将楚军看作了最强大的对手。如此尊严与荣誉,楚军将士几曾得享,又何能不心神激**?于是,不待项燕将令,平舆寝城两军发动了对秦军壁垒的猛烈攻势。

对于秦军壁垒之强固,楚军开始多不在意,反多方嘲笑秦人粗笨愚蛮,千里迢迢来给楚国修长城了。攻杀开始,楚军立即尝到了秦军壁垒的厉害。楚军呼啸而来,尚未攻杀到壁垒前三百步,楚军士卒的臂张弓还远不能射杀敌军之时,秦军壁垒的强弩大箭夹着机发抛石,已经急风暴雨般倾泻而来;楚军大队只有潮水般后退,根本无法接近秦军壁垒。如是连番者旬日,屈景两将军的攻杀一无所获,反而死伤了数以千计的兵士。直到此时,楚军将士才着实明白了重装秦军与森严壁垒的威力。

“若李信军不弃重械,前次能否攻克两壁,未可知也!”

项燕一句感喟,楚军大将们没有人辩驳了。

虽则如此,楚军将士们还是不服。都是秦军,楚军能大败李信秦军,如何不能大败王翦秦军?毕竟没有真正较量,单凭壁垒不破便能说秦军不可战胜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往是不待营将军令,士兵们便聚在旷野对着秦军营垒终日咒骂,连续挑战。

楚军所以如此,与其说人人真心求战,毋宁说一大半是被秦军安稳如山的气势做派激怒了。自从秦军壁垒修筑完毕,连绵营垒中整日沸腾着种种呼啸声、喊杀声、笑闹声、金鼓声、马嘶声,搅得楚军在营垒中坐卧不宁焦躁不安。种种喧嚣中一道道炊烟滚滚上天,肉香饭香随风飘散,几乎整个淮北都闻得见炖羊、烤羊特有的腥膻气味儿;更有葱蒜秦椒的辛辣之气夹着牛粪、马粪的热烘烘臭气,再夹着驱赶蚊虫的艾蒿浓烟,随着夏日的热风一齐弥漫,绿茫茫原野烟雾蒸腾,几如天地变作了蒸笼。多食鱼米口味甜淡的楚军将士,不耐骚膻刺鼻,常常被熏呛得咳嗽喷嚏不绝,不由自主地对着黑蒙蒙的秦军营地不断地跳脚叫骂。若有营将烦躁不堪,便会呼喊一声,率领着四散叫骂的士兵们一阵呼啸冲杀,直到被箭雨射回。

如此日复一日,整个燠热难耐的夏季过去了。

楚军的频繁攻杀如强弩之末,力道渐渐弱了。秋风乍起,楚军的粮草输送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滞涩。原本车马民力络绎不绝的淮北官道,骤然之间冷清稀疏了。项燕心下一紧,立即派出项梁赶赴郢寿请见楚王。楚王负刍没有明白说法,只当即召来几位重臣小朝会聚商。世族大臣们直截了当,异口同声地质询项梁:以楚军之强,士气之盛,为何始终没有大举猛攻秦军?项梁反复陈述了秦军壁垒森严的防守战,申明了楚军若一味强攻只能徒然死伤的实际情形。大臣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楚王负刍始终皱着眉头反复只问一句话:“秦军果真如此之强,如何不攻我军,跑到淮北炖羊肉来了?”大司马景柽立即跟了上来道:“秦军不敢攻我,足证其力弱!我军半年不能大举破壁,非士卒无战力也!”

项梁脸色铁青百口莫辩,只好硬邦邦一句问到底:“敢问楚王并诸位大人,粮草辎重究竟要否接济?”“要则如何?不要又当如何?”令尹昭恤终于说话了。项梁愤然道:“不要接济,末将即行禀报大将军,项氏自回江东,各军自回封地!要接济,大将军再行禀报方略!”项梁撕破脸皮胁迫,举殿反倒没有了话说。大战在即,毕竟不能逼得手握重兵的项氏撒手而去。楚王负刍立逼各大臣说话,一番折冲,最后议决的王命是:各大族封地继续输送粮草,同时,一个月内项燕必须大举破壁胜秦。

“岂有此理!刻、刻、刻舟求剑!”

项燕听完项梁诉说,一拳砸翻了帅案,愤怒结巴得连楚人最熟悉的故事也几乎忘了。气呼呼绕着幕府大厅转悠了不知多少遭之后,项燕还是冷静了下来,吩咐中军司马击鼓聚将部署大举攻秦。项梁大惊阻止,项燕淡淡一笑道:“楚军若无一次正败,朝野聒噪休想安宁。攻,声势做大。江东精锐不出动。”项梁见父亲眼中泪光闪烁,二话不说去部署了。

次日清晨,楚军从平舆、寝城、汝阴三大营垒一齐开出,向秦军营垒发动了最大规模的一次猛攻。六十余万大军横展三十余里,苍黄秋色翻卷着火红的烈焰向整个黑色壁垒漫天压来。秦军营垒中鼓声如雷号角大起,暴风骤雨般的大箭飞石,顿时在碧蓝的空中连天扑下。与既往防守不同的是,待楚军浪头不避箭雨涌到秦军营垒之前时,垒前壕沟中骤然立起了一道黑森森人墙——秦军的重甲步卒出动了!

营垒防御战,在敌军大举攻杀时,必须于壁垒之外设防。毕竟,无论箭雨飞石如何密集,大军都有可能汹涌越过壕沟扑到垒墙之下;垒墙无论如何高厚,究竟不比耗时多年精心修建的城墙,被巨浪人流冲垮踩垮的可能性大大存在。唯其如此,面对楚军第一次正式大举攻杀,秦军第一次出动了重甲步卒。

重甲步卒是真正的秦军精锐。在楚军大举攻杀之前,秦军重甲步卒悄然隐伏壕沟,此时突然杀出,如同一道铁壁铜墙骤然立起,长矛如林排山倒海,楚军的汹涌巨浪立即倒卷了回去……大约半个时辰的浴血搏杀,满山遍野的楚军终究不能破壁而入,项燕下令鸣金收兵了。

“上书楚王,禀报战果。”

项燕拿着中军司马送来的伤亡计数,脸色阴沉得可怕。此战,楚军三大营共计战死三万余,重伤六万余,轻伤不计其数;各营军士自报杀死杀伤的秦军人数,总计不过三千余。这次的上书特使,项燕没有再派项梁,而派了昭氏大将昭萄。三日后昭萄方才归来,给项燕带来的王命是:秦军壁垒强固,大将军当另行谋划战法,伺机大破秦军。王书没有再提一月胜秦的前约,也没有再提粮草辎重。昭萄则说:只要大军抗秦,粮草辎重该当不会出事;果真楚军因粮草不济而退兵,毕竟对谁也没有好处。项燕知道,尽管这是老世族大臣们的无奈决断,然只要不再汹汹逼战,他便有了从容谋划的余地,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项燕不再计较种种龌龊,开始谋划一个重大的秘密方略。

浴盆的蒸腾水雾淹没了幕府寝室,王翦思绪闪烁着清冷的杀气。

倏忽深冬,秦楚大军相持已经十个月了。秋冬的萧疏在淮水岸边并不如何显著,林木依旧是一片绿色,山塬依旧是一片绿色,若非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秦军将士们几乎忘记了这个冬天。只有王翦清楚地知道,这是与楚军相持的第三百一十三天,到三月末便整整一年了。

正月大雪,王翦依稀嗅到了战机即将到来的气息。

姚贾发来的特急密件云:楚国大将军项燕对楚王负刍失望,派三子项伯秘密进入淮南,图谋与屈氏部族并越人江东族联结,共同拥立王族公子昌平君为新楚王;而后,项燕欲将楚军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陆两军长期抵御秦军。无须反复揣摩,王翦立即以种种细节消息,印证了姚贾密件的确实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军大肆攻杀却不见项氏江东子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只是一时无法权衡,项燕究竟会在何时退兵。预判这个时机,对于秦军太要紧了——只要楚军根基移动,便是秦军出击的最好时机。就早不就晚,无论项燕如何谋划,何时退兵,预为部署都是必须的。

“立召各营大将!”王翦从浴盆中哗啦站了起来。

“是!幕府聚将!”李信从外间军令室大步走了进来。

“不起聚将鼓,一一传令。”

“明白!”

片时之后,大将们人人一头热汗匆匆赶来,虽对没有聚将鼓的悄然聚将纷纷不解,还是兴奋得不断相互探询。毕竟,入得幕府十有八九与打仗相关,总比无休止地呼哧吭哧终日投石抛砖强得万倍。待大将们将墩就座,王翦在帅案后一字一顿道:“楚军将有大变,或退淮南,或退江南。果真楚军移动,便是我军战机。然,楚军何时移动,目下尚不能判定确切时日。为防其时匆忙,老夫预为部署。其后无论何时,只要楚军大营移动,我幕府战鼓号角大起,各将无须军令到达,便得霹雳闪电,全军出击!明白否?”

“明白!”大将们“唰”的一声全部起立。

“后军十万,辛胜统率,自西向东杀向平舆楚军。”

“右军十万,冯去疾统率,自西向东杀向寝城楚军。”

“前军十万冯劫统率,左军十万杨端和统率,合力攻杀汝阴项燕军!”

“中军十二万蒙武统率,其时赶赴蕲县郊野,全力堵截楚军渡淮!”

“连弩器械营并护卫铁骑共五万,章邯率领,强渡淮水猛攻郢寿!”

“陇西飞骑两万,赵佗统率,护卫幕府,总司策应!”

“各将须知,只许楚军逃向淮南,绝不能使楚军再逃江南!为此,各部务须在淮北全力追杀,尤其不能使项燕主力逃脱进入淮南。”

“明白!”

二月将末,项燕的诸般秘密谋划大体就绪了。

也许天意使然,项氏的秘密谋划,郢寿庙堂一无所知。楚王负刍与世族权臣在项燕的频频施压之下,无可奈何且十分勉强地准许了来春退兵淮南的方略。项燕立即上书,欣然接受了郢寿庙堂的退兵方略,立即开始实施诸般预备。如此这般一个冬天的忙碌,多雾多雨的春日已经来临了。

“我军兵退淮南,当次第有序。”

项燕指点着羊皮大地图,部署了退兵方略:平舆、寝城两军预设空营旗帜虚张声势,于大雾夜晚先行退兵,经汝阴营垒背后的官道直抵蕲城,先期渡过淮水驻扎等候;项燕亲率汝阴主力大军断后,迟延半日退兵。如此部署,主帅亲当其后,诸将自然无异议。末了,项燕下达军令道:“自今夜开始,各营立即整装预备。明夜三更,开始退兵。其时,秦军正在酣梦之中,我军轻装疾进,不举火把不起号角,秦军必不知所以然。以春雾持久之势,我主力大军退兵之时,秦军仍可能尚未觉察。”

大雾弥漫的淮北春夜,楚国大军六十余万秘密开拔撤军了。

夜半时分,昏睡的王翦突然一跃而起。

事后,替代李信的中军司马逢人便说,上将军神了。王翦跳起来,一把推开抱着貂裘慌忙跑来的军仆,脚未站稳一声大喝:“战鼓号角!全军杀出!”守候在外间军令室的中军司马一个激灵跳起,一声应命还未落点,王翦已经风一般卷到寝室外间,边穿甲带剑边下军令:“幕府将士全部上马!云车将台居赵佗部中央进兵!”话音落点,整个幕府已经旋风一般飞转起来。片刻之间,幕府大帐已经拆装完毕,三千将士已经全部上马列阵。中军司马说,当他飞步攀上司令云车时,值夜司马刚刚接到斥候营探报说楚军夤夜移师,正要鼓号发令。待战鼓雷鸣号角大起,秦军如山崩地裂般杀出时,中军幕府的云车战车护卫马队,也已经隆隆开出了营垒。

大雾弥天,杀声盈野。

中军幕府人马尚未开出十里,王翦便接到了三道战报。辛胜战报说:我军一阵猛烈掩杀,平舆楚军大败溃退,拼命逃向汝阴营垒,我部正在全力追杀!冯去疾战报说:寝城楚军不堪一击,大败溃逃汝阴营垒,我部正在全力追杀!杨端和、冯劫战报说:汝阴守军尚有防备,我两军合力攻杀正在激战,不防平舆寝城溃败楚军从背后蜂拥溃逃而来,致使汝阴营垒一时混乱,我两部大军趁机猛力攻杀,业已冲破壁垒进入营地混战。

“传令三城各部:合力攻杀汝阴楚军主力!余部逃散暂不顾及!”

“明白!”军令司马一挥手,三骑如飞而去。

“传令蒙武:楚军东逃提前,蕲城营垒加快构筑,全力堵截项燕主力!”

“明白!”

“传令章邯:兼程急渡淮水!务必在楚军兵败消息传出之前围困郢寿!”

“明白!”

终于,天渐渐亮了,弥漫原野的大雾也渐渐消散了。

午时战饭,王翦的两万余幕府人马,已经变成了事实上的掠阵后军。从清晨开始,在秦军四十万大军轮番攻杀下,项燕的主力营垒撑持了不到三个轮次便开始松动。半个时辰间,楚军壁垒破缺从一处迅速弥漫为十余处二十余处,万千秦军连壕沟车也不用,呼啸着跃过壕沟,推倒踏倒了不甚坚固的土木砖石鹿砦,洪水般涌进了汝阴营垒与楚军纠缠厮杀在了一起。不及项燕下令,楚军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溃退了。秦军后续力量如江河连绵,一浪高一浪地在广袤原野压向东北。短短两个多时辰,王翦的中军幕府落到了最后。遥望已经是一片血火废墟的汝阴营垒,王翦突然下令:追杀战交蒙武老将军统领,幕府军马兼程疾进,直渡淮水,与章邯部合围郢寿!

“上将军,幕府军马做助攻偏师,太奇太险!”赵佗立即反对。

“不能教楚王脱逃!奇险与否,不足道也!”

“上将军始有奇兵!末将遵令!”

赵佗不再争辩,立即挥师直奔东南方向的淮水渡口。赶赴淮水渡口路上,主战场军报一道道接踵而来,各路攻杀进展很是迅猛。暮色时分,王翦人马准备渡河时,快马军使送来了蒙武的大追杀方略:楚军主力已经被堵截在蕲城郊野,秦军各部封锁了方圆百里的所有要隘出口,只留垓下山塬一处逃路;一俟楚军逃入垓下谷地,秦军立即围困垓下,迫使楚军粮绝而降。王翦大是舒心,二话没说在那张羊皮上大笔画了一个“好”字。蒙武能以拼杀最少的围困之法,解决最后的大追杀战,与王翦一再申明的总方略完全吻合——秦军南下广袤之地,能否最大限度地节省兵力,乃成败根本也。

次日清晨,两万余幕府人马全部渡过了淮水。一上岸,王翦下令赵佗率两万陇西飞骑,先行赶赴郢寿合围,幕府三千人马随后赶来。陇西飞骑为秦军骑兵之最,人各两马换乘,最宜飞兵突袭。赵佗一奉将令催军直下,两个时辰就轰隆隆压到了郢寿城下。此时,先于赵佗半日抵达的章邯部,已经在城外展开了各式大型器械阵势,城池已经围定,所缺者正是一支策应截杀兵力。赵佗军赶到,章邯大喜过望,立即与赵佗一番会商,重新部署了秦军围城兵力,只待王翦赶到决断是否攻城。

暮色时分,王翦的三千幕府人马开到了郢寿城下。

次日清晨,章邯开始猛攻,一切都没有出乎王翦预料。不消半个时辰,密匝匝排列的抛石机与大型连弩猛烈射出的飞石大箭雨幕,击垮了郢寿北门的城墙。城墙一垮,北门一破,赵佗的两万陇西飞骑立即飓风般卷入城内。王翦派出的两千幕府骑士尚未抵达城外各个道口堵截,城内已经传出了军报:赵佗已经占据了王城,楚王负刍与在郢几名世族大臣,悉数被俘获。

王翦第一次手忙脚乱,一边下令召回幕府骑士准备入城,一边下令章邯军迅速在城外郊野构筑壁垒,以防淮北楚军残部逃来郢寿。两个时辰后,王翦登上一辆兼具战车功能的青铜高车,在三千马队护卫下隆隆入城了。

这时,太阳尚未落山。

当夜,郢寿城外没有出现淮北楚军残部。这座不大的楚国都城,第一次变成了没有王城灯火的夜幕笼罩下的黑城。王翦与章邯赵佗在城内军帐会商,议定:赵佗率两万陇西飞骑,立即将俘获的楚王与楚国世族大臣押送回咸阳;章邯军留镇郢寿,继续驻扎郊野扩展营垒,以为大军集结根基。

王翦正要重回淮北,蒙武军报到了:楚军残部大约二十余万,已经逃入垓下河谷,秦军各部已经四面合围;上将军可全力处置淮南战事,无须忧心淮北追杀大战。王翦思忖片刻,给蒙武回书一件,叮嘱其务须全歼项燕主力,尤其不能走脱项氏江东精锐;大战结束之后,立下淮南会兵。

旬日之后,王翦接到的战报是:楚军主力全部覆没,李信率八千敢死骑士,死死咬住项燕幕府,在垓下一片无名谷地围困项燕三日之久;楚军粮绝,无力为战,项燕自杀,已经验明正身无疑;唯一缺憾,楚军主力大将项梁逃脱,搜寻垓下三日不见踪迹。

这是秦王政二十四年初夏,公元前223年的故事。

秦王政时年三十七岁,上将军王翦年近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