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假被俘获的捷报传来,秦国朝野一片欢腾。

岁末大朝会,秦王叩着王案开宗明义道:“诸位,今岁大朝,不同寻常。五年来,大秦雄师连下韩、赵、燕、魏四国,俘获三王。虽燕王喜在逃,残赵余部另立代国,然其苟延残喘之势,已经不堪一击。故此,燕赵余波战事,可相机一体解决。目下之要,在于全力应对最后两个大国,齐国、楚国。此意,长史已经书令预告,诸位今日放开说话。一日说不完,两日三日说。无论如何,要议决一个方略。如何议法,长史说话。”

李斯站了起来,拱手一个环视礼道:“诸位大人,奉君上之命,斯与丞相、上将军、上卿、国尉等预为会商,以为:齐楚事宜有两个大方略需得议决:其一,对楚对齐,孰先孰后?其二,对楚对齐,各需几多兵力?唯两大方略议定,各方官署方得全力谋划协力之策。今日大朝,先议用兵次序。”说罢,李斯向殿角站立的蒙毅一招手,再次向朝臣们拱手道,“录写书吏与史官均已就位,诸位可以说了。”

一日论争,出兵先后次序终于议定——先下楚国。秦王嬴政的归总说法是:“齐楚先后,不必再论。先齐固然容易,先楚更利大局。本王决断:先下楚国。明日朝会,议决对楚进兵方略。”

第二日朝会再举,专一议决对楚进兵诸项事宜。

议决灭国战事,一则议进兵总方略,一则议投入总兵力。前者关乎全局铺排,后者关乎大军调遣及各方配合。朝会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陈述了“遮绝江淮,攻取淮北”的总方略,最后提出二十万大军灭楚。几乎所有的年轻大将,都赞同李信谋划。王贲做了些许细节补充,唯独赵佗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文臣座区,李斯始终没说话。尉缭大体赞同,唯觉兵力稍显单薄。王绾则着意申明无论方略如何,都会全力谋划后援。其余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赞同李信。也就是说,整个朝会没有一个人对李信方略持异议。从始到终,最要害的两位上将军,却一直没有正式陈述。蒙恬说,楚地与草原之战不同,近年揣摩不多,不好置评。王翦只听不说,一副睡态,似乎已经苍老不胜疲惫了。

“老将军,该当说说了。”举殿热辣议论,嬴政高声一句。

“啊,该、该老朽说话吗?”

王翦揉着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称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声。王贲很是不悦地看了看父亲,又狠狠地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去。王翦浑然不觉,大袖沾了沾嘴角,又清了清嗓子道:“老朽之见,灭楚,还是得六十万兵力。至于战法,老朽以为,当以战场大势相机决断。此时,老朽没有方略……”

也不知王翦说完没说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声。

这种笑声,与其说是嘲讽,毋宁说是大臣将军们因王翦不可思议地一连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惊愕与滑稽,觉得老将军实在可乐。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阵,拍案一叹道:“上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举殿安静,颇见惊愕。嬴政似觉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将军已经陈述了方才之见。自来军争方略,仁智互见,各执一词不足为奇。灭楚战事,容本王与丞相、上将军、长史、国尉等再行会商,之后立即实施。散朝。”

三日之后,王贲奉命入宫,共商对楚大战的最后决断。

这次是小朝会。秦王的庙堂谋划三大臣——丞相王绾、长史李斯、国尉尉缭,再加上将军王翦、蒙恬,再加王贲、李信、杨端和、辛胜、章邯等几员主力大将与老将军蒙武。长史丞蒙毅里外行走,算是半个与会者。没有了大朝会的诸般争议,小朝会简短了许多。先是丞相王绾禀报:由丞相府总领,各方官署也已经做好了相关的伐楚筹划,相关郡县的粮草器械民力,已经开始预为囤积。接着李斯禀报:几日来已经征询了几位王族元老之伐楚谋划,没有新方略提出,均大体赞同李信将军方略。之后,老尉缭的竹杖遥遥指点着地图,陈述了秦王与几位大臣在大朝会之后谋定的伐楚用兵方略。最后,秦王征询诸人评判,说明如无重大异议,则照尉缭陈述之方略进兵。

三大臣之外,王贲、李信等一班年轻大将均表赞同,蒙恬申明无异议。只有王翦说了一句题外话:“伐楚之战,贵在正,不在奇。主将但有韧性,此战未必不成。”却没有就进兵方略表示可否。此前王翦已经明白陈说了自家看法,秦王与大臣将军们也再没有要王翦说话。

此次朝会明确的进兵方略是:

其一,以李信为主将,蒙武为副将,率二十万大军直下楚都寿春;

其二,以王贲部秘密进兵淮南江北,隔断楚军渡江南逃之路;

其三,以巴蜀水军顺江东下,占据彝陵房陵,隔断楚军荆楚逃路;

其四,以李斯、姚贾为后援大臣,全力督导中原郡县粮草民力。

王贲很有些沮丧。没有想到小朝会的几乎一切部署,都被父亲事先说中了。大将果然起用了李信,兵力果然是二十万,文武大臣们果然无人异议,秦王也果然没有再度征询父亲谋划。唯有两处,王贲没有想到,却也暗合了父亲的预料,一是派老将蒙武做伐楚副将,二是派自己做了外围偏师将军。

这般分派,王贲确实没有感觉到战事谋划的合理性,却隐隐嗅出一股军功多分的气息。这令王贲很是郁闷。蒙武固然资望深重,所率老军也是昔日秦军精锐,然蒙武毕竟久在国尉署,没有做过领军大将,其将性又偏于柔弱,既不能补李信之缺,又不能纠李信之错,如何能是最佳的幕府格局?如今,王贲只能担任淮南江北之遮绝偏师。如此使命,秦军任何一个大将都会做得很出色,秦王若想均分功劳,何不将这个偏师之功也让给冯劫等大将,何须一定要派给他?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深秋,秦国南进大军隆隆启动了。

李信确定的战法是:铁骑分割淮北,聚歼项燕主力;淮南一战,攻克郢寿。淮北平野漠漠山峦低缓,最有利于骑兵驰骋突击,所以如此战法一提出,得到了将军都尉们的一致赞同。

“轻兵疾进,年末灭楚!”老将军蒙武奋然吼了一声。

“轻兵疾进,年末灭楚!”将军都尉们一齐大吼。

一路南下,年末灭楚的吼声响彻秦军上下,也伴随着黑压压的大军洪流淹没了沿途郡县。如此进军声势,是秦军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楚北大为震恐,民众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军纷纷弃城南撤;淮北重镇陈城,在秦军越过城池之日变成了一座无军无民的空城。李信心头怦然一动,如此空城座座,楚国若放弃淮北全力南逃,王贲偏师能堵住吗?主力追不上,偏师截不住,灭楚大战岂非泡影?心念及此,李信断然下令:“蒙武率铁骑军兼程独进,两日攻占寝城,旬日会师城父!”

眼见军令司马飞骑而去,李信又对中军司马下令道:“步骑两分,章邯率步军拖后跟进;本帅亲率轻装铁骑,飞兵直下。两日攻占平舆!旬日会师城父!”中军司马“嗨”的一声,飞马直奔后路的章邯军。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八万铁骑将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给步军安置,全部轻装就绪。李信一声令下,八万铁骑在广阔的原野展开,黑色飓风一般卷向了西南的汝水流域。

飞骑一日一夜,李信铁骑大军激扬着遮天蔽日的烟尘,于次日午后隆隆卷进了平舆地界。秋日夕阳之下,遥遥望见平舆城头飘动的旌旗与蠕动的兵士,秦军骑士们立即遍野欢呼起来:“噢嗬——有人了!开战了——”遍野呼啸夹着战马嘶鸣,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马蹄沉雷中如同长风激**。此时,中央幕府马队堪堪勒定,云车顶端的军令大纛旗刚刚升起,旗面一个前掠尚未完成,云车下第一通战鼓尚未落点,前军冯去疾部的一万铁骑骤然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吼杀声,狂飙巨浪般卷向了城下。所有这一切,都在广阔的原野极为流畅地爆发着,仿佛上天制作的一架完美无比的器械在自动运行。

“禀报将军:蒙武军业已占据寝城——”

“禀报将军:平舆守军不战而降!冯去疾请命入城!”

“好!”李信大手一挥连续下令,“冯去疾部入城,留守平舆!其余各部驻扎城外,起炊战饭,整休一夜,明晨直下城父!”军令司马匆匆去了。未及片刻,平舆城内外炊烟大起欢呼声大作。

下达完军令,李信匆匆下了云车,飞马进入平舆城。

片刻之后,李信又带着幕府马队连夜赶赴蒙武军去了。

蒙武战报附带的密件,说了两件事:一是寝城守军不战而降,城内没有囤积粮草辎重,似乎原本没打算抵御,令人生疑;二是楚军主力似在汝阴河谷地带秘密隐藏,当速定对策。第一桩事,李信与蒙武同感,否则不会有对冯去疾的着意叮嘱。第二桩消息,李信不能确信,须得立即探察确实。

李信的谋划很清醒,估算楚国的可调兵力,满打满算三十万,加上楚国分治藏兵的实际情形,能真正抵达战场者至多二十万上下。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万秦军灭楚的方略。接到蒙武密件后,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极具自信地判定:项燕聚兵不成,遂以其十万兵力据守汝阴、城父两地,以给楚国都城留出尽可能多的南撤时日;因为,同时有斥候密报,楚国的舟师已经进入江水,寿郢王室事实上已经在准备南逃;当此之时,项燕军只能固守,绝不会主动寻求与秦军决战。

晨雾弥漫之中,李信马队进入了寝城幕府。

蒙武终于心悦诚服了。李信的评判有一种坚实的依据,是环环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却仅仅是一丝基于直觉的闪光,既没有坚实的大势依据,又显然自相矛盾。蒙武敦厚坦诚,全然没在意李信的语势,真心地认可了李信。

两路大军会师城父,秦军将士们一片欢呼。

南下如入无人之境,这是秦军战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奇迹。会师之日,李信下令全军明火起炊,酒肉一顿。暮色时分,城父郊野与寝城郊野的连绵军营炊烟袅袅,一时军灯煌煌火把遍野,欢声笑语如大河波涛在秋风中弥漫天地。酒饭尚未结束,步军士卒十有八九醉倒了,整个军营都滚动着雷鸣般的鼾声呼啸。

次日清晨鼓号大起,幕府聚将,李信军令下达:步军留守城父寝城构筑壁垒,骑兵军与两万弓弩步军,南下攻汝阴。主力大军一开出,步军将士大见烦躁,人人拄着锹耒站在壕沟边,黑着脸发愣。在步军将士眼中,楚军早逃遁到茫茫水乡去了,留在这里无仗可打,空筑壁垒只能是白费力气。灭楚之战,只剩下汝阴一战了,还是轮不到自家上战场。声名赫赫的灭楚之战,白白跑了数不清的路,却连楚军影子也没见着,当真岂有此理!士卒们一肚子闷气难消,再加远未睡透,浑身半软,壁垒构筑之进展可想而知。

李信大军隆隆西来,午后时分渡过汝水,进逼汝阴郊野。

“禀报主将:各部就绪,请命开战!”

“发令开战。”李信平淡从容。

军令司马的小令旗当空劈下,云车立柱轧轧转动间,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阴。骤然之间山崩地裂,隆隆战鼓如雷,阵阵号声凄厉,连弩大箭急风暴雨般倾泻城头。大海怒涛般的喊杀声中,黑压压兵士越过一连串展开的壕沟车,飓风般卷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辆辆隆隆靠近城墙的大型云梯上压向城头……与此同时,城头楚军同样爆发,滚木礌石铁汁箭雨当空倾泻,人却隐匿在垛口之后躲避着呼啸扑来的连弩大箭。云梯靠近城头,秦军的连弩大箭停射,城头楚军的喊杀声骤然爆发,密匝匝闪亮的刀矛剑钩白茫茫一片笼罩了城头……

李信没有料到,眼看暮色降临,汝阴城池竟依然还在楚军手中。及至初月朦胧火把高举,李信的手心不期然出汗了。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心田——楚军如此死命抵御,莫非另有图谋?同时,又一个念头同样闪电般掠过心田——无论楚军图谋如何,都只有先攻克汝阴,否则很可能大事全休。心念电闪之间,李信大吼一声:“猛火油柜!烧毁城门!”

“禀报主将:猛火油柜没有随军。”

倏忽之间,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凉丝丝的气息爬上了脊梁。李信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马直过壕沟车,下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后喘息整修的将士们面前一声大喝:“轻兵列阵!死战攻城!”……三波轻兵猛攻,死伤万余人,汝阴还是没有破城。时已四更,总司连弩器械的将军章邯大步走过来说,不能如此攻城了,楚军突然死战大是怪异,当立即另谋对策。李信脸色铁青地思忖片刻,终于挥手说,整休战饭,聚将会商。中军司马领命尚未转身,突兀一阵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后阵传来,李信陡然浑身一个激灵。

“报——”惶急锐利的呼喊震惊了幕府将士

一支马队风一般卷到司令云车前,火把之下人人浑身浴血断剑折弓,黑色甲胄变得斑斓怪异,冲进圈内纷纷跌落马下,战马们也一座座小山般轰然倒地。李信章邯与护卫司马无不惊愕失色。刹那之间,一个骑士奋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楚军夜袭,连续攻破两城壁垒!我军正……正向西撤……”

如轰雷击顶,李信一个踉跄摇摇欲倒。

章邯一个箭步扶住吼道:“李将军稳住!扭转战局要紧!”

李信突然弹起,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厉声喝问道:“可知楚军兵力?”浴血骑士道:“老将军派我突围禀报,说楚军二十万上下!”倏忽之间,李信心头雪亮,楚军所有图谋闪电般骤然清楚,冷静连续发令道:“汝阴之战放弃!章邯将军整肃城下我军,骑兵改回,护持弓弩营立即占据大道,掩护我军后撤平舆!四万铁骑我自率领,立即向来路截杀楚军接应蒙武部!”章邯点头领命,又急迫叮嘱道:“弓弩营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时无以收回,将军不能恋战!”李信说声“知道”,拔出长剑飞身上马一声长呼:“铁骑上马!随我杀——”

李信四万铁骑堪堪离开,汝阴城内的楚军全力杀出,猛攻城外秦军章邯部。章邯顾忌弩箭锐减,尚需留作断后,下令器械营士卒改作步战士卒,与刚刚重新改回的两万余铁骑军结阵抵御,不求击溃楚军,只求自家根基站稳。双方僵持到午后,蒙武西撤大军赶到,正欲合兵一举歼灭出城楚军,楚军却又突然缩回了城内。蒙武严厉阻止了愤愤然的将士们请命攻城,当即决断:整肃部伍,等候与李信军会合,再交替断后退兵。与此同时,蒙武派军令司马飞书留守平舆的冯去疾,令其立即开出城外列阵,接应西撤大军,并做第二轮次断后。

待李信军摆脱楚军追击,赶到汝阴,蒙武、章邯等刚刚匆忙统计完伤亡情形。禀报给李信的数字是:一夜之间,秦军总计伤亡五万余,战马锐减三万余;城父蕲县的步军器械弓弩大部丢失,全军仅存章邯部连弩营,然最具杀伤力的大箭仅余五万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杀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泪了。

“此时不退,粮道被楚军截断,全军覆没!”蒙武第一次强横了。

“撤兵。我断后!”

“不能!将军身为统帅,要带全军回秦!断后轮次已经排定。”

乍闻在秦军中久违了的“全军回秦”四个字,李信突觉心头大恸,一声猛烈哽咽昏厥了过去。在秦孝公之后的秦军历史上,危难撤军的时刻是屈指可数的。每逢如此困境,激励秦军将士的誓言都是这四个字——全军回秦!而凡当此四字者,必是大败无疑,统帅则必是败军之将。李信本是豪气万丈的少壮将军,怀灭国雄心而来,陡然遭此莫名败绩,心何以堪?

…………

终于,李信大军全面退兵了。然则,灾难并没有结束。

项燕从垓下秘密出兵的当夜,一鼓作气攻克了只有数万步军的城父、蕲县两处壁垒,逼得蒙武军仓皇西撤。此战之胜,立地激励了楚军战心。项燕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全军追击。此时两军兵力对比,楚军已经大大居于优势了。当然,更重要者在于,李信大军是一支丢弃了秦军最具优势的重装备之后的轻装军了。轻装大军固然快捷,然对于装备简单而战心陡长的楚军,其优势几乎不复存在。此时起决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对比。项燕大局权衡清楚非常,所以连续下令隐伏各地的楚军,务必一齐开出,对秦军大肆围攻追击。楚军二十万主力,则由项燕亲自居中督导,以项梁八千江东子弟兵为前锋,死死咬住李信大军紧追不舍。无论秦军如何轮次断后,楚军都丝毫不减弱追杀攻势。

百余年之后,《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对楚军追击战的记述是:“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顿舍者,停顿也,宿营也。三日三夜不顿舍者,三日三夜不停顿休息,紧追不舍也。足见楚军反击之盛,足见秦军山倒狼狈。

楚军一鼓作气追杀过陈城,项燕下令终止,全军撤回了平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