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将案上,竹简羊皮简册堆成了一座小山。

移军汜水河谷,王贲对中军司马下了一道军令:“搜寻魏国典籍,越多越快越好。”这个中军司马是兵家子弟,见事颇快,接令立即赶赴新郑向姚贾求助。姚贾一听连连拍案道:“少将军素以剽悍闻名,今欲智战下魏,国家之幸也!”二话不说,姚贾将基于邦交周旋多年搜求的三晋国史及诸般典籍全数给了王贲,整整装了三车。典籍运回当日,王贲在幕府辟出了一间书房,教中军司马带了三个书吏先粗粗浏览一遍所有典籍,择出与魏国相关的所有篇章分类列好。而后,王贲埋首幕府,孜孜不倦地开始了寻觅揣摩。不到一个月,王贲有了自己独特的灭魏方略。

“攻克大梁,非特异战法不能。”

“少将军有成算了?”

当副将赵佗疑惑地走进幕府最深处的书房时,疲惫的王贲很有些兴奋,吩咐军务司马搬来两坛老秦酒,与赵佗举着酒碗,凑到羊皮地图前说将起来。王贲说:“当年魏国富得流油,将黄金都堆到了大梁的王城与城墙上,大梁城无疑是天下最坚固的大都。外城墙高十三丈,墙厚十丈,内夯土而外包石条,几乎是个四方块子墙;王城更甚,全部由砖石砌成厚墙,墙内连夯土也没有。如此这般城墙,任你飞石强弩诸般器械,砸到上边连个大坑也出不来。大梁城内粮草丰厚,魏军守几年全然饿不着。鸟!魏惠王这老东西,建城真是一绝。”赵佗沉吟说:“除非奇兵智取,赚开城门,否则真不好破入。”王贲连连摇头:“韩赵燕都没了,魏国上下都绷紧了弦,混进去赚城,人少不济事,人多进不去,即便混进去也可能出事,反倒折我人马,不中不中。”

“少将军只说,如何打法?”

王贲大步走到将军案前,从竹简山头拿出三卷哗啦展开。赵佗连忙过来捧起,看得一阵不得要领,抹着额头汗水道:“我文墨浅,看不出甚来,少将军明说。”王贲凑过来拿过竹简指点道:“这是三则水战典籍,一则战例,两则预言,你且听听其中奥妙。”

王贲一口气说开去,一直说了近两个时辰。

旬日之后的汜水河谷,秦军已经开始了周密的部署。

向咸阳上书之后,王贲立即赶赴新郑,邀了姚贾一起赶赴洛水河谷的蒙武大营共商大计。王贲的主意是:水攻大梁虽有先贤预言,实施也将极有成效,然大梁毕竟是天下第一大都会,关涉方面太多,最终尚需咸阳庙堂决断;即便不行水攻,灭魏之战也是无可回避;作为中原大军主力大将,他必须做好秦王不允准水攻的战事方略;否则,水攻方略一旦被搁置,安定中原便没有成算;若要等到父亲的主力大军南下再行灭魏,中原生变亦未可知。是故,王贲力求在秦王书抵达之前,谋划好第二套灭魏方略,若水攻不能,立即铺排强兵灭魏。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

老蒙武听完王贲来意,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洗尘小宴未了,老少两将军与姚贾就着酒案说将起来,一气直说到五更鸡鸣。三人会商的方略也是两套,第一套是水战方略:王贲所部只需全力施行水战攻梁,包括征发民力开决水口等;蒙武军则总司外围策应,一则在陆路截断魏国残余的南逃东逃之路,二则总辖巴蜀调来的战船封锁大河航道,使魏国残余不能水路逃遁。

第二套是陆战灭魏方略:王贲部以大型攻城器械,强兵全力主攻大梁;蒙武军狙击外围魏军,以及有可能援救魏国的齐楚联军。无论施行哪套方略,姚贾的邦交人马都是分化魏国与齐楚两国的关系,使合纵不能在最后关头死灰复燃。诸般细节一一确定,王贲心下大是舒畅。

洛水大营会商完毕,王贲回到汜水河谷,恰逢李斯、郑国堪堪赶到。

一说朝会决断,王贲大是振奋,立即向这两位水事大家请教起诸般细节。李斯只转述了秦王一个叮嘱:从此之后,天下是秦国的天下,无论战事如何谋划,都得虑及庶民生计;既要尽可能地少淹没村庄田畴,还要与颍川郡会商好水战之后修复鸿沟的大事。郑国早已经知道秦王这番叮嘱,然在听完李斯转述后,还是大大感慨了一阵。

就水事而言,郑国说得简洁明白:大梁居鸿沟中间位,鸿沟南段不用看,鸿沟北段是水攻要害;北段最要紧处,是引河入沟的沟口;沟口如何开,开在何处,得多少民力,他得亲自踏勘一番才能定下来。

次日清晨,王贲率领着一支千人马队,护卫郑国、李斯赶赴大河南岸的广武城郊踏勘。此时魏国实力大衰,秦国灭韩后,秦军的实际威慑范围已经遍及大河两岸,魏国军兵在大梁以北几乎销声匿迹。是故,此时魏国北部的荥阳、广武等小城池形成了战国之世的特有景象:只有民户居住,没有官府驻军,恍然是兵戈消失了的寥落田园。王贲带千人马队也只是防范意外,并非实际危险所致。所以,遥遥看见广武城,王贲便下令马队隐蔽在一片山坳,没有军令不许出山。护卫郑国、李斯等踏勘的,实际只有王贲与一班司马。

当夜,王贲立即派出快马特使请来了蒙武与颍川郡守,会同李斯郑国,五人一一将各方事务会商妥当。次日清晨,王贲幕府聚将发令,一体部署了水攻方略。各方散去,整个河外的秦军营地与郡县官署,悄无声息地忙碌了起来。蒙武回到洛水大营,立即派出一万轻骑交给颍川郡守,分别护卫郡守与郡丞率领的两班吏员赶赴鸿沟南段,秘密督导鸿沟两岸庶民退到山地高处暂住。

王贲部五万主力分作三路:一路,赵佗率领五千人马,督导两万名精壮民力开决沟口;一路,王贲的四万主力秘密进逼大梁外围山丘高地,在决水之前同时策应赵佗两翼;一路,五千轻骑各方策应。

三路之中,赵佗军是要害,限定决口时间是五天五夜。这是郑国测算的时日。郑国说不能再短,否则不能保得稳妥无事。赵佗的决水工程分作四个部分:其一,要将原来的进水山口拓宽,使原先的灌田水量变成足够大,尽可能大到淹没大梁城的洪水量;其二,要将河水进入山口的引沟拓宽,尽可能使河水畅通无阻地进入拓宽了的涧口;其三,要将广武涧进入鸿沟的沟口拓宽,使大大增加的水流能汹涌入沟;其四,要将鸿沟至大梁的沟段清淤开挖,以防水流进入大梁之前无效漫溢。这四处,最难的是最后一处。因为,清淤鸿沟靠近大梁,只能在夜间进行,还不能举火照明。为此,赵佗加意提防,下令清沟工程全部由两千骑士担当。

次日三更,魏军三万铁骑隆隆开出西门。

在最后时刻,魏王假终于将兵权授予了大梁将军,令其阻截秦军水攻。大梁将军的谋划是:先给为数不多的堤岸秦军一个猛袭,而后立即退入荥阳郊野的山地秘密驻扎;如此可收两效,一则迟滞秦军水攻,二则至少可在城外保留一支策应人马。为奇袭得手,魏军三万铁骑一律不举火把,要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料,三万铁骑堪堪逼近堤岸,将要撒开阵形做扇形冲杀时,左、右、前三方陡然响起尖厉呼啸,万千长箭在暗夜之中当头压来。大梁将军一听箭镞风声,知道这是秦军特有的大型弓弩阵出动了,不及思虑一声大喝:“全军撤回!杀!”魏军尚未展开,蜂拥后撤人仰马翻一时大乱,死伤不计其数。当此之时,黑暗的旷野杀声大起,鸿沟堤岸下杀出了一支不辨人数的飞骑,兜头向魏军退路方向截杀过来。魏军根本无法向荥阳方向冲杀,只能在箭雨飞骑的追杀中跌跌撞撞退向大梁。大约十里之后,秦军不再追杀,魏军这才渐渐聚拢起来。

“回,城……”

只说得两个字,胸前中箭的大梁将军已昏厥了过去。

魏王闻讯,连夜派人赶来清查人马。魏军被当场射杀两千余人,一万六千余人中箭带伤,其余全部是或轻或重的挤伤撞伤跌伤踩伤;军营一片血污,一片呻吟,连外伤老医士们都有几个忍不住呕吐了。王使深为震惊,清查完毕后五更时分紧急请见魏王。不料,王城书房的主书却出来说,魏王正在獒宫医治狗伤,明日午时将探视大梁将军。王使惊愕万分,愣怔在书房廊下半日没有一句话,眼看着曙色初上,这才被循迹赶来的家老扶了回去。

次日清晨,魏假召丞相尸埕会商城防。王使回来禀报说,老丞相府邸空空,除了官派仆役,合族百余口都走了。魏假大是惊讶,立即宣来城门尉查询。城门尉禀报说,昨夜二更,丞相马队出城,因有大梁将军府夜出令箭,末将无权盘诘。说罢,城门尉捧出一支铜管,说老丞相吩咐呈送魏王。魏假令主书打开,一方羊皮纸上只有寥寥几行:“老臣治道,无以行魏,故此去矣!王不爱人而爱犬,将军尽忠而无门,岂非魏国之哀乎!大梁城破之日,乃王受天谴之时,王毋怨天尤人也。”

“老尸埕大胆!”魏假奋力将羊皮纸撕扯得粉碎。

丞相走了,大梁将军箭伤不治死了。很是自负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终日郁闷无以排解,索性将国事一应交付给了太子,自己窝在獒宫,整日与狗们戏耍闭门不出了。大约窝进獒宫半个月后,一个夜半时分,王城外突然弥漫起无边无际的喧哗,正要下令查问,太子已经大汗淋漓地飞步跑来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太子惊恐万状的神色,永远烙在了魏假的心头。

那一夜,魏假在一队獒犬的簇拥下,亲自上到城头看了水势。那无边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远的噩梦。在高高城头看去,白茫茫大水映着天上一轮明月,粼粼波光在碧蓝的夜空下无边无际;没有了田畴,没有了村庄,幽暗的山影中依稀传来几声狗吠,无边的寂静陡然渗出令人窒息的恐怖。身后城中的喧哗,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声,万千庶民涌上了城头,密麻麻挤满了垛口,人人大张着嘴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梦魇。那一刻,獒犬们也没有了声息,魏假第一次真正地瑟瑟发抖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布一则王命,他悄悄挤出了人群,挤下了城头……

“信陵君,你好毒的口也!”

三日后,魏假从卧榻上起来,不得不举行残缺凋零的朝会,第一句话便是这句怨恨的感喟。没有丞相,没有上将军,只有一片王族贵胄与仅有的十多名大臣博士。人人脸色阴沉,没有一个人有说话意思。魏假无奈,教太子逐个征询,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魏假大怒,一脚踢翻王案,甩着大袖径自去了。

三日后,一个王族老臣秘密上书,一卷竹简只有两句话:“纵然有粮,城墙终究不支。水困难脱,王图唯保宗庙足矣!”魏假很清楚,老臣是说,出路只有一条——降秦。可是,魏假还想撑持一段时日,大梁毕竟城高墙厚,粮仓兵器库又都是满当当的,纵然无法打仗,民变兵变决然不会生出;或许天意转机,在撑持时日楚国齐国会出兵,甚或秦王死了秦国乱了,魏国岂不大难不死,魏假岂不成了天下英雄?

种种思谋之下,魏假下了一道安民王书,谎称齐楚两国将出动水军战船前来救魏,要民众各安其所静待援军。于是,惶惶万状的大梁城民众,终究些许松了口气。左右没法打仗,没法出城,只有天天站在屋顶守望水势了。

水淹一月之后,固若金汤的大梁,竟然出现了种种奇异迹象。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口;所有的街路房屋大墙,都潮湿得水淋淋不止;所有的粮食,都生出了绿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绿发臭。街中积水又渐渐增高,大梁城再也没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机。此后,城砖石条一块块脱落,露出了夯土墙体;不到旬日,夯土墙体悄无声息地瘫成了一堆堆泥山,渐渐地,泥山也没有了……

水淹大梁两个月后,秦军已经堵上了水口,水势已经渐渐退去。纵然如此,凄惨的景象仍然在继续。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洼陷,堵塞了一切进出大梁的通道。两月前还雄峻异常的大梁,已经变成了一片茫茫灰黄的废墟。

此时,即或秦军撤兵,魏国王室也无路可逃了。

三月之后,厚逾数尺的淤泥结成了硬实的地面,秦军进入大梁了。

魏王假袖着来不及递出的降书,便被王贲俘获了。看着这个满身狗臊气的羸弱国王,王贲连认真呵斥几句的兴味也没有了。认准这是魏王之后,王贲大手一挥便走了。次日,魏假被押上一辆特制的青铜囚车,向咸阳辚辚去了。

这是公元前225年夏秋之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