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蒙恬被童仆唤醒,说秦王紧急召见。

“王翦将军到了吗?”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东兵祸。

“没有。”紧步赶来的赵高轻声一句,“只有君上。”

片刻之间,到了回廊向水的一个出口,赵高虚手一请低声道:“将军下阶上船。”蒙恬这才恍然,秦王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话不说踩着板桥上了小舟。身后赵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经无声地划了出去。“将军请。”赵高一拱手,恭敬地拉开了舱门。船舱没有掌灯,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洒入小小船舱。蒙恬三两步绕过迎面木板影壁,那个熟悉的伟岸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船边,凝望着碧蓝的夜空。

“臣,咸阳令蒙恬见过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圆也!”年轻伟岸的身影兀自一声慨然叹息。

“君上……”蒙恬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来,坐下说话。”秦王转身一步跨进船舱,“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赵高答应一声,轻悄悄到船头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摆好的大碗凉茶咕咚咚一气饮下,搁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边沾拭着额头汗水嘴角茶水,一边默默看着秦王。年轻的秦王目不转睛地瞅着蒙恬,好大一阵不说话。蒙恬明慧过人,又捧起了一碗凉茶。

“蒙恬,太后要我大婚。”

嬴政长吁一声,“太后说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准了根本。可太后问我,想要何等女子?我却没了想头。太后说,我还不知道女人滋味。这没错。你说,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样式?你说难不难,这事不找你说,找谁说?”

“原来如此,蒙恬惭愧也!”

“干你腿事,惭愧个鸟!”嬴政笑骂一句。

“蒙恬与君上相知最深,竟没想到社稷传承大事,能不惭愧?”

“淡话!大事都忙不完,谁去想那鸟事。”嬴政连连拍案,“要说惭愧,嬴政第一个。李斯、王翦、王绾,谁的家室情形子孙几多,我都不知道。连你蒙恬是否还还光秃秃矗着,我都不清楚。身为国君,不该惭愧吗?”

“君上律己甚严,蒙恬无话可说。”

“蒙恬,太后提醒我:夫妻乃人伦之首也,子孙乃传承根基也。”

“正是!这宗大事,不能轻慢疏忽。”

“你得说个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许沉吟,正色道,“此等事蒙恬无以建言,当召李斯。”

“李斯有过一句话,可着落不到实处。”

“对!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苍山学馆,冬日休学,与李斯、韩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韩非说李斯家室已成,又得两子,可谓人生大就,不若他还是历经沧海一瓢未饮。李斯大不以为然,结结实实几句话,至今还在我心头——大丈夫唯患功业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孙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孙为人生大就者,终归田舍翁也!韩非素来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韩非没了话说。”

嬴政平静地一笑:“此话没错。李斯上次所说,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则,无论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总得常常面对。且不说王城之内不是内侍便是女人,想回避也不可能。没个法度,此等滋扰无时不在。”

“那是说,君上要对将有之妻妾嫔妃,立个法度?”

“蒙恬,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叹。

蒙恬良久默然。年轻秦王这一声感叹,分明是说,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乱国事件了。而在秦国,女人乱国者,唯有太后赵姬。秦王能如此冷静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亲,虽复亲情,而有防患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几人?可循着这个思路想去,牵涉的方面又实在太多。毕竟,国王婚姻,国王女人,历来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虽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国事,这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时还当真不知从何说起。然无论如何,年轻秦王的深谋远虑都是该支持的。

“君上未雨绸缪,蒙恬决然拥戴!”蒙恬终于开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议议,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选可以先秘密开始。此事耗费时日,当先走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从选女开始,便要有法。”

“蒙恬明白!”

一声嘹亮的雄鸡长鸣掠进王城,天边明月已经融进了茫茫云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将来临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铜镜。小舟划向岸边。嬴政、蒙恬两人站在船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经想定路数。李斯目下还是客卿虚职,正好一力谋划这件大事。王翦、王绾与自己,都有繁忙实务,只需襄助李斯则可。路数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直奔城南驿馆。李斯刚刚离榻梳洗完毕,提着一口长剑预备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却被匆匆进门的蒙恬堵个正着。蒙恬一边说话,一边大吞大嚼着李斯唤来的早膳。吃完说完,李斯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便以足下谋划,只要聚议一次,其余事我来。”说罢立即更衣,提着马鞭随蒙恬匆匆出了驿馆。

暮色时分,两骑快马已经赶到了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入秋时节,传车给驷车庶长署送来一道特异的王书。

王书铜匣上有两个朱砂大字——拟议。这等王书,被大臣们称为“书朝”,也叫作“待商书”。来往沟通以简帛文书进行,实际等同于小朝会议事,故称书朝。因为是未定公文,规格又等同于王书,故称待商书。

“甚事烧老夫这冷灶来了。”老驷车庶长点着竹杖嘟囔了一句。

“尚未开启,在下不好揣测。”主书吏员高声回答。

“几日期限?”

“两日。”

“小子,老夫又不能歇凉了。”老驷车庶长一点杖,“念。”

主书吏员开启铜匣,拿出竹简,一字一句地高声念诵起来。老驷车庶长年高重听,却偏喜好听人念着公文,自己倚在坐榻上眯缝着老眼打盹。常常是吏员声震屋宇,老驷车庶长却耸动着雪白的长眉鼾声大起,猛然醒来,吩咐再念再念。无论是多么要紧的公文,都要反复念诵折腾不知几多遍,老驷车庶长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念了。”老嬴贲霍然坐起。

“这,才念一遍……”主书捧着竹简,惊讶得不知所措。

“老夫听清了。”老嬴贲一挥手,“一个时辰后你来草书。”

“两日期限,大人不斟酌一番?”

“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贲又一挥手,“林下。”

一个侍女轻步过来,将老嬴贲扶上那辆特制座车,推着出了厅堂,进了池畔柳林。暑期午后的柳林,蝉声阵阵连绵不断,寻常人最不耐此等毫无起伏的聒噪。老嬴贲不然,只感清风凉爽,不闻刺耳蝉鸣,直觉这幽静的柳林是消暑最惬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来柳林转悠而后断。暮色时分,老嬴贲回到书房,主书已经在书案前就座了。

“写。”老嬴贲竹杖点地,“邦国大义,安定社稷为本,老臣无异议。”

“大人,已经写完。”主书抬头高声提醒了一句。

“完了。上书。”一句话落点,厅堂鼾声大起。

主书再不说话,立即誊抄刻简,赶在初更之前将上书送进王城。

当晚,李斯奉命匆匆进宫。秦王指着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道:“老驷车至公大明,赞同大婚法度。先生以为,这件事该如何做开?”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对君上,还是纳入秦法一体约束后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对嬴政一人,谈何大婚安国法度?”李斯有些犹疑:“若做秦法,当公诸朝野。秦国不必说,只恐山东六国无事生非。”嬴政惊讶皱眉:“岂有此理!本王大婚,与六国何干?”李斯道:“春秋战国以来,天下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几多。秦国王后多出山东,各国都有,楚赵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从此不娶天下王公之女,山东诸侯岂能不惶惶然议论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说,山东六国争不到我这个女婿,要骂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个通婚,一个人质,原本合纵连横之最高信物。秦国突兀取缔通婚,山东六国还当真发虚。”嬴政轻蔑一笑:“国家兴亡寄于此等伎俩,好出息也,不睬他。”

李斯略一思忖道:“臣还有一虑,君上大婚人选,究竟如何着手?毕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说,我倒忘记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见我,举荐一个齐国女子,说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脸涨红道:“臣何能代君上相妻?”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阵,突然压低了声音道:“那茅焦说,这个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住在咸阳。先生只探探虚实,我是怕茅焦与太后通气骗我,塞我一个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见这个年轻的秦王显出颇为顽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亲切,慨然拱手:“君上毋忧,臣定然查实禀报。”

白露时节,一道特异王书随着谒者署的传车快马,颁行秦国郡县。

咸阳南门张挂起廷尉府文告,国人纷纭围观奔走相告。

国人惊叹议论之时,分布在秦国各地的嬴氏支脉,都接到了驷车庶长署的紧急文书,所有支脉首领都星夜兼程赶赴咸阳。半月之后,嬴氏王族的掌事阶层全部聚齐,驷车庶长老嬴贲又下号令:沐浴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庙。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崛起东出,战事连绵不断,王族支脉的首领从来没有同时聚集咸阳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脉首领齐聚,拜祭太庙是当然的第一大礼。

这日清晨,白发苍苍的老嬴贲坐着特制座车到了太庙,率众祭拜先祖完毕,命王族首领们在正殿庭院列队。首领们来到庭院,有祭过太庙的首领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大鼎西侧一宗物事被红锦苫盖,形制与东侧刻石相类。首领们立即纷纷眼神相询,此次赶赴咸阳,事由是否要落脚到这宗物事上?

“驷车庶长宣示族令——”

司礼官一声宣呼,老嬴贲的座车堪堪推到两鼎之间。

“诸位族领,此次汇聚咸阳,实事只有一桩。”军旅一生的老嬴贲,素来说话简约实在,点着竹杖开门见山,“秦王将行大婚,鉴于曾经乱象,立刻石以定秦王大婚法度。如何约法,诸位一看便知。开石。”

“开石——”

两位最老资格的族领揭开了西侧物事上苫盖的红锦,一座刻石赫然眼前——石高六尺,底座三尺,恰与秦昭襄王立下的护法刻石遥相对应。

“宣示书文——”

随着主书大吏的念诵,族领们的目光专注地移过大石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约法

国君大婚,事涉大政。为安邦国,为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后世秦王之大婚,须依法度而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后,举凡王女,皆为王妻。其三,王女不得涉国事,家人族人不得为官。其四,举凡王女,所生子女无嫡庶之分,皆为王子公主,贤能者得继公器。凡此四法,历代秦王凛遵。不遵约法,不得为王。欲废此法者,王族共讨之,国人共讨之。

主书大吏念完,太庙庭院一片沉寂,族领们一时蒙了。

这座刻石,这道王法,太离奇了,教人难以置信。就实说,这道大婚法度只关秦王,对其余王族子孙没有约束力,族领们并没有利害冲突盘算,该当一口声赞同拥戴。然则,嬴氏族领们还是不敢轻易开口。作为秦国王族,嬴氏部族经历的兴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举族一心,极少内讧,真正的同气连枝,人人以部族邦国兴亡为己任。目下这个年轻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连王后正妻都不立,这正常吗?

“诸位有异议?”老嬴贲黑着脸可劲一点竹杖。

“老庶长,这第四法若行,有失族序。”陇西老族领开口。

“对对对,要紧是第四法。”族领们纷纷呼应。

“诸位是说,其余三法不打紧,只第四法有疑?”

“老庶长明断!”族领们一齐拱手。

“失序个鸟!”老嬴贲粗口先骂一句,嘭嘭点着竹杖,“王室嬴族历来独成一系,与其余旁支不相扰。这第四法只是说,谁做秦王,谁的子女没有嫡庶之分。所指只怕堵塞了庶子贤才的进路。其余非秦王家族,自然有嫡庶。任何一代,只关秦王一人子女,族系乱个甚?再说,驷车庶长府白吃饭?怕个鸟!”

“啊!也是也是!”族领们纷纷恍然。

“我等无异议!”终于,族领们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

“好!此事撂过手。”老嬴贲奋力一拄竹杖站了起来,“眼看将要入冬,关中族领各归各地,陇西、北地等远地族领可留在咸阳窝冬,开春后再回去。散!”

“老庶长,我有一请!”雍城族领高声一句。

“说。”

“秦王大婚在即,王族当大庆大贺,我等当在王婚之后离国!”

“对也!好主意!秦王大婚酒能不喝吗?”族领们恍然大悟一片呼喝。

“也好!老夫立即呈报秦王,诸位听候消息。”

族领们各回府邸,立即忙碌起来。最要紧的事只有一件,立即拟就秦王大婚喜报,预备次日派出快马飞回族地,知会秦王即将大婚消息,着族人预备秦王大婚贺礼,并请族中元老尽速赶赴咸阳参加庆典。谁料,各路信使还没有飞出咸阳,当夜三更,驷车庶长府传车便将一道秦王特急王书,分送到各座嬴族府邸。王书只寥寥数行,语气冰冷强硬:“我邦我族,大业在前,不容些许荒疏。政娶一女,人伦寻常,无须劳国劳民。我族乃国之脊梁,更当惕厉奋发,安得为一王之婚而举族大动?秦国大旱方过,万民尚在恢复,嬴氏宁不与国人共艰危乎!”

一道王书,所有族领都没了话说。

当夜五更之前,咸阳嬴族府邸座座皆空。

嬴氏支脉的族人们全部离开了咸阳,只留下了作为王族印记的永远的咸阳府邸。驷车庶长老嬴贲来了,坐在宽大的两轮坐榻上,被两名仆人推到了咸阳南门。面对一队队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火把长龙,老嬴贲时不时挥动着那支竹杖,可劲一嗓子大喊:“好后生!嬴氏打天下,不做窝里罩!”老嬴贲这一喊,立时鼓起阵阵声浪。“嬴氏打天下!不做窝里罩!”的吼声几乎淹没了半个咸阳。倏忽晨市方起,万千国人赶来,聚集南门内外肃然两列,为嬴氏出咸阳壮行。直到红日升起霜雾消散,咸阳国人才渐渐散开。

酒肆饭铺坊间巷闾,询问事由,聚相议论,老秦人无不感慨万端。一时间“秦人打天下,不做窝里罩”广为流传,变成了与“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同样**人心魄的秦人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