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醒来,郑国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宽大敞亮的青铜榻,宁静凉爽的厅堂。铺榻竹席编织得异常精致,贴身处却挨着一层细软惬意的本色麻布,老寒腿躺卧其上既不觉冰凉又不致出汗。不远处,一面蓝田玉砌成的石墙孤立厅中,恍若一道大屏,渗着细密光亮的水珠。显然,这是墙腹垒满了大冰砖的冰墙。榻边白纱帷帐轻柔地舒卷,穿堂微风恍若山林间的习习谷风,夹着一种淡淡的水草气息,虽不若瓠口峡谷的水汽醇厚,却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厅堂寝室,令他这个经年奔波高山大川过惯了粗粝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适。一抬眼,阳光隔着重重门户纱帐明亮得刺人眼目。

午后时分,李斯匆匆来了。

“你个老兄弟,塞我甚地方?老夫活受罪!”郑国当头直戳戳一句。

“老哥哥,你可是国宝也,谁敢教你受罪!坐下坐下,听我说。”

李斯一番叙说,郑国听得良久默然。

一出频阳盐碱滩,郑国就发起了热病,昏沉沉几次要从马上倒栽下来。李斯总揽河渠,照应郑国与一班水工大吏是职司所在,自然分外上心。一见郑国状况不对,李斯立即觉得郑国不能再马上颠簸,欲报秦王,可王绾说秦王正在车中与蒙恬密谈。李斯稍一思忖,给王绾说了一声,立即带一班吏员护持郑国下了官道。进入栎阳,调来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让郑国乘坐,又请来一个老医士随车看护,这才上道疾行赶上了大队。将到咸阳,前队驷马王车突然停住,秦王带着蒙恬匆匆下车,找到李斯低声吩咐一番离去。依照秦王叮嘱,李斯将郑国乘坐的篷车交给了蒙恬。蒙恬立即带着自己的马队,护送郑国车辆离开行营大队,飞上了向南的官道。当时,李斯也是一肚子疑惑不明就里。

回到咸阳,李斯因尚无正式官邸,原居所又没有仆役照应,骤然回去难以安卧,被长史署安置在了咸阳驿馆的最好庭院。李斯沐浴夜饭方罢,正要上榻歇息,蒙恬大步匆匆来了。蒙恬对李斯说了韩国问罪郑国的消息,并说斥候已经探察到韩国刺客已经进入秦国的蛛丝马迹。奉秦王之命,他已经将郑国送到一个该当万无一失的地方去了,教李斯不要担心。李斯一时惊愕默然,这才明白了秦王中途停车,教他将郑国交给蒙恬的原因。李斯有些后怕,假若在自己护持郑国出入栎阳时陡遇韩国刺客,后果岂非难料?

次日小朝会,秦王的第一道王书,是擢升郑国为大田令,爵位少上造,府邸由长史署妥为遴选,务求护卫周全。王书颁布之后,秦王沉着脸说了一句话:“郑国是大秦国宝,是富民功臣。韩国敢加郑氏部族毛发之害,教他百倍偿还。”朝会之后,蒙恬陪同李斯去了那个“该当万无一失”的地方。一过渭水进入南山官道,一进茫茫树林中护卫森严的山林城堡,李斯立即明白,也不禁大为惊讶。无论如何想不到,秦王能教郑国住在章台行宫治病。护卫郑国者,是蒙恬的胞弟——少年将军蒙毅。

旬日之后,郑国高热已退。老太医说章台过于阴凉,不宜寒湿症者久居。秦王这才亲自下令,将郑国移回咸阳官邸。李斯说,目下这座大田令官邸,地处王城之外的重臣坊区,蒙毅又专门做了极为细致的护卫部署,完全不用担心。末了,李斯兴奋地说,回到咸阳将近一月,夏田抢种已经完结,诸般国事已摆置顺当。秦王早已经说好,大田令何时痊愈,何时重臣朝会,铺排日后大政方略。

“秦王……难矣哉!”良久默然,郑国一声长叹。

“老哥哥何意?”李斯有些意外。

“你我都是山东客,老夫可否直话直说?”

“当然!”李斯心下猛然一跳。

“老兄弟有所不知也。”郑国很平静,也很麻木,盯着窗外明亮的阳光眯缝着一双老眼,灰白的眉毛不断地耸动着,“当年韩王派老夫入秦,与老夫约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老夫答应了。那时,山东六国不治水,六国又有盟约,严禁水工入秦。老夫对天下水势了若指掌,知道只有秦国不受山东六国牵制,可自主治水。入秦治水大有可为,是当时天下水家子弟的共识。然则,老夫若不答应韩王约法三章,便要老死韩国,终生不能为天下治水……”

“老哥哥且慢,”李斯一摇手,“先说说这韩王约法。疲秦,是使命?”

“对。使秦民力伤残于河渠,疲惫不能东出,是谓疲秦策。”

“那,不成渠,是不能使秦国真正成渠?”

“对。只能是坏渠,渗漏崩塌,淹没农田,使渠成害。”

“死封侯?”

“假若秦国识破,老夫被杀,韩国封我侯爵,食三万户。”

“活逃秦?”

“若老夫完成使命而侥幸未死,当逃离秦国,到他国避祸。”

“到他国?为何不能回韩国?”

“韩国弱小,不能抵挡秦国问罪。老夫不在韩,韩国能斡旋开脱。”

“这是说,只有老哥哥死,韩国才认你是韩人,是功臣?”

“大体如此。”

“厚颜!无耻!”素有节制的李斯勃然变色。

“老夫毕竟韩人,既负韩国,又累举族,何颜在秦苟活也!”

“老哥哥!你要离开秦国?”李斯霍然站起。

“老夫回韩领死,才能开脱族人。”郑国认真点头。

“不能!那是白白送死!”

“死则死矣,何惧之有?郑国渠成,老夫死而无憾。”

“老哥哥……”生平第一次,李斯热泪涌出眼眶,扑簌簌落满衣襟。

今日,郑国和盘托出如此惊人的秘密,李斯电光石火般突然明白,郑国既往的一切怪诞秉性与不合常理的烦躁,都源于这个生死攸关的命运秘密。一个心怀天下水势,毕生以治水为第一生命的水家大师,既想报国又无以报国,既想治水又无从治水,既想疲秦又不忍疲秦,不疲秦则背叛邦国,疲秦则背叛良知,如此日日忧愤,该当忍受何等剧烈之煎熬?在秦国治水,郑国最终选择了水家应有的良知,宁愿背负叛国恶名;面对邦国问罪,族人命悬一线,郑国又平静地选择了回国领死,要生生抛弃一个历尽艰难深深融入其中的生机勃勃的新国家,生生抛弃他刚刚在这方土地上建立的丰功伟业……

如此际遇,人何以堪?如此情怀,夫复何言?

“秦王驾到——”庭院中传来长长一呼。

“老哥哥……”李斯有些茫然了。

“老夫之事,与老兄弟无涉。”郑国平静地站了起来。

年轻的秦王大步匆匆地进来,郑国、李斯一拱手还没说话,秦王便焦急一句问道:“老令自感如何?林光宫干爽,我看搬去住上一夏。”郑国喟然一叹,深深一躬:“秦王待人至厚,老夫来生必有报答……”嬴政骤然愣怔,一时口吃起来:“老老老令,这是是是何意?”李斯见秦王急得变了脸色,一拱手道:“禀报君上,郑国要离秦回韩,以死谢罪,解脱族人。”

嬴政恍然点头笑道:“此事已经部署妥当,王翦已派出军使抵达新郑,我料韩王不致加害老令一族。”李斯正要说话,嬴政已经皱起了眉头:“不对!老令纵然离秦回韩,谈何以死谢罪,老令何负韩国?”郑国摇头一叹:“泾水渠成,老夫将功抵罪,该是自由之身矣。余事不涉秦国,秦王何须问也。”嬴政炯炯目光扫视着郑国,断然摇头:“老令差矣!果真老令无事,无论回归故国,还是周游天下,嬴政纵然不舍,也当大礼相送,使老令后顾无忧。今老令分明有事,嬴政岂能装聋作哑?”李斯深知秦王见事极快,想瞒也瞒不住,更没必要瞒,一拱手道:“臣启君上,郑国方才对臣说过:当年老令入秦,韩王与老令约法三章,老令自感违韩王约,是有以死谢罪之说。”嬴政一点头:“老令,可有此事?”郑国长叹一声点头:“老夫惭愧也!”嬴政倏地转过目光:“客卿,敢问何谓约法三章?”李斯便将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鼠辈!禽兽!”嬴政黑着脸恶狠狠骂了两句。

“秦王,容老夫一言。”

“老令但说。”

郑国平静淡然地开口:“老夫一水工而已,以间人之身行疲秦之策,负秦自不必说。韩王约法三章,老夫终反其道而行之,负韩亦是事实。族人无辜,因我成罪,老夫更负族人。负异国,负我国,负族人,老夫何颜立于天下?若秦王为老夫斡旋,再使秦韩两国兵戎相见,老夫岂非罪上加罪?老夫一生痴迷治水,入秦之前,毕生未能亲领民力完成一宗治水大业。幸得秦王胸襟似海,容得老夫以间人之身亲统河渠,并亲自冠名郑国渠,使老夫渠成业竟,老夫终生无憾矣!老夫离秦回韩,领死谢罪以救族人,心安之至,无怨无悔。唯乞秦王允准,老夫永志不忘。”

“老令……”嬴政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李斯心下猛然一跳——秦王要放郑国走?!

嬴政长吁一声:“老令初醒,体子虚弱,先静养几日可否?”

“秦王,老夫行将就木,不求静养,唯求尽速回韩。”

“好!旬日为期,嬴政亲送老令回韩!”

“老夫……谢过秦王。”眼见李斯目光示意,郑国终于没有再说话。

嬴政大步赳赳地走了。李斯郑国送到廊下,亲眼看见嬴政在门厅唤过少年将军蒙毅叮嘱了一阵,王车才辚辚出了官邸。郑国皱着眉头,埋怨李斯不该说出约法三章事。李斯却说:“老哥哥当真糊涂也,韩国如此没有担待,韩王如此歹毒,李斯不说还算人吗?”郑国苦笑摇头,再不说话了。

暮色时分,少年将军蒙毅快步走来——秦王急召李斯议事。

李斯赶到王城书房,蒙恬、王绾与一个厚重威猛的将军已经在座了。李斯向那位将军瞄了一眼,不期正与将军向他瞄来的炯炯目光相遇,心下一动正要说话,秦王恍然拍案起身笑道:“对也!两大员还没见过。来,认认,这位客卿李斯,这位前将军王翦。”李斯庄重谦恭地拱手作礼:“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王翦赳赳拱手:“先生总揽河渠,富国富民,富我频阳。王翦景仰先生,后当就教。”

君臣各自就座。嬴政笑意倏忽消失,叩着书案道:“近日原当谋划长远大计,不期郑国之事意外横出,是以急召四位会商。前将军先说,韩国情形如何?”

“臣启君上,韩王可恨!”

王翦愤愤然一句,皱着眉头禀报了出使新郑的经过。

作为特使的王翦进入新郑,先是硬生生在驿馆被冷落三日,非但无法见到韩王,连领政丞相韩熙也是闭门谢客。直到第四日午后,韩王才召见了在王城外焦灼守候的王翦。王翦将秦国意愿明白说完,韩王阴阴笑着一直不说话。王翦按捺住怒气正色询问:“韩王究竟意欲如何,莫非有意使秦韩交恶?”韩王一笑:“秦为大国,韩为小邦,本王安敢玩火?”王翦冷冰冰一句:“既然如此,韩王是允诺秦国了?”韩王又阴柔柔一笑:“将军当知,韩国不若秦国,老世族根基深厚,本王即便允诺,也是不中。果真要郑国一族离韩入秦,本王亦当与老世族商议一番方能定夺。”王翦问:“韩国定夺,须几多时日?”韩王皱着眉头一脸苦笑:“王室折冲老世族,至少得三个月了。”王翦不禁厉声正色:“韩国若要三月之期,得先让本将军面见郑氏一族,并得留下一支秦军甲士看护郑氏族人,否则不能成约!”韩王只哭丧着脸:“拘押郑氏族人,乃老世族所为也。本王尚且不知郑氏族人拘押在谁家封地,如何教将军去见?”王翦眼见韩王成心推诿搪塞,本欲以大军压境胁迫韩王,又虑及因一人用兵而影响秦国整体方略,便重重撂下一句话:“果真秦韩交恶,韩国咎由自取!”愤然出了王城。

此后王翦留新郑旬日,韩国君臣多方回避,任谁也不见王翦。直至离开新郑,王翦只有一个收获:探察得郑氏一族拘押在上大夫段延的段氏封地。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年轻秦王一拳砸在青铜大案上。

“这个韩王,可是刚刚即位两年余的韩安?”李斯问了一句。

“正是。”王翦黑着脸一点头。

“韩安阴柔狡黠,做太子时有术学名士之号。”王绾补充一句。

蒙恬冷笑:“韩安不学韩非之法,唯学韩非之术。”

“若非投鼠忌器,对韩国岂能无法!”王翦显然隐忍着一腔怒气。

李斯一拱手:“将军是说,目下整体方略未就,不宜对韩用兵?”

“正是。先生好见识。”王翦显然很佩服李斯的敏锐洞察。

“此乃实情。”王绾语气平稳,“大旱方过,朝野稍安。当此之时,秦国内政尚未盘整,外事方略尚未全盘谋划,骤然因一人动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对大局有碍。”

“果真一筹莫展,也对秦国不利。”蒙恬显然不甘心。

“郑国倒是丝毫不怨秦国,将回韩看作当为之行。”李斯叹息一声。

“郑国是郑国!秦国是秦国!”年轻秦王突然爆发,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动着脸色铁青着,一连串怒吼震得大厅嗡嗡作响,“郑国固然无怨,秦国大义何存!郑国是谁?是秦国富民之功臣!是韩国卑鄙伎俩之牺牲!是舍国舍家心怀天下之大水工!是宁可自己做牺牲上祭坛,也不愿修一条害民坏渠之志士义士!韩国卑劣,郑国大义!韩国渺小,郑国至大!郑国不是韩国之郑国,是天下之郑国!更是秦国之郑国!郑国为秦国富庶强大,而使族人受累,秦国岂能装聋作哑作壁上观?功臣不能全身,秦国何颜立于天下!嬴政何颜立于天下!秦国果真大国大邦,领袖天下,便从护持功臣开始。护持功臣,千古邦国第一大道也!安不得一个功臣,秦国岂能安得天下!”

偌大厅堂,寂静得深山幽谷一般。

四位大员个个能才,可在年轻秦王这一连串没有对象的怒吼中,都不禁有些惭愧了,一则为之震撼,二则为之感奋。一个国王能如此看待功臣,能如此掂量国家大局与保全功臣之间的利害关联,天下仅见矣!与如此国王共生共事,生无后顾之忧矣!

“臣等听凭王命决断!”四人不约而同,拱手一声。

年轻的秦王喘息了一声平静下来:“此事交李斯、王翦,旬日见效。”一句话说完,嬴政大踏步转身走了。蒙恬不禁一笑:“乱麻乱麻,快刀一斩,服!”王绾也红着脸一笑:“大局大局,何为大局,服!”李斯却对王翦一拱手道:“此事看来只有从‘兵’字入手,将军以为如何?”王翦站起大手一挥:“有秦王如此根基,办法多得很,先生只跟我走!”一句话说完,两人已经联袂出了大厅。蒙恬对王绾一笑:“都是一堆事,各忙各也。”蒙恬也起身走了。只王绾坐在案前愣怔良久,仿佛钉在案前一般。

李斯、王翦出了王城上马,立即兼程赶赴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次日,李斯在幕府军吏中选好五名干员,五道国书立即飞往赵魏燕齐楚。之后,李斯自带几名得力干员,秘密出使韩国,一则与王翦做双管齐下,二则要查勘韩国虚实,三则还想会见韩非劝其入秦。

王翦亲率五万步骑精锐,同时猛扑南阳。旬日方过,李斯与五路特使尚未回程,王翦一旅已经连下南阳五城,将南阳最大的宛(县)城已经铁桶般围定。多年来,韩国非但对秦屡屡败绩,在山东六国的争战中也是多有战败屡屡割地,腹地已经支离破碎互不连接,几成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网。南阳之地,是韩国最后一郡风华尚存的富庶地带,一旦失守,韩国便只有新郑孤城了。秦军一攻南阳,韩国立即派出飞车特使向五国求援。奈何秦国国书在先,五国顿时气短,觉得韩国在郑国之事上太过龌龊。普天之下,哪有个不许本国间人逃回本国的黑心约法?再说,秦军关外大营距南阳近在咫尺,五国纵然有心合纵发兵,至少也得一月半月会商,纵然不会商立即发兵,至少也得旬日之后赶到,韩国一片南阳之地撑得了十天半月吗?大势如此,五国只有家家摇头叹息了。求救无望,韩王安立即慌了手脚,当即派出特使请求秦军休战。王翦根本不理睬,只挥动大军包围宛城,声称韩国只要不送郑氏族人入秦,秦军立即灭韩!

李斯回程之日,韩国已经将郑氏族人数百口送到了秦军幕府。

万般感慨之下,李斯立即知会王翦退兵。

秦王接到快报,下书内史郡郡守毕元:在郑国渠受益县内,任郑氏族长选地定居,一应新居安置所需,全部由国府承担。李斯将一应事务处置完毕,星夜赶回咸阳,尚未晋见秦王,先赶到了大田令府邸。李斯将诸般经过尚未说完,郑国已经是老泪纵横了。当夜,李斯没有回驿馆,陪着郑国整整说叨了一夜。郑国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老夫治水一生,阅人多矣!如秦王秦国这般看重功臣者,千古之下不复见矣!”次日清晨,李斯要陪郑国到下邽县抚慰族人,郑国断然摇头:“不!老夫立即任事,立即草拟水法。既为秦国大田令,老夫岂能尸位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