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一场半锄雨刚过,泾东渭北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关中各县的民众络绎不绝地开进了泾水瓠口,开进了泾水河谷,开进了渭北的高坡旱塬。从关中西部的泾水上游山地,直到东部洛水入渭的河口,东西绵延五百余里,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帐篷,到处都是牛车人马流动,到处都是弥漫的炊烟与飘舞的旗帜,活生生亘古未见的连绵军营大战场。

这片辽阔战场的总部,设在泾水的咽喉地带——瓠口。瓠口幕府的两个主事没变,一个郑国,一个李斯。所不同者,两人的职掌有了变化。原先是河渠令抓总的李斯,变成了河渠丞,位列郑国之后,只管征发民力、调集粮草、修葺工具、协理后勤等一应民政。原先只是总水工只管诸般工程事务的郑国,变成了河渠令兼领总水工,掌印出令,归总决断一切有关河渠的事务。

这个重大的人事变化,李斯原本也没有想到。

那一夜,李斯被赵高从函谷关接回,秦王嬴政在东偏殿为李斯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小宴。除了长史王绾,再没有一个大臣在座。李斯没有想到,一爵干过,秦王吩咐王绾录写王书,当场郑重宣布:立即废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复原职,农工商各归所居,因逐客令迁徙引发的财货房产折损,一律由王城府库折价赔偿;此后,官府凡有卑视六国移民,轻慢入秦之客者,国法论罪!李斯原本已经想好了一篇再度说服秦王的说辞。如今秦王如此果决利落,王书处置又是如此干净彻底,李斯一时心潮涌动,又生出了另外一种担心——电闪雷鸣,会不会使元老大臣们骤然转不过弯来,生发新对抗,引起秦国动**?

嬴政见李斯沉吟,问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说,嬴政释然一笑:“如此荒诞国策,举国无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对抗,老秦人宁不知羞乎!”李斯感奋备至,呼哧喘息着没了话说。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书录写完毕,年轻的秦王又召来了太史令。须发雪白的老太史令一落座,嬴政站了起来:“老太史记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阳,逐六国之客,是为国耻,恒以为戒。”

“君上!丢城失地,方为国耻也。”老太史令昂昂亢声。

嬴政额头渗着汗珠道:“驱士逐才,大失人心,国耻之尤。写!”

那一刻,东偏殿安静得了无声息。王绾愣怔了,李斯愣怔了,连须发颤抖的老太史令都愣怔得忘记了下笔。一个奋发有为的初政新君,将自己仅有的一次重大错失明确记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为国耻,即或是三皇五帝圣贤君道,也是难以做到的。可是,天下人会如此想吗?后世会如此想吗?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国反新君者大有人在,安知此举不会被别有用心者作为中伤之词?不会使后世对秦国对秦王生出误解与诟病?可是,这种种一闪念与秦王嬴政知耻而后勇的作为相比,何其渺小苍白,以至于当场无法启齿。

大厅一阵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开王书国史不说,先自轻松转开话题,一边殷殷招呼李斯饮酒吃喝,一边叩着书案:“先生已经回来,万幸也!还得烦劳先生说说,如何收拾这个被嬴政踢踏得没了头绪的烂摊子?”年轻秦王的诙谐,使王绾李斯轻松了起来。李斯大饮一爵,一拱手侃侃开说:“秦王明断。目下秦国,确实头绪繁多:河东有大战,关内有大旱,官署不整顺,民心不安稳,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给劲。总起来说,是一个‘乱’字。理乱之要,在于根本。目下秦国根本,在于‘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国无宁日,水旱但解,万事可为!”

“先生是说,先上泾水河渠?”王绾一皱眉头。

“生民万物,命在水旱。治灾之要,纲在河渠。”

嬴政当即决断:“好!先决天时,再说人事。”

“重上泾水河渠,臣请起用郑国。”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题。

嬴政恍然拍案:“呀!郑国还在云阳国狱。长史,下书放人!”

王绾一拱手:“臣即刻拟书。”

“不用了。”嬴政已经霍然起身,“先生可愿同赴云阳?”

李斯欣然离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两人车马兼程,赶到云阳国狱,天色已经暮黑了。嬴政一见老狱令,开口便问郑国如何。老狱令禀报说,郑国不吃不喝只等死,撑不了三五日了。李斯连忙问,人还清醒吗?能说话吗?老狱令说,秦法有定,未决罪犯不能自裁,狱卒给他强灌过几次汤水饭,人还是清醒的。嬴政二话不说,一挥手下令带路。老狱令立即吩咐两名狱吏打起火把,领道来到一间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个须发雪白的枯瘦老人面墙蜷卧着,没有丝毫声息。要不是身边那支黝黑的探水铁尺,李斯当真不敢断定这是郑国。见秦王目光询问,李斯凑近,低声说了四个字,一夜白发。李斯记得很清楚,年轻的秦王猛然打了个寒战。

“老哥哥,李斯看你来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狱了?”郑国终于喘息着开口。

“老哥哥,来,坐起来说话。”李斯小心翼翼扶起了郑国。

“李斯入狱,秦国完了,完了。”郑国连连摇头长叹。

“哪里话?老哥哥看,秦王来了!”

郑国木然抬头:“你是,新秦王?”

年轻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错令,先生受苦了。”

郑国端详一眼又摇头一叹:“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没错。老夫确是韩国间人。”郑国冷冰冰点着铁尺,“可老夫依然要说,你这个嬴政,襟怀比那个吕不韦差之远矣!当年,老夫见秦国无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计无处着力,几次要离开秦国,都是吕不韦软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罢相离秦,吕不韦还给老夫带来一句话:好自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给秦国效力者,没人善终。吕不韦不是第一个,老夫也不是第二个。说!要老夫如何个死法?”

李斯见郑国全然一副将死口吻,将吕不韦与年轻的秦王一锅煮,心知秦王必然难堪,诸多关节又一时无法说得清楚,便对秦王一拱手:“君上,我来说。”一撩长袍坐到草席上:“老哥哥,李斯知道,泾水河渠犹如磁铁,已经吸住了你的心。你为疲秦而来,可一上河渠,早忘了疲秦,只剩下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当年说过,引泾河渠是天下第一大工程,比开凿鸿沟难,比李冰的都江堰难,只要你亲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问你一句话:秦王复你原职,请你再上泾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逐客令》?”

“业已废除!”

“老夫间人罪名?”

“据实不论!”

“你李斯说话算数?”

李斯骤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能回答这一问。

“先生听嬴政一言。”年轻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烂草席上,挺身肃然长跪[1],“先生坦诚,嬴政亦无虚言。所谓间人之事,廷尉府已经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泾水河渠,与韩国密探、斥候、商社、使节从无往来信报,只醉心于河渠工地。就事实说,先生没有间人之行。先生果真有间行,嬴政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诚磊落,嬴政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计嬴政荒疏偏狭,重上泾水,则秦国幸甚,嬴政幸甚!”

郑国痴愣愣打量着年轻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请将郑国接回咸阳再议。”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养息好再说。来人,抬起先生。”

郑国被连夜接回了咸阳,在太医院专属的驿馆诊治养息了半个月,身体精神好转了许多。其间,李斯来探视过几次,郑国始终没有说话。两旬之日,秦王亲自将郑国接出了驿馆,送到了亲自选定的一座六进府邸,殷殷叮嘱郑国说,先生只安心养息,甚时健旺了想回韩国,秦国大礼相送;愿留秦国治水,秦国决然不负先生。说完这番话,郑国依旧默然,秦王便走了。李斯记得清楚,那日夜半,郑国府邸的一个仆人请了他去。郑国见了李斯,当头只是一句:“老兄弟,明日上泾水。”李斯惊讶未及说话,郑国又补了一句:“老夫只给你做副手,别人做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窝囊水工。”

李斯高兴非常,但对郑国的要求却不好应答。秦国用人,没有山东六国那般私相意气用事。再说,治水又不是统兵打仗,不若上将军有不受君命之权。这是经济实务,水工何能挑选主管长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不能当面扫兴。于是李斯连夜进宫,禀报了秦王。依李斯判断,秦王必是毫不犹豫一句话:“郑国如此说,便是如此。”毕竟,李斯原本便是河渠令,秦王不需任何斡旋即可定夺。

不想,秦王良久思忖着不说话。

李斯大感困惑,一时忐忑起来,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国可就当真要麻烦了。谁知年轻的秦王突然问了一句:“若是郑国做河渠令,先生可愿副之?”李斯完全没有想到秦王会有如此想法,一时回不过神来。李斯正在愣怔,年轻秦王又突然冒出一句:“郑国既非间人之身,名至实归为要。”李斯尚未说话,秦王又是突兀一句:“庙堂格局要重来,先生暂且先将这件大事做完如何?”李斯何等机敏,顿时恍然自责:“臣有计较之心,惭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业之心,何愧之有!只要赤心谋国,该要官便要,怕甚?”说得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脸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那夜四更,年轻秦王与李斯立即赶到了郑国府邸,君臣三人直说到清晨卯时,方才将几件大事定了下来。第一件,明确两人职司的改变。郑国起先不赞同,秦王和李斯好一番折辩,才使郑国点了头。第二件,确定泾水河渠重开,需要多少民力?郑国说,民力不是定数,需要多少,得看秦国所图;若要十年完工,可依旧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万民力足矣;若要尽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时开工,至少得五六十万民力;如何抉择,只在秦王定夺。李斯深知河渠情形,完全赞同郑国之说。但李斯更明白秦国朝野情势,要数十万民力大上河渠,那不是秦王一句话所能定夺的,得各方周旋而后决断。所以,李斯只点头,想先听听秦王的难处,尔后再相机谋划对策。

不料,年轻的嬴政大手一挥,非常果决地说:“关中大旱,已成秦国最大祸患,泾水河渠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万,一年能否完工放水?”李斯尚在惊愕,郑国点着探水铁尺霍然起身:“引泾之难,只在瓠口开峡。老夫十年摸索,已经胸有成算。秦王果能征发百万民力,至多两年,老夫便给秦国一条四百里长渠!”秦王回头看着李斯:“征发民力,河渠署可有难处?”李斯稍一思忖,奋然拱手答:“倾关中民力,征发百万尚可。”郑国却摇头叹息道:“只怕难也!自大禹治水,几千年老规矩,举凡治水都是庶民自带口粮。目下大旱之后,民众饥肠辘辘,何有余粮出工?没有粮食,有人等于没人。民人饿着肚子上渠,上了也白搭,弄不好还要出乱子。”

郑国几句话,症结骤然明确:泾水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粮食。

嬴政目光一闪:“秦国官仓,几多存粮?”

李斯皱着眉头:“六大仓皆满。可,秦法不济贫,官粮济工不合法。”

嬴政一阵焦灼地转悠思忖,突然又问:“长平大战之时,昭襄王大起关中河内百余万民力赴上党助战,如何解决口粮?”李斯说:“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编作军制,吃的是军粮。”嬴政意味深长地一笑:“水旱两急,谁说治水不是打仗?”李斯心头一动,恍然拍掌:“君上是说,以军制治水,以官仓出粮?”嬴政目光大亮:“对!只要揣摩个办法出来,教那些迂阔元老没话说便是。”愁眉深锁的郑国顿时活泛起来,君臣三人交互补充,天亮时终于敲定了大计。

三日之后,废除逐客令的特急王书,已经飞到了秦国所有郡县,也通过长驻咸阳的六国使节飞到了山东各国。老秦人仇视山东人士的风浪迅速回落,移居秦国的新秦人也不再惶惶谋划离秦了。被河东秦军秘密拦截下来的被逐官吏,也全部回到了原先官署,各个官署都开始重新运转起来。朝野欣然,一时呼为“复政”。山东商旅与游学士子,也陆续开始回车。尚商坊又开市了,学馆酒肆又渐渐活过来了。只有嬴秦部族的一班元老旧臣满腔愤激,天天守在王城汹汹请命,要秦王“维护成法,力行逐客令”,呼应者寥寥。这些老臣子们便日日聚在东偏殿外的柳林中,兀自嚷嚷请命不休。虽则如此,大局终是稳定了下来。

八月中,咸阳王城举行了复政之后的第一次小朝会。

参与朝会者,除了任何朝会都不能缺席的廷尉府、国正监、长史,全是清一色的经济大臣:大田令、太仓令、大内令、少内令、邦司空;还有次一级的经济大吏:俑官、关市、工师、工室丞、工大人。除了这经济十署,便是郑国、李斯两名河渠官员。

一说粮食,举殿默然,谁也不敢碰这个难题硬钉子。

年轻秦王慨然拍案,一口气毫无遮掩地说出了民工军制、官仓出粮的应对之策,并特意申明,这是效法成例,并非坏秦法治。秦王说罢,举殿目光一齐聚向老廷尉——这个只认律法不认人的老铁面,要是依法反对官仓出粮,只怕秦王也要退避三舍。嬴政谁也不看,一拍案点名,要老廷尉第一个说话。不想,老廷尉似乎已经成算在胸,站起身一拱手铿锵作答:“秦法根本,重农重战。农事资战,战事护农,农战本是一体。关中治水灭旱,民力以军制出工河渠,一则为农,二则为战,资以军粮,不同于寻常开仓济贫,臣以为符合秦法精要,可行也!”

群臣尚在惊讶,国正监已经跟着起身,慨然附议:“聚国家之力,开仓治水灭旱,正是秦法之大德所在。老臣以为可行!”经济大臣们见执法大臣、监察大臣这两个执法门神如此说法,不待秦王询问,同声一应:“臣等赞同,军粮治水。”嬴政没有任何多余话语,欣然点头拍案,大计于是底定。各署振奋,当殿立即核定民力数额,议决开仓次序、车辆调集、各色工匠数目、工具修葺等诸般事项。

时到正午,一切已经就绪。

次日,秦王书飞抵渭北各县,整个关中立即沸腾起来。

开官仓治水,这步棋正中要害。其时正在大旱饥馑之后,庶民存粮十室九空。开官仓治水,无疑给了老百姓一条最好的出路。最要紧的一条,这次民力征发,破例无分男女老幼。如此,庶民可举家齐上工地,放开肚皮吃饭,岂非大大好事?唯其如此,秦国腹地的河渠潮骤然爆发。连职司征发民力的李斯也没有想到,原本谋划的主要征发区,只在泾水河渠受益的渭北各县,对关中其余各县只是斟酌征发义工,能来多少算多少。不想王书一发,整个秦川欢声雷动,县县争相大送民工,一营一营不亦乐乎。旬日之间,渭北塬坡已密匝匝扎下了一千多个营盘,一营一千人,足有一百多万!如此犹未断流,东西两端十几个县的民工,还在一营一营地涌来。不到一个月,一千六百多座民工营盘黑压压摆开,东西四百多里、南北横宽几十里的渭北塬坡,整个变成了汪洋人海。

李斯要裁汰老弱,只留下精壮劳力。可郑国一句话,使他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罢。郑国板着黑脸说:“饥馑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妇幼回去吃甚?年轻精壮都走了,老弱妇幼进山采猎走不动,还不得活活饿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几个闲人吃饭,睁一眼闭一眼也就是了。”依着李斯对秦法的熟悉,深知郑国这种怜悯之心是不允许的。可是,郑国说出的,是一个谁也无法回避的严峻事实,如果因此而引起民众骚乱,岂非一切都是白说?反复思忖,李斯只有苦笑着点头了。如此一来,老百姓便说“泾水工地啥人都要,来者不拒”,对官府感激得涕泪唏嘘,处处一片震天动地的“万岁”之声。

也是秦国百年积累雄厚,仅仅是关中六座大仓打开,各色粮食几有百万斛之多,无疑皇皇巨额,支撑河渠工程绰绰有余。向河渠运送“军粮”的大任,秦王交给了老国尉蒙武。蒙武调集了留守蓝田大营的三万步军,组成了专门的辎重营,征发关中各县牛车马车六万余辆,昼夜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输送粮草。

至此,泾水瓠口骤然成了天下瞩目之地。

李斯与郑国,也骤然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巨大压力。

李斯的压力,在于对全局处境的洞察。秦国腹地的全部民力压上泾水,意味着秦国没有了任何回旋余地,只许成不许败。河渠不成,则举国瘫痪。当此之时,山东六国一旦联兵攻秦,秦国连辎重民力都难以支应。这是最大的危险。为了防止这个最大的危险,年轻的秦王已经兼程赶赴河东大军,与一班大将们商议去了。第二个危险,是工地本身。目下民心固然可贵,然则,如此庞大的人力紧密聚集在连绵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无端放大。县域偏见、部族偏见、家族偏见、里亭村落偏见以及各种仇恨恩怨,难免不借机生发。但有骚乱械斗或意外事件,纵然可依严明秦法妥善处置,可只要延误了河渠工期,任谁也无法承担罪责。郑国虽是河渠令,可秦王显然将掌控全局的重担压在了李斯肩上。事实上,要郑国处置这些与军政相关的全局事项,实在也非其所长,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极富理事之能,看准了此等局面只有防患于未然。于是,李斯带着一个精干的吏员班子日日巡视民工营地,事无大小一律当下解决,绝不使累积火星。如此几个月下来,李斯变成了一个黝黑精瘦的人干。

郑国的压力,在于河渠工程本身。

作为天下著名水工,郑国面临两大难题:第一是如何铺排庞大劳力,使引水瓠口与四百多里干渠同时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这个瓶颈峡谷。就实说,年轻秦王亘古未闻的决断,确实激励了郑国,万千秦人对治水的热切,也深深震撼了郑国。治水一生,郑国从来没有梦想过有朝一日能率领一百六十余万之众,叱咤天下治水风云。亘古以来,除了大禹治水,哪一代哪一国能有如此之大的气魄?只有秦国,只有这个秦王嬴政。面对如此国家如此君王,郑国实实在在地觉得,不做出治水史上的壮举,自己这个老水工便要无地自容了。

还在民力开始征发的时候,郑国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谋划:若能在两年之内开通泾水河渠,赶在后年种麦之前放水解旱,方无愧于秦国,无愧于秦王。要得如此,得将全部工程的全部难点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图,否则,几百名领工的大工师无处着手。可是,四百多里大渠,一百六十三座斗门、三十处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预先成图,谈何容易。

李斯忙,郑国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几个司马坐镇。

“老哥哥,事体如何?”深夜回营,李斯总要凑过来问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错不了。”

“瓠口几时能打通?”

“十月开打……”郑国只要靠榻,准定呼噜一声睡了过去。

烛光之下,李斯惊讶地发现,郑国的满头白发没有了。不,是白发渐渐又变黑了!黝黑枯瘦一脸风尘,可郑国分明结实、年轻了许多。李斯感喟一阵,本想沐浴更衣之后再看看郑国赶制出来的羊皮施工图,可刚刚走到后帐入口,便一步软倒在地呼噜了过去。